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 第31節

作者:多梨
“那是什麼?”

  “……不說,你猜呀。”

  彼時,剛大學畢業的路世安猜不出、他一直問不出結局。

  後來,死後的路世安看到了。

  他穿過時空,淋着雨,看着撐着大黑傘的路世安和於錦芒手牽手快樂地往黑暗的地下室走。

  順着雨水的方向,死後的路世安撿起被水浸透打溼、被行人踩爛的小花紙船。

  打開看,於錦芒的字跡已經暈染到破爛不堪。

  那是她虔誠的心願。

  「路世安和於錦芒」

  「生生世世不分離」

  第28章回轉鋒利水果刀

  回姥姥家的路並不遙遠。

  於錦芒蹦蹦跳跳,到了姥姥家門口,大聲叫姥姥。

  姥姥不在家。

  大門鎖着,於錦芒知道姥姥家的備用鑰匙放在哪裏,自己悶頭去摸,翻開大門口旁側的一塊兒磚,成功找到繫着一根深藍色布條的鑰匙。布條是姥姥裁衣服做被子剩下的,系在一起,打了個結,長久地用着,打結處都潤潤一層,磨得圓滑。她握着鑰匙,低頭,開始給姥姥打電話。

  沒有人接。

  擡頭看,越過院牆,只瞧見一棵老死的棗樹,沒有一片葉子。

  於錦芒給莊素梅打電話,莊素梅接了,頗爲疑惑:“怎麼這時候打電話過來啊?”

  “你姥姥一直在家呢?怎麼了?”

  “哎,你這孩子……行,我給你姥姥打電話。”

  過了兩分鐘,莊素梅又打來。

  “問了,你姥姥說在家套被子呢,”莊素梅肯定地說,“怎麼了?你咋這時候想你姥了?”

  太陽炎熱,於錦芒身體卻沒有一點兒熱意。

  她怔怔站在大門前,看着緊閉的、姥姥家的房門。門楣上的對聯是每年都要換的。姥姥有個習慣,她從來不撕下去年的對聯,而是在舊的春聯上刷一層熬好的米糊糊,再貼新的春聯。剛貼上的春聯都是鮮豔的,紅底紙,手指擦一下就是一抹紅,小時候過家家,於錦芒常拿這種紅紙做口紅、塗腮紅做胭脂。

  等夏天過去,風吹日曬,對聯也開始漸漸褪了紅痕,變成不均勻的白和深紅淺粉。再等等,等到冬天,風雪一催,日頭一曬,就像泡在84消毒液裏的白衣服,深一塊淺一塊的暗白蒼老。

  現在姥姥房門上的對聯就是白的,褪色的白。

  “你姥姥在家裏忙着呢,今天你二表姨也去了,都幫着做被子呢,”莊素梅說,“咱家裏面那麼多棉花套子,放着都可惜了……”

  於錦芒看不到忙碌的姥姥,也見不到胖乎乎笑嘻嘻的二表姨,她站荒蕪的大門旁,看着上面已經蒼白到看不出一點紅色的對聯。

  他們這裏有風俗,老人過世,房子三年不貼春聯。

  “等晚上,你姥姥還和你打視頻電話,”莊素梅說,“她也想你了,上次還和我說呢,說不知道楠楠在青島好不好。好了,我不和你說了,我這邊忙,有事等下班了再說。”

  於錦芒說:“好。”

  她靠近門楣,擡手,觸碰到春聯。

  依稀能辨認出褪色春聯上的字,原本的濃墨黑,也老成了年邁的灰。

  「音容莫睹,傷心悲隨鶴西去

  養恩未報,繼承遺志雁東來」

  這哪裏是春聯,這分明是輓聯。

  手指一觸,那紙張就像菸灰,簌簌地落了下來。

  於錦芒握着手機,倉皇轉身,看到路世安。

  這不是姥姥還在世的平行世界。

  姥姥還在世的那個平行世界,現在說不定正在院子裏鋪上涼蓆,和二表姨說說笑笑地套被子,曬棉絮,太陽一定照着她花白但規整的頭髮,她一定滿懷驕傲地告訴二表姨——

  “呀,我們家楠楠可真是的,這才倆星期沒打電話,就想我了。上次她還給我買了戒指呢,銀的,給你看看,好看不?”

  那是原屬於小於的平行世界。

  而於錦芒現在走入的,是路世安已經過世的平行世界。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黯然片刻,拿鑰匙開了鎖。

  輕輕推開門,陽光照耀下,無數灰塵在光下如悠閒的浮游生物,黃澄澄的陽光一曬,於錦芒看到滿院荒蕪,荒草叢生,老棗樹已經死了,只剩下黑黢黢的老樹皮,一聲不吭地伸展着枝條,好令麻雀和老鴰在它身上做巢。

  老屋子,只要有人住,它就是活的。

  屋子也要人氣養着,屋子的主人走了,屋子也要死了。

  於錦芒的手指撫摸過老屋的磚,不是後來流行的、值錢的大紅方磚,是姥爺和幾個表舅一塊兒燒的磚,顏色不均,有的微微泛着青,有的像燒糊的鍋底泛着黑。媽媽之前常常講,講屋子的幾根大梁用了多少多少年的老木頭,講當初造房子多麼不容易。

  她轉身,看到路世安。

  於錦芒說:“姥姥過世後,來看過我嗎?”

  路世安說:“一定。”

  於錦芒自言自語:“可是我沒有見過她。”

  路世安說:“大約是知道你怕鬼。”

  於錦芒說:“纔不是,你看,我都不害怕你。”

  說到這裏,她又黯然:“我現在也是鬼啦。”

  路世安沒有回答,他環顧四周,看着這頹然的房子,若有所思。

  於錦芒很快打起精神:“不過也沒關係,生前是窮鬼,死後變成普通鬼——現在這情況,做鬼也要比做窮鬼好,至少鬼還有些尊嚴。”

  她這樣安慰着自己,扭頭又問:“你餓不餓?想不想喫東西?”

  ——姥姥家自然是沒什麼東西可以吃得了。

  太久沒有住人了,就連天花板也開始輕微坍塌,落下灰塵。這樣的房子自然不能住人,於錦芒和路世安合力將這裏打掃乾淨,清除了院子裏的雜草,又找到姥姥之前沒用完的金紙,疊了元寶,一點一點地燒。

  於錦芒不知道鬼燒元寶有沒有作用,會不會被判做“非法走私”,又找了張紙,認真寫,註明是給吳愛榮,給一輩子沒有出過山東、喜歡講鬼故事的姥姥。

  這裏已經不能住人了,被子都是潮的,一股濃重的黴味。於錦芒最後去了鎮上的一家賓館,開好了房間,一個人住。

  鎮上的賓館便宜,一晚上只要幾十,環境自然談不上多麼好,也說不上太差,就將就着可以住。

  從後面窗子往外看,能看到遠處高聳的工廠。

  多年之前,濟南爲了治理環境,將許多工廠挪出,遷走。淄博的土地上便聳立起一個一個的大煙囪和建築,各類化工廠開始源源不斷地吐着菸圈,偷偷排着廢水,鈔票一張一張地來,天一天一天地黑。

  於錦芒關上窗戶,不看外面灰濛濛的天。

  小路晚上又打來幾個電話,於錦芒沒接,她趴在牀上,看着同她面對面的路世安。

  於錦芒說:“你知道我心軟。”

  路世安說:“所以我來了。”

  於錦芒深深嘆氣,她把臉埋進鬆軟的枕頭裏,片刻,雙手撐着,起來,問路世安:“之前你去過的那些平行世界,見到過我嗎?”

  路世安搖頭:“沒有。”

  於錦芒驚訝:“就你一個人?”

  路世安:“嗯。”

  天啊。

  於錦芒湊過去,她認真問:“你經歷過多少次?”

  路世安語氣平淡,就像於錦芒在問他吃了幾個饅頭:“記不起了。”

  於錦芒試探着報出一個數字:“……一百次?”

  路世安說:“還要多。”

  “……”

  路世安看了看自己的手,說:“我只數到521次。”

  於錦芒心一顫,仍舊搖頭:“不要在這個時候繼續秀恩愛啦,土味情話對我沒有用的喔……”

  兩分鐘,她又挪過來,主動貼靠着他的身體,問:“……你真得經歷過五百二十一次輪迴嗎?”

  路世安說:“更久,但我記不住了。”

  一次又一次。

  他已經忘掉了很多事情。

  到了後來,路世安幾乎喪失掉所有記憶,漸漸淡忘自己輪迴的原因……

  他只記得——

  殺——

  於錦芒柔軟的胳膊貼靠在路世安肩膀側,她頗爲依賴:“沒關係,這次是最後一次了。”

  路世安垂下眼睛:“嗯,最後一次。”

  是他見到於錦芒、能同於錦芒接觸的第一次。

  也是他們的最後一次。

  “等我們成功救了小於和小路後,我們能看到他們的結局嗎?”於錦芒捧着臉,“我可能接受不了看着小路和其他人談戀愛結婚哎,我很小氣的,而且好容易喫醋……”

  “你放心,他絕對不會,”路世安說,“他沒有這個機會。”

  於錦芒輕輕舒一口氣,她姿態放鬆,伸展身體:“不過我們應該也看不到啦,等她們徹底分手後,我們就應該離開了,只是不知道……”

  她嘰嘰喳喳地聊着,忽然手機震動。

  於錦芒拿過來,看到大學版路世安發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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