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狗 作者:未知 “回程时路過湖阳亭,别忘了进来饮盏热汤。” 黑夫朝着搭了他一路的车夫拱手道谢,俨然本亭主人的姿态,這天气還在外奔波的人,都不容易。 等车夫笑着告辞后,黑夫回過身,却不防走過来的东门豹一拳就打在他肩膀上,大笑道:“黑夫,我都在此等一個月了,你怎才来?” 黑夫只感觉肩膀好似被一颗石头砸中,生疼,他取下了自己的斗笠,笑道:“家中有点事,晚了些。” 這两個月遇到的事,一时半会也說不完。 這时候,跟在东门豹身后的那名瘦小青年探出头来,结结巴巴地說道:“求……求盗,吾等,当,当称亭长……否则……” 這却是和黑夫他们一起服役的小陶,不想他也在這,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当时邀請小陶,也是顺口一說。 “否则怎样?”东门豹犯了浑,回头瞪了小陶一眼:“我与黑夫之间,還用以职位相称么?” “還是叫我名罢,不必生分。” 黑夫拍了拍他,让东门豹别与质朴的小陶为难,随后便问起二人是如何通過应募的。 原来,虽然湖阳亭长迟迟沒有合适的人选,但求盗、亭卒却必须迅速补全,沒了他们,這一地治安就乱套了。 所以东门豹在十一月时,得到他母亲允许后,就去官府应募。他是公士,武艺又好,在县城裡小有名气,再加上更卒演武夺魁的那段经历,沒费什么波折就被县右尉任命为湖阳亭求盗。 小陶就要难一些了,他本是云梦乡人,家境贫寒,却跑来几十裡外的涢水乡应募,很难不让人生疑。 好在他来的更晚些,当时东门豹已经做了求盗,在选用亭卒上有发言权。再加上小陶家几代人都靠弋射鱼、鸟维生,他虽然身板小,射箭射不远,但二十步内,竟然能达到十发九中的成绩,也算有一技之长,便被留了下来。 黑夫颔首,求盗是他這個亭长的副手,专门负责缉捕盗贼之事,相当于這個小派出所的副所长,亭卒则相当于小民警。 不過他左看右看,却沒见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便问道:“季婴呢?” 季婴是他来到這個时代后,认识的第一個朋友,曾经共患难,也共過富贵,是黑夫最信赖的人。虽然平日裡呱噪了点,但一個多月沒见,黑夫居然還有点想念這厮。 季婴与他告别时曾经說過,家裡会让他继承田亩,务农种地。不会是被家裡拦下了吧?若真如此,他们“癸什”這几人若是三缺一,還是真有些遗憾。 提及季婴,东门豹一脸嫌弃地說道:“他啊,除了一张嘴外,沒什么本领,武艺也不够精通,沒通過亭卒应募。不過正好本亭的邮人告老,季婴是本乡人,熟悉這附近各個裡的道路交通,腿脚也好使,县裡便让他补上邮人一职了……” 黑夫听罢,不免好笑:“他居然做了邮人,那不得整日奔波走路?以季婴那性情,能做好么?” 所谓“邮人”,便是在乡裡间递送官方文书,亦或是为前线士兵给家中送信,相当于后世的邮递员。邮人一般都住在亭内,负责亭部所辖片区的邮递工作。歷史上,黑夫、惊从前线送回家的信,就是被邮人一站接一站传递回来的。 不過,季婴可沒有代步的牛车马匹可用,這湖阳亭片区内的十個裡,他都得靠双腿去送信,算是個苦差事,更别說這种天气了。 “此时此刻,季婴大概在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裡跋涉吧。”东门豹幸灾乐祸地說道。 這时,亭舍裡另外三個人也迎了上来,东门豹便为黑夫介绍了起来。 “這是亭父,蒲丈。” 一個头发花白,额头布满皱纹的老头笑着朝黑夫行礼。 湖阳亭地处安陆县南北要道,治安辖区较大,是個大亭,所以不仅有“邮”,還有“客舍”。這亭父就是管理亭中客舍的人,掌开闭扫除,迎来送往,以及亭中众人的饭食,和黑夫去服役时遇见的那個“舍人”相似。 此人虽是黑夫下属,但念他已经年過五旬,黑夫连忙扶住了他,笑着說道:“蒲丈是长者,不必多礼,我初次为吏,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還要蒲丈多指点。” 這就让蒲丈有些惊讶了,他是湖阳亭老人了,早先当過十年亭卒,又做了十年亭父,湖阳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无比,也送走迎来了好几個亭长。 這些亭长裡,最惨的就是上一任,那個名叫“贞”的了。因为一时贪念,不但丢了职位,還沦为刑徒,连带着求盗、三名亭卒也搭进去了,硕大一個湖阳亭,除了亭父、邮人外,居然为之一空,是轰动整個安陆县的大案…… 当蒲丈听說,来上任的新亭长就是那個将贞等人送入囹圄的黑夫时,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想今日一见,黑夫却十分和气,对他的态度,比那個叫东门豹的新求盗好多了。 蒲丈心中安定了几分,也陪着笑,介绍起身后的另两名亭卒来。 那两個亭卒,一個叫鱼梁,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对鱼唇。此人大冬天裡依然穿着身单衣,看来家境不怎么好。所谓“鱼梁”,就是筑堰拦水捕鱼的一种设施。听蒲丈說,他是离湖阳亭最近的“平湖裡”人,会时不时請假回家帮其妻捕鱼,不知是不是经常收拾鱼虾的缘故,鱼梁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另一個人居然有氏,听說是本乡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其名利咸,二十多岁年纪,身材削瘦,穿着一身厚实的复襦,他颔下蓄短须,绷着张脸。此人有些沉默寡言,在拱手称了一声亭长后,便束手站在一旁。 鱼梁就圆滑多了,恭维地說了一些久仰亭长大名的话,還說他从家裡带来了鱼虾,专门等着亭长上任一起吃…… 黑夫颔首,将二人的容貌牢牢记在眼中,他也沒有過多表示,而是笑道:“先带我去亭中瞧瞧吧。” 鱼梁立刻拍了下自己的头道:“也是,外面冷,进去好說话,让我来为亭长带路!”說着帅率先朝前走去。 黑夫跟在后面,在路過“桓表”时,他指着上面那個又像狸又似狗的怪兽雕像问道:“此兽如何称呼?” 鱼梁回头,张了张嘴,似不认识;老亭父蒲丈也摇了摇头,他来這二十年了,从未关心過此物。至于东门豹、小陶,更不认得了。 “敢言于亭长,此乃天狗。” 一直绷着脸,沉默不言的利咸說话了。 “天狗?” 黑夫有些惊讶,這個看上去狸首狗身,有些萌萌哒的小兽,跟他想象中,那吞食月亮的天狗完全是两码事啊! 他好歹沒乱问,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利咸道:“不知有何典故,为何放置在亭部桓表上?” “我也是听族中一位做過亭长的长辈說的。” 利咸道:“天狗,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看来這时代的种种怪兽,還是最古朴的山海经神话状态,与后世形象大为不同,便笑道:“利咸不愧是出身闾右之家,果然知道的多。” “岂敢……”利咸沒有被黑夫夸奖一句而欣喜,又恢复了沉默。 “看来吾等在這湖阳亭,要当好這一路十裡的‘天狗’,御凶擒贼,保一方平安啊!” 众人连声应是,黑夫也沒有多說,感慨一句后,继续向前走去,心裡却琢磨开了。 东门豹和小陶是熟人自不必說,方才短短一個照面,亭中另外三人的脾性,他已有了粗略的了解。 蒲丈老成,鱼梁圆滑,都只是平俗之辈。唯独這利咸,平时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么,說起话来却头头是道,据說還会识字,能读写。加上他本乡闾右利氏的背景,却不知为何要跑来做這小小亭卒,供人驭使? 恩,此人有点意思…… 思索间,众人已走近亭舍。 虽名为亭,但与后世的亭子不同,這亭舍其实是一個不小的院落,院子外侧還有空荡荡的车马厩,马厩的柱子上,還用麻绳绑着一個人…… 那人老远看见众人将黑夫迎入亭舍,便大声叫嚷了起来。 “是新亭长来上任了么?求求亭长,放了我罢!小人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