第1005章 天地间不见一個英雄 作者:未知 “倘若這世间安定了,子房想做何事?” 张良记得许多年前,在下邳藏匿时,自己的好友项缠曾如此问過。 对這個問題,张良想了许久。 曾几时何,他只是一柄仇火熔铸的匕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刺杀秦始皇,为家国复仇上。 直到刺杀失败,痛定思痛,开始改变想法,以太公兵法锻砺,让自己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剑! 再以太公阴符猝毒,让他见血封喉。 只等一位英雄,一位明主出现,握着他,诛杀暴秦! 张良打算着,等诛暴秦后,再用上善若水的太公金匮之言,洗去剑上的污血,铸剑为犁。 待田亩开垦之后,他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接下来,或许,就让剑、犁慢慢生锈,最后变成苍松下的一块黄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云苍狗…… 于是张良笑了,他告诉项缠。 “到那时候,我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 在下邳隐居的时光,在他心裡种下了一個道家的梦,老子言:“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若一切如歷史上那样不变,张良是能够放下一切仇怨,一切功名利禄,超越世俗一般的欲望,达到与天地贯通,逍遥自在的境界。 只可惜,睁开眼时,张良发现,自己仍困于這身躯壳中,枯坐于囚室内。 他是被软禁的,陈留的這個囚室還算干净,室内尚有窗,光从那儿映照過来,照在张良有些苍白消瘦的脸上。 外面的门开了,黑夫走了进来,瞧见了原封未动的食物餐盘。 张良朝黑夫作揖,黑夫则隔着木栏坐下道: “我听說,张子房绝食了?” 张良淡淡应道:“我在辟谷。” 黑夫皱眉道:“這是道家法门?我听徐福說過,一些仙人能吸风饮露,故不食五谷,你這凡夫俗子,在這牢狱裡吸的是浊气污秽,难怪终日病恹恹的,依我看,你是想要饿死自己,逃避刑罚!” 张良抬起头道:“良,确实已做好赴死准备,只是想走得,干净些。” “這可不容易。” 黑夫道:“我今日来,是想再问问你,你当日以凝韩之策献于我,既然不是为了活命,那是为了什么?” 张良沉吟后道:“为了韩地长得安宁,韩人不必因为我而死绝,为了洧水士女之会,能年年举行。” 黑夫凑近木栏:“但若不能呢?你岂不是要死不瞑目?” “你怎知我会不会像秦始皇帝一样?說好要带给天下安宁,最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大欲,穷奢极欲,胡作非为?我這個屠龙者,最终会变成一條恶龙?” 张良不为所激:“我听說,摄政仅有一妻,能做到這点的人,不能說是圣人,但定是能抑制己欲,从释秦宫女,到减租减赋便能看出来。” “所以我觉得,夏公像是希望扫平天下的英雄,秦始皇尚能做到让洧水士女之会十三年不绝,何况夏公?” “英雄?豪杰?你真是抬举我了。” 黑夫却仰天而笑:“這两個词,我听人赞誉太多。” “不只是我,关东的反王们,将尉们,不是自诩英雄,就是被唤作豪杰,比如项籍,比如张耳、彭越之辈,甚至连你,也被人唤作复韩的英雄豪杰罢?” 此地无酒,黑夫也不打算煮,他手指囚室的顶,掷地有声: “可实际上,我放目望去,這天地间不见一個英雄,不见一個豪杰!” “只剩下一群罪人!” 张良听得愣住了,他本以为,黑夫会自视甚高,大谈世间英雄唯己而已。 但却沒想到,他连自己都否定了。 黑夫握住栏杆,冷冷道:“你以为,一定要像赵高那样,为了一己私利,祸乱天下才算有罪么?” “或者像项籍那样,以复仇为名,屠城数邑,滥杀无辜才算有罪?” “我未能在朝中阻止秦始皇帝,只能用最暴烈的手段来取得政权,是我,吹响了這天下纷乱的号角,为此,我有罪。” 不仅如此,黑夫還下令杀了蒙恬兄弟——虽然在黑夫看来,他们也有罪,无能之罪,和自己一样,对局势袖手旁观之罪。手裡的污点一点点积累,口中冠冕堂皇的秦律,背地裡早就被他破坏多少了。 還有远方的扶苏,他就清白如玉么?生在皇室,失败就是大罪,罪及亲信三族。 “无罪之民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乱世凌迟至此,吾等還活着的肉食者,皆有罪孽!” 黑夫指着张良道:“而你,张良,你的罪也不小,在這乱世裡上窜下跳,扰乱世间,将颍川百万生民拉入了战乱,如今只是一死,将這麻烦事扔给我,這就算完了?” 這些“罪”,已经不是秦律能涵盖的了。 天下的乱象,也不是谁犯法杀了谁,便能解决的。 “吾等,都得对這天下局势负责,都要赎罪!” “你以为,我为何定要重新一统天下,只因我要将這份安定,還给他们!還给天下人!” 黑夫道:“你也一样,死,太轻了,韩地,得你自己来救!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来救!這乱世后的百废待举,得要所有智谋之士出力!” 這番话发自肺腑,确实很打动人。 张良默然良久,抬起头来: “摄政不是說,张良,必须死么?” “我是說過,但我惜才,觉得刺杀人的刀剑,一样能重新铸成耕地的犁。” “铸剑为犁么?”张良感慨,這也是他的梦想啊。 黑夫将《太公金匮》扔還给张良。 “你懂了么?” 张良哑然失笑:“我明白了。” 可他旋即肃然:“但张良曾对着亡弟尸骸立誓,此生,与秦不共戴天!绝不为秦做事。” 黑夫叹息道:“始皇帝死了,吾妇翁叶腾也死了,秦還是秦,秦也已不是秦。旧秦,已为我诛灭,新秦名为秦,实为夏,你是为我做事,为颍川人做事,不是为秦。” 张良颔首:“我懂了。” 言罢,张良不再犹豫,便朝黑夫长拜:“明公!” “還辟谷么?”黑夫露出了笑,却听到了张良咕咕叫的肚子。 “不辟了……” 张良接過已变冷的食物,也不矜持,往嘴裡塞了起来。 “颍川一日太平,我便能解脱,可得分寸必争!沒時間,玩這些了。” 等吃完后,他一擦嘴,要求道: “我要两样东西,還有一個人。” 黑夫问:“何物?何人?” 张良道:“漆。” “碳。” “還有一名医者。” 黑夫奇道:“易容需要這些东西?” “不,不是易容。” 张良朝黑夫拱手,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虽是病恹恹的状态,却更显得一种病态的俊朗。 “我要毁去,這张脸!” “彻底销去,這個人!” …… 七月初,当郦食其回到陈留时,他听闻的是韩假王张良已死的消息。 “听說是绝食死于狱中,又被夏公枭首,以士之礼安葬。” “可惜,真是可惜啊!” 郦食其气得直跺脚:“张良是多好的马骨啊,若残存的六国余孽见当年刺杀秦始皇帝的刺客都得到赦免,定会纷纷归降,摄政可不战而取天下也,奈何饿杀之?” 又道:“张良乃是宰辅助之才,骤然杀之,为已死之鬼,而戮可用之才,這可不像爱才的夏公会做的事啊,莫非是有狭隘小人作梗?” 直到一個新加入羽翼营的谋士,奉命在密室裡,与他交接韩地事务,郦食其這才看呆了眼。 此人戴着面具,虽然举止裡,绝无那人的影子,但郦食其观其身量,還有那苍白的指节,只觉得像极! 但此人一张口,郦食其又觉得是自己多疑了,沙哑难听,好似含着沙子,绝不是张良那孱弱中带着坚毅的嗓门。 郦食其默然半晌,才在此人转身拿公文时,忽然喊道:“张子房!” 此人却不为所动,缓缓转過身道: “郦先生在喊谁?” “我命你,摘下面具!”郦食其换上了命令的语气。 而当他摘下面具时,郦食其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沒错。 “果然是你啊。” 却见此人的面皮烂得像癞疮,這显然是学了豫让,以漆涂其面,又吞下炭火使自己的声音变成嘶哑,胡须也已刮去,但容貌的轮廓,多次与之面谈的郦食其還能认出来。 但其他人,恐怕难以辨认此人,因为他昔日那俊俏的容颜,已经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烂皮。 “何至于此。”郦食其有些可怜他,此人却摇了摇头,用难听的嗓音笑了起来。 “這便是代价。” 代价是什么呢?仿佛回到了数月前的那個問題,现在他知道了。 一张俊美的脸,一個铿锵有力的好嗓门。 了却人间事后,从赤松子游的梦想。 還有陪伴了他四十余年的名字。 這就是,他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罪”,付出的代价! “吾乃下邳人士。” 羽翼营的新成员朝郦食其作揖,自我介绍道: “氏黄,名石!” …… ps:求推薦票,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今天是真的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