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 第10节
她血管细,小时候都要医生用那种粗粗的橡皮管用力勒一勒,反复拍打,才能令血管显露出。
有时候,這個拍打和勒血管的過程比扎针的那瞬间還要痛。是以她生病后本能躲避输液,偏偏她吃药也费劲,很容易吞不下去,一粒药片卡在舌根或者喉咙处,必须多多喝水才能灌下去。
印象中,前男友也這样嘲笑她,說她笨。
一边說着,他一边又试试水温,剥掉糖衣,又将巧克力和烤好的板栗拿過来。他们在北京租住的第一個房子年龄很大了,供暖也不好,暖气片摸着不烫手,在室内也要穿一层厚厚的夹棉睡衣和秋衣秋裤,才能抵抗北方的寒冷。
窗外扑簌扑簌地下着雪,为了节省电,只开了一展昏黄的小灯。于锦芒裹着厚被子,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前男友细心地剥烤好的板栗。外面卖的烤板栗,二十块钱只能买到一点点,他就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鲜板栗,划成十字花,晒一天太阳,收进来用烤箱烤。
裹着被子的于锦芒暖乎乎地吃着他亲手剥开的烤栗子,吃了十多個,才有勇气吃药。吃药时也是心一横,闭着眼睛往下吞,苦刚沾了沾舌尖,就被水冲下去。再睁开眼,前男友捏着剥好的糖,笑眯眯地塞进她嘴巴裡。
“恭喜不会吃药的笨蛋再一次艰难且成功地吃下药,”前男友說,“作为奖励,再给你剥十個栗子。”
于锦芒得寸进尺:“我要一百個。”
前男友笑着過来,挠她的痒:“好啊,要废了我的手是不是?嗯?废了我的手,以后谁给你揉豆豆按道道?”
于锦芒怕痒,笑着躲开他,也躲闪不够,被他直直地抱在怀裡。从头到脚,他当宝贝一样将于锦芒抚了一遍,最后還是亲她的脸,也不怕她传染给他,只搂着她,叫宝贝。
……
一晃眼,都過去那么久了。
于锦芒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
现在也不是寒冷彻骨、暖气供应不足的北京,這是艳阳高照,热到人手脚都要发软的虚假世界。
這裡一切都是假的。
于锦芒必须时时刻刻如此提醒着自己,才不至于太难過。
“看完了姥姥,”路世安說,“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济南?”
“不够,”于锦芒摇头,她說,“我陪她還不到一下午。”
路世安颔首:“也是,见面五分钟,上厕所两小时。”
于锦芒:“……闭嘴。”
她說:“你去跟踪小路世安了?他怎么样?——不,你怎么样?你有沒有见你爸妈?想起什么了嗎?”
路世安摇头:“沒见到。”
于锦芒思考:“也是,你也是听老师的话,去济南上辅导班……家不在济南,见不到父母,也挺正常。”
“我爸妈离婚了,”路世安平静地說,“他们一個在济南,另一個在北京。别怕,我记了他们地址。”
于锦芒惊愕:“啊?那你怎么在淄博?”
“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路世安笑笑,“也都有各自的孩子——我是跟爷爷生活的。”
于锦芒明白了。
她不再追问,還沒想好怎么委婉地转移话题,搁在旁边的手机嘀嘀玲玲地响。她接通,原来是小华打来的电话。
——啊,原本是于胜楠和小华约定了今天出去逛街,可惜小华迟迟等不到人,這才打来询问。
于锦芒哪裡记得這些,她慌忙道歉,胡乱编了個理由,只說自己现在在淄博,在看望姥姥……千哄万哄,赌咒发誓,才哄好了小华。
通话就此结束。
她松了一口气。
路世安点评:“你撒谎的样子還真挺稳,脸不红心不跳。”
“脸不红心不跳的那叫死人,”于锦芒白了他一眼,“你才是死人,路先生。”
不等路世安說话,于锦芒竖起耳朵,听到不远处传来姥姥的声音——住在镇上的基本互相都认识,姥姥人缘好,心肠也好,给于锦芒带了热乎乎鸡汤和包子做晚餐,也不忘给诊所裡的医生带了俩包子。
耳听着姥姥和诊所医生的聊天,路世安慢悠悠地坐在椅子旁边,同于锦芒說:“早上阿姨买的包子味道不错,等会儿你也帮我留一個。”
于锦芒說:“都怪你偷拿我家包子,早上吃饭时包子数目对不上,害得我妈妈差点和爸爸吵架。”
說到這裡,她嘀咕:“你到底是不是鬼啊?怎么死人還得吃东西,电视上都演烧蜡烛喂鬼的。”
路世安未置可否——
姥姥健步如飞,已经带着包子和汤走過来了。
于锦芒坐正身体。
這個世界的人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路世安,可却能听到她的声音。
从现在开始,无论路世安多作怪、嘴巴多毒,她都不要理对方了。
路世安也仗着人看不到,很嚣张地坐在于锦芒旁边,顺带抬手,帮她整理一下垂下来的输液线。
于锦芒不看他,热情地叫姥姥,黏着姥姥,巴巴地问:“包子什么馅儿的啊,姥姥?”
姥姥說:“喏,白菜猪肉的,茄子肉末的,鸡肉的……還有四個肉火烧。”
于锦芒就一只手能动,拿起一個肉火烧,热腾腾的,她斯哈斯哈地吹着气,狠狠咬一口,含糊不清:“就是這個味……”
热腾腾的饼,面又韧又软,边缘烙一层干香,内裡是暖乎乎要淌香喷喷肉汁的馅儿。
她都多少年沒吃過了。
姥姥過世后,她再沒有回来過。
于锦芒狼吞虎咽地吃着火烧,只看姥姥从包装袋裡翻了翻,也翻出一個肉火烧,往坐姿很大爷的路世安方向一递。
姥姥笑着看路世安,一脸慈爱:“小伙子,你也吃個?”
第9章阿婆别這么着急
姥姥心肠一直好,于锦芒還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想要生弟弟,违反计划生育,就要罚款——罚款還是轻的,那时候隔几個月就有工作人员上门来验尿,验孕,验出来就带走去人工流产。庄素梅运气好,第一次来验的时候,她有点见红,带着工作人员去厕所,說自己身上来了,是生理期。
工作人员信了,也就沒有拉着她验尿。
第二次,从上门前,爸爸妈妈就开始锁门跑路,去躲胎了,躲躲藏藏,带着女儿不方便,就把于锦芒丢给姥姥养。
那时候刚好是夏天,天气热,于锦芒坐在姥姥家院子大门下乘凉,趴在凉席上,听不远处瞎子师傅拉二胡唱。
瞎子师傅是流浪的人,背一把二胡和简单的铺盖,拎一根木棍,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他免費给人唱,免費拉,只有一個條件,给他点儿吃的,给点儿喝的,晚上留他在大门下睡一晚上。
姥姥把凉凉井水裡泡好的大西瓜切开,让于锦芒给瞎子师傅送過去。
天气热,井水裡泡好的瓜冰凉,地上被晌午大太阳晒热了,于锦芒趿拉着拖鞋,两只沾了泥的小脚跑過去,递给他,喊一声叔,问他今天還唱什么呀。
瞎子师傅在一個村庄裡最多唱一周,一周過去,他就走了。姥姥拿了個布袋子,给瞎子师傅装了些煮好的鸡蛋、塑料袋裡装着腌的咸肉,還有几個甜瓜,让他路上应急吃。
瞎子师傅笑眯眯地和她道别,又說她一定长寿。姥姥爱听這個,又扯了于锦芒過来,让师傅感应感应,這孩子将来怎么样?
“学习上很好,将来工作也好,是有出息的好孩子,”那瞎子师傅說,“不過命裡有一坎,過去了,前途一片大好。”
——那要是過不去呢?
——吉人自有天相。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却也让姥姥忧心忡忡了很久。一般来說,他们不会讲坏话,但凡有個化解的法子,都不会說“吉人自有天相”這样仍旧将命运交给老天爷抉择的东西。
偏偏……
偏偏。
姥姥敬畏之事颇多,立刻带了于锦芒去庙裡烧香拜菩萨。又从庙裡求了個护身符,给她放在枕头下面,叮嘱她,今后也要时时刻刻地戴着。
后来,那护身符在和前男友吵架时不小心弄丢了。
下着大雨,前男友打着伞,翻了垃圾桶,又沿着两人经過的地方走了仨小时,最后才在路边找到。
他的手被冷风冷雨刺得发红,微微肿起来,冻到都无法蜷缩,只僵硬地捧给于锦芒看。
那时候两個人還在吵架,彼此谁都不服谁。
不知是气還是冷,于锦芒一直都在抖,对方也在抖。
那护身符的袋子還在,裡面姥姥求来的符纸却被泡水沤烂成浆了。
但姥姥永远都不会变。
她好像一直都這样,好像一生都一直爱于锦芒。
姥姥一点儿也不吝啬,她给诊所裡的医生捎了包子,自然也会将火烧分给坐在孙女旁侧的男人吃。
肉火烧不是油炸也不是煎、蒸出来的,而是烤。
用黄泥垒成的吊炉,师傅将火烧贴在吊炉壁上,控着火慢慢烤,肉馅儿和肉汁都被香油封在面饼子裡,表层的芝麻烤得酥酥香香,咬一口,饼皮软韧,不干不湿,刚刚好。
姥姥买来的這家肉火烧,师傅做了二十多年的饼,肉馅儿也香。鲜肉合着淡淡胡椒粉的味儿顺着喉咙往下,一路从舌尖跳进了胃,于锦芒呆呆地看着姥姥,又看路世安。
路世安也愣住了。
他尚保持着刚才的姿态,一动不动。
姥姥又将那火烧往他面前递一递:“吃呀。”
路世安僵硬地接過:“谢谢。”
于锦芒同样僵硬地咀嚼着口腔裡的肉饼,一下,又一下。
姥姥同他聊:“小伙子,家哪裡的啊?”
路世安机械:“淄博的,现在住济南。”
“呀,挺好挺好,淄博的,离家近,”姥姥說,“你认识我外孙女啊?”
路世安:“嗯。”
姥姥說:“咋认识的啊?”
于锦芒看看路世安,又看看自己如今初中生的身板,沉默半晌,将嘴巴裡的饼咽下去:“他是我老师。”
姥姥喔了一声,看路世安,又看了看于锦芒,叹气:“时代不一样了。”
于锦芒:“……姥姥?”
姥姥笑眯眯,转移了话题,仍旧问路世安,家中父母可還健在啊?如今在哪裡工作呀?怎么忽然的来這裡呢?他看着年龄也不大,還不到三十呢咋就過来這儿了呢?
于锦芒還是第一次见路世安這么吃力应答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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