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5章 骓不逝兮可奈何 作者:未知 “大父,請带上我!” 梦中的项籍,還是那個沒有车轮高,却在戎车旁拼命奔跑的少年。 “你還太小。” 大父项燕站在车上,转過身,他的戎装似火一般艳丽,浓浓的胡须遮蔽了系带,对他们慈祥而严厉。 “那籍儿何时能上战场?” 一根兵器从车上被扔了下来,一起留下的,還有父亲和项氏叔伯兄弟们的笑声: “等你至少有六尺短戟那般高,便能与吾等一同,去战场上杀秦寇。” 他只能拾起短戟,将它高高举起,对着车队远去的烟尘大呼: “大父此去必胜!” “楚必胜!” 那时候在项籍心裡,作为上柱国,所向披靡的大父,曾杀秦七都尉,大败李信的大父,不存在败的可能。 直到噩耗传来。 那时候他才知道,对楚将而言,一旦战败,就只有一個選擇: “死!” 如此大喝着,项籍从梦裡清醒過来,满头是汗,這是一间狭小的帐篷,架在一個刚开辟的树丛中间,落脚就是湿润的地面,他甚至能看到一只受惊的蜥蜴从缝隙裡爬了出去。 這便是他们被困住的地方,名为大泽乡的沼泽,那该死的田妇给他们指了错误的路,楚军残部一头撞了进来,又遇大雨,竟脱身不得,结果被不断赶到的秦军团团包围。 而项籍身上,从额头到腿脚,也满是伤痕,最严重的一下,是一枚锋利的箭矢刺破了甲,扎进了他的背上,尽管已简略处理過,但仍然钻心般的疼。 這是项籍起兵以来,受伤最重的一次,但這些伤,全然沒有战败带来的屈辱痛! 现在,随着清醒過来,前日大战失败的每一個细节,都在脑海裡浮现,如果如此這般布阵,如果早一点发动冲阵,如果自己再坚决一点,如果…… 沒有如果,结果便是他一败涂地! 整整六万楚人,战死在符离,龙且、蒲将军、虞子期,一個個旧部都战死沙场,若非堂弟项庄,部下英布奋力救援,项籍在冲击黑夫本阵失败后,也差点身陷而亡。 于是项籍再度想起了楚国的那個传统: “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楚之法,覆将必杀,君不能讨,也必自讨!” 這是从屈瑕、子玉、沈尹戎乃至项燕,延续下来的传统,光是春秋,就有17位莫敖,令尹,司马,王子因战败而自杀。這是因为,楚人视尊严胜過性命,不惜为信念慷慨赴死。 春秋时是自缢,到了后来则变成了自刎,甚至還发展出了一套自刎的礼制。 自刎,成了失败者光荣赴义,保留最后一丝尊严的方式。 至少在楚人的脑子裡,一直如此认为。 项籍强撑起身,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遂看向一旁一直睁大眼睛,守着自己的项庄:“剑呢?” 多年军旅,剑好似成了第三只手,缺了就空落落的。 但帐篷内守着项籍的项庄,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他腰上挂着两把剑,一把是项籍在西河之战时所赠的名剑“工布”,一把是项籍自己的佩剑,此刻牢牢握着两剑。 项庄舌头過去被秦吏割了,无法說话,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直对项籍摇头。 “你放心。” “我還不至于到那一步。” “我的剑,哪怕到了最后,也要指向敌人。” 项籍如是說,让项庄将自己扶起来,就在這时,他们听到了外面的骚动。 “何事?” 守在外面的英布来禀报:”上柱国,是秦军在唱歌,唱的還是……“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在符离面对数倍秦卒逼压,仍面不改色的黥面刑徒脸上,第一次浮现了绝望: “是楚歌!” …… “我父魂魄在塞北,流沙走石狂风催。 其日如煎,其月如烩。 塞北不可居,何日来归,何日来归! 我兄肺腑在海东,长天浪涌入云塔。 魂落沉沙,身葬鱼虾。 海东不可居,何日来依,何日来依! 我儿心腹在岭南,毒虫如剑雨如戟。 先断其发,再纹其脊。 天涯不可居,何日来家,何日来家! 唯故园可居,何日来安,何日来安!” 歌声最初很小,好似是几個人的唱和,但渐渐变大,变成了一场大合唱,从四面八方传来…… 這韵脚,這言语,确实是楚歌无误,而內容,则颇似楚国传统的葬歌《招魂》,或许便是其中的一個地方版本。 两年前起兵,攻打寿春时,项籍曾高声唱過《招魂》,那时候的他相信,自己已经唤回了迷失已久的,楚国的邦族之魂…… 那一首招魂曾鼓舞了楚人战斗的勇气,但今日這首,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让仅剩三千余楚兵的斗志崩溃! 英布,這個铁打的汉子,此时却斗志尽失,他绝望地跪在泥地裡,喃喃道:“秦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黑夫军中本多南郡之人,這歌中言语,也确实是南郡衡山西楚之风。” 這一次,项籍却是判断得清楚,這些唱歌的人,要么就是南郡兵,黑夫军队的主力之一,要么则是那些前不久背弃楚国,投降侵略者的无耻县公部属。 但他拎得清,普通士卒却不一定拎得清,当歌声渐渐消停后,就在项籍又因伤势而晕厥的间隙裡,从起兵之日起一直追随项籍的亲兵来报: “上柱国,英布带人走了!” “還有千余人随他涉水出泽,向秦军乞降!” 项籍却似乎早有预料,笑道:“英布啊英布,那些楚歌,击垮了他的脊梁,以为這样便能得活,他应该斩了我的头再去。” 英布确实在帐外窥伺半响,但终究为项籍威名所吓,沒敢进来。 项庄愤怒地来請示,那意思是,是否要追击?但项籍却摇了摇头: “走吧,由他们去。” “时至今日,愿意走的,都走罢。” “项籍這一次,不带一個不想死的人去死。” 等他重新走出帐篷时,所有人都已聚集到了這儿,原本狭小的泽中空地,竟不再拥挤,大半楚兵都不见了人影。 “還剩下多少人?” “八百。” 项籍惨笑:“当年随我在巢湖起兵的人数,正好也是八百。” 外头响起了鼓点,這是秦军开始向泽中推进了!黑夫终究是沒了继续围困的耐心,想要在太阳落山前,结束战斗,灭亡楚国! 项籍的目光,一個個从剩下的人脸上扫過,他素来亲而爱人,几乎能叫出大半士兵的名。 “钟平,我還记得你拿下淮阳城头那天,能将秦人整個举起,扔下城楼,今日又当如何?” “柳季,汝家世代为项氏家臣,汝大父随吾大父战死,汝父为护卫项氏庄园而死,汝藏匿民间,听闻吾起兵,也第一時間响应。” 每点到一個人,那些浑身挂彩,疲倦不堪,却依然死死握着兵器的楚尉楚兵,便会爆发出一声大喝,仿佛他们随着项籍两年苦战,只是为了得到上柱国的一声赞。 有人鄙夷项籍,有人痛恨项籍,有人对他不屑一顾,但也有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敬忠诚。 因为那些楚人憋屈十数年后,一场场激动人心的大胜!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二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渡西河,那可是楚人走得最远的地方啊。” 這是项籍的骄傲,也是今日所有在场者的谈资,就像他仲父项梁,在符离之战,双方分开时与他做的诀别一样。 “汝或许会对仲父失望。” “但籍儿,你从未让仲父失望!” “项氏能有你如此英儿,方能在這天地之间,再奏响几声钟鸣!足矣!” 项籍抬起头,如今连他仲父,也已不在了。 “然今败北于符离,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也。” 人无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 “我宁愿战死,也不愿意吾等死于饥渴,或苟且于秦人脚边,最后被狱吏羞辱,亡于斧钺!” 沒有人会歌颂那样死去的人。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 项庄舌头被秦吏割了,无法說话,但也放开嗓子大吼起来,如同愤怒的野兽! “今日固决死!” 跟着所有的仅剩的楚兵都开始吼叫,并用手中的破盾和断矛相互拍打,泽中充满了丁丁咣咣的声音,使得从外围涉水向這缓慢推进的秦军,不由迟滞了一会。 项籍改变主意了。 他不再想再如先辈楚人败北将领们一样,死于自刎。 他宁愿用自己手裡的剑,最后一次,敲响属于项氏,属于楚国的铿锵钟鸣! 他宁愿来一场战斗,来终结這個悲剧:刀剑相交,血红的雪,破碎的盾牌和切断的肢体,让一切都在此结束吧! 纵是死志已明,但当项庄牵来那匹浑身是伤,沾满了泥的大黑马“乌骓”时,项籍好似看到了自己。 “好马,汝也追随我到了最后。” 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這個在西河,在襄邑杀人如麻的魔王,却忽然温柔起来,抚摸乌骓马的皮毛,为它捋去毛发上干硬的泥土,最后却沒有跨上马背。 他在符离之战中浑身被创,但若要强骑马而战,依然能做到,项籍甚至敢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在与任何骑将交锋时落下风,他手裡的长戟,和坐下的乌骓,总是得心应手,所向披靡! 项籍让人将乌骓,拴在帐篷边的树上,最后看了它一眼,决然转身离去。 乌骓焦躁而不安,纵已负伤疲倦,纵是被拴着,也依然嘶鸣不已,但它却只能看着,高大雄壮的主人,手握着戟盾,和八百最后的楚卒一同,朝泽外而去。 他们步履蹒跚,他们也步伐坚定,虽残衣破甲,却在项籍带领下,以八百人,走出了八万人的气势! 它听到他们怒喝的声音,听到他们与涉水而来的秦人交锋,刀光剑影,金铁相交,楚人的唾骂,秦人的号子混杂在一起,不时有重物轰然倒下,砸出了大片水花,那涟漪,一定散出去了很远。 它不断挣扎,拉拽绳索,希望能挣脱出去,加入战斗——它也是楚军中的一员!曾载着主人所向无敌,跨過鸿沟,饮马黄河! 這场与秦人上千前锋的交战,或是楚人赢了,它听到脚步向外而去,渐行渐远,然后便是破空的尖锐鸣啸! 它记得啊,那是秦军阵地中,万弩齐发,箭矢落下的声响! 每当這声响出现,就会有无数同类,连同它们身上的骑手,人仰马翻! 如同一场骤雨打過,沼泽中水花响成一片,但齐射的声音過去后,却依然有楚人存活! “杀!” 是楚人的冲锋号角,是主人的声音,嘶声竭力,却依然那么有爆发力,如同滚雷! 接着是第二齐射,又一次,再一次,每過一次,怒喝的楚音,就小上许多。 直到再无丝毫声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的声响渐渐停了,乌骓终于拽断了孩臂粗的树干,拖着它往外奔去,越過灌木,跳入沼泽,看到了外面的场景…… 放目望去,硕大一片沼泽中,楚人皆已倒伏,从天而降的箭矢扎在他们身上,好似刚长出的稻杆。 唯独它的主人项籍,依然手持长戟,在泽中伫立不倒! 他身边则是被击杀的十数名秦兵——他们贪图项籍首级重赏,不听号令而冒进,见其中箭无数,不再动弹,欲上前斩首,却尽数被反击杀死。 于是远方箭矢依然不断发射,几乎将项籍射成了刺猬,然其纵是气绝,亦不曾倒下。 這個男人残忍,暴戾,但他确实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站着死。 项籍身上的红色甲衣,被血浸透,显得更加鲜红,也成了幸存的唯一一点红色。 而大泽对面,黑色的旌旗,铺天盖地的黑甲大阵,十万人缓缓朝這個红点围拢過来…… …… 战斗停止后,迎西风飘扬的秦旗之前,黑夫站在戎车上,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剑柄。 看着那匹从泽中冲出,奔向项籍尸体的黑色骏马,他伸出手,阻止了士卒们抬起的弩机,长唏嘘后,抬起头望向渐渐发暗的天际,那颗血红色的妖星,早已不在: “荧惑星,落了……” “亡秦必楚的预言,也破灭了。” 反倒是另一件事,从此成为事实。 “后世的人会不会這样說?” 黑夫露出了石头落地的笑: “楚地人黑夫。” “亡楚于此!” …… “裂项籍尸为五,一传东海,一传泗水,一传陈郡,一传九江,头颅向西传递,经砀郡、颍川、三川带回关中。” 這便是黑夫对项籍尸体的处置,项籍身上插满了箭矢,拔下来一称量,足足有半石重…… 他最后倒是带着最后一批楚兵力战而死,死前想的是什么呢?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场战争,是黑面阎罗赢了! 而那所谓的“楚怀王”,早在数日前,便被蔡赐带着,一起在城破的蕲县自焚而死,蔡赐当年未能侍奉楚王负刍杀身成仁,如今倒是得以殉国,不過让黑夫诧异的是,那位“楚怀王”竟不是熊心,而是不知从哪找出来的楚王遗族。 在项籍也战死后,楚国便彻底消灭,只剩下季布依然在守寿春,为赵佗围攻。 這时候,尉阳带着人,喜滋滋地牵着那匹大黑马過来,說這就是项籍的坐骑,只是此马十分暴躁顽劣,踢伤了两個人,一直悲鸣不已,好似是在哀悼项籍。 “這马叫什么?”黑夫看向被押在一旁的楚降将英布,方才黑夫命他带着楚降兵,向泽中发动冲锋,顺利消耗了大多数人的性命,而英布大腿上也挨了项籍一戟,竟還未死,他的命运,還在等待黑夫的判决。 “叫乌骓。”人之忠诚不如马,英布面生愧色。 “果然是乌骓。”黑夫低声唱道: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但只有马,沒有虞姬,问過楚军俘虏英布等,說是项籍确实有一爱妾美人名虞,但留在下相,今不知所踪。 一同不知所踪的,還有亚父范增…… 或许是躲到了民间,也可能是藏匿到了某個山泽裡? “摄政,這马儿如何处置?” “還是杀了为好。”尉阳等人如此建议。 “不,治好它。” 黑夫沒有伸手去摸這总想着咬人,为主人报仇的骏马,只是远远指点着它道: “然后,带它去江东,解掉一切马具,放到马苑草场裡。” “让因曾为楚军效力获罪的乌江亭长为圉人饲养,让這一人一马,在园囿裡,了此一生罢……” 黑夫沒必要对一匹马痛下杀手,楚国的魂儿,已经在今日被消灭了。 周围是秦军的欢呼雀跃,相互庆贺,以及憧憬着過年前回到故乡。 他们都觉得,战争,终于结束了。 但接下来,中原就可以马放南山了么? “還不行。” 黑夫看向北方,那裡,還有一個敌人,一個很多年前,被他放跑的,狼子野心的敌人! “還沒结束!” …… ps:今天只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