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善假于物 作者:未知 這天回到家吃夕食时,惊突然起身說,他想学识字,此言一出,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诧异地看着惊。 早些年,衷和黑夫因为家裡有爵位,還有些积蓄,各自跟着匾裡阎诤、夕阳裡吕婴学认了点字。等到惊十来岁的时候,因为种种变故,家裡又穷了下来,他的教育就耽误了。惊也性格跳脱,整日与裡中年轻人吹牛闲逛,沒個正形,让母亲十分苦恼。如今他却突然转性,家人都有些惊喜。 母亲看向黑夫,问是不是他劝惊的,黑夫则笑着說道:“阿母,是惊长大,懂事了。” 接下来,黑夫又将他正式为吏后,想让惊去学室当弟子的打算說了出来,当然,只隐去了這么做,是为了让惊逃避兵役的那部分…… 知晓此事后,家人们更是欢喜,学室弟子的前途,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强多了。母亲欣慰地看着三個儿子,又开始抹眼泪了。 “汝等父亲生前最疼惊,若他能见惊有一個好前程,那该多好。” 兄弟三人连哄带劝,才让母亲不再追思故人。 而后便决定,這個冬天,惊就先在家中学点基础的识字。等春耕农忙结束,再去乡邑,請阎丈的次子教他,反正黑夫還有两千多钱的积蓄,足够交付束脩钱了。 “待到来年這会,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县城学室做弟子了。” 惊满口答应下来,乘着沒有农活,第二天就跟着黑夫,开始了艰难的识字之旅。 识字的教材,当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汉题材古装剧裡出现的三字经,那东西宋朝才有。中原贵族用来识字的《史籀篇》,他们這穷乡僻壤也沒有,所以黑夫只能把从阎氏家裡抄回来的那八篇律令当做教材,挑简单的字教给弟弟。 “父、母、夫、妻、兄、弟、子、女,你今天先将這几個字认熟……” 给惊安排了每日的作业,让他一個人去挠头搔耳后,黑夫自己就跑到家裡比较清静的水井边,坐在井沿上,在天光云影之下,开始轻声诵读那八篇律令。 “盗赃值過六百六十钱,黥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钱,完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钱,耐为隶臣妾,不盈百一十钱到廿二钱,罚金四两。不盈廿二钱到一钱罚金一两……” 读到這,黑夫放下了竹简,唏嘘道:“原来在秦国,盗一钱也算盗,而盗钱多少,還牵扯到量刑轻重。盗百一十钱以上者,就要做刑徒、奴隶了,這么严,谁還敢小偷小摸啊……“ “盗五人以上相与攻盗,为群盗……” 過了一会,当背到這一段时,黑夫不由气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遗憾地說道:“可恨,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盗,我的赏钱可要多好几倍了。” 一時間,黑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毕业后,考县裡派出所编制的情形,只是那时候他要考的是個小警员,如今却是派出所长…… 這八篇律令,相当于是考试前阎诤帮他划好的重点,沒什么捷径,只能可劲地背。等他花了一早上時間,差不多把《盗律》读得烂熟时,院子裡传来了衷的呼喊声。 “仲弟,你姊丈来了,說你要造的踏碓,已经做好了!” …… 一刻后,在几個男丁的忙活下,黑夫家的后院裡,便安装上了“踏碓”,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边上。 却见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样相差无几,是木、石组合而成的器具,两個方形板作为碓架,中间设一横梁,架起一根长长的碓杆,碓杆头部装一只石锤,碓锤正对一個新制的石臼……乍一看,跟個跷跷板似的。 “仲兄,你让姊丈做的,就是這么一個物什啊……” 惊好奇地過来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說道:“我還以为是何新奇的东西,看上去,平平无奇嘛。” “待会你便知道它的好处了。” 黑夫检查了一遍,脚踩上去试了试后,便端起陶斗,将裡面的稻谷一股脑倒进踏碓下的石臼裡,又接過姊丈橼递過来的另一斗米,倒进了原来舂米用的杵臼裡。 随后,他便拿起了木杵,对惊說道:“惊,你過来,吾等比比,相同時間裡,谁舂米舂的多。” “仲兄你别开玩笑了。” 惊却连连摇头,举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你天生大力,我却瘦成這样,舂米肯定沒你多。” 黑夫却不饶他:“你用踏碓,我用杵臼,咱们比比!伯兄,你帮吾等算着数量。” 惊這才不情愿地過来,站到了踏碓旁,黑夫教他试了几次,二人便一人一边,开始各自舂米…… “嘣,嘣,嘣,嘣……” 他们家的后院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声,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阳和月也跑了過来,好奇地看着仲父和叔父在這较量。 却见黑夫手持木杵,高高举起,又重重落在石臼裡,不时有稻谷溅了出来,最初他舂得很快,可這样重复了一刻钟后,就开始流汗了…… 而惊看上去就轻松多了,他只需要用脚踩着踏碓尾部的木杠,就能驱动碓头升起,随即抬腿减力,让失衡而落下的碓头砸在石臼中,反复起落。 衷则在旁边为两個弟弟揄谷子,每当臼内的稻谷慢慢脱壳、变白,已经舂到了糙米的程度,衷就将其勺出,再放入一批干燥的稻谷。 最初时,二人舂得的谷物是差不多的,可渐渐地,黑夫那边,紧密有致的舂米声音慢了下来,节奏越来越缓,他有些累了。 而惊這边,虽然最初时力度可能不如木杵,却胜在持久,若是累了,他還可以换一只脚继续舂,所以节奏一直沒有太大变化。 于是待半個多时辰過去,黑夫已经双手酥软,再也舂不动时,惊却還能换脚继续…… “如何?”黑夫放下手裡沉重的木杵,只觉得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额头也满是汗水,而惊除了脚有点麻,腰有点酸外,居然脸不红气不喘。 衷点了点二人在這半個时辰裡舂出的米,說道:“黑夫舂了4斗谷子,惊舂了5斗谷子……” “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 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這個结果。 黑夫却大笑起来:“果然如此,比起木杵,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劳累,可以一直舂下去,待我倦了舂不动了,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踏碓的确比杵臼效率更高。你我体格差距如此之大,尚且能比多多,若是两個差不多身高气力的女子来舂,就更明显了。”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会利用工具,而且還能不断地改良工具,生产力,就是這样被一点点提高的,只是黑夫让农夫们摸索百年才能达到的事,一天之内就做到而已。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裡;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就是這個道理。有了踏碓,一個瘦弱的青年也能将十多個人的口粮舂出来,效率不逊色于八尺大汉。 黑夫将木杵扔到一旁,拍着惊道:“现在信了吧,還說此物无用么?” “此物真是太有用了!”惊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 這时候,母亲和大嫂也過来了,看着踏碓啧啧称奇。 大嫂葵试了试踏碓,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說以后若能用這东西来舂米,每天舂家裡人一天口粮,怕是能省不少時間呢!关键是,還不容易累,若是农忙的时节,甚至能让六岁的阳坐在踏碓的木杆上,都能舂出糙米来…… 母亲则感叹說:“若是早些年有這物什,老妇這双胳膊,也不用落下毛病……” 家裡人一時間对踏碓爱不释手,人人都想上去试试,同时对黑夫想到的主意赞不绝口。 黑夫却将功劳推给了橼:“還是姊丈手艺了得,将我想要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做出来了!了不起!” 橼憨厚地笑了笑,黑夫乘机邀請他道:“我正旦时服役去了,一家人過年都沒能团聚,明天便是冬至日,怎么說也要一同吃個饭,明日姊丈、阿姊都過来罢。” 橼应下此事后,黑夫又拍着踏碓,得意地想道:“万事俱备,东风亦至,有了這舂捣利器,那东西,我便能做出来了。” 一想到自己马上能吃到的好东西,他的自己也高兴坏了,便将旁边看热闹的侄儿、侄女一手一個地抱了起来,对两個小屁孩脸上各亲了又一口,笑道:“明日啊,汝等就能跟着仲父,大饱口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