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外袍
她仰着头,却又好面子的不肯与钟伯行对视,偏偏眼眶還泛着红,双颊微微鼓起,柔软的唇瓣抿成一條线,活像個不好意思却又带着些无赖的撒娇孩童,就差把‘反正我绝对不松手’八個大字写在脸上。
钟伯行用了些力气从她手中拽出自己的衣衫,余光瞥见秦大小姐登即委屈地撇起了嘴,鼻子一抽,大有二次落泪的架势,那张不露形色的俊俏面容才终于显出些浅浅的无奈。
“我不是要自己走。”
向来鄙于解释的钟大人叹出一口气。
“你总要先放开我,我才能为你处理手上的伤口,再将你背回去。”
他蹲下身,一手托住秦皎皎的手背,另一手轻而细致地挑着她斑驳掌心中的碎石子。待到伤口清理得差不多,又从怀中掏出個青玉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往秦皎皎的伤处撒了一些淡黄粉末。
“嘶——”
秦皎皎疼的缩手,臂弯向后挪动三分,很快又被毫不留情地拉了回来。
“别动。”
钟伯行动作极快地将药粉涂匀,“马上就好了。”
他将秦皎皎的双手掌心都上了药,又扯裂一條帕子做了简单包扎,之后才转身弓背,低声道:
“上来,我背你回去。”
隔着一层薄薄衣衫,钟伯行很快就感觉到一团温热的重量实实地压了上来。
秦大小姐半点不带犹豫地趴到了他背上,還无比自觉地探臂绕過他的脖颈,一双手相互交叠,自然地垂落在他胸口处。
钟伯行顾及着礼数,只用双手虚虚地勾住她的两道腿弯,只是這姿势避嫌有余,用力却不足,随着他缓缓直起脊背的动作,秦大小姐不可避免地向下坠了坠。
“哎呀。”
秦皎皎小小地惊呼一声,手臂勒紧,愈加往钟伯行的身上贴了贴,“你背好我呀。”
她自小使唤旁人习惯了,此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什么不妥。钟伯行依言将她向上颠了颠,待到将秦大小姐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后才开口问她:
“你是从什么方向来的?”
秦皎皎弱弱道:“从……从树少的方向。”
钟伯行:“……”
“我知道了。”
他停顿半晌后才提步,却又不似胡乱向前,反倒沿着一個确切的方向,走的平稳而笃定。
秦皎皎好奇起来,“你怎么知道沿着這個方向就能回去?”
钟伯行道:“我不知你的马车停在何处,但我知道吕圣江今日约了人来此处踏青,你同他们该是一道的。”
秦皎皎惊讶,“吕圣江也给你递了拜帖嗎?他居然還能請的动你?”
钟伯行摇头,“我来此处是有旁的事要办。”
“什么事呀?”
“你不该瞎打听的事。”
“……”
秦大小姐撇了撇嘴,却也沒再刨根问底,乖乖地趴回他背上不再言语。
二人之间一时静默,唯有阵阵蝉鸣响彻林间,蝉声聒噪,秦皎皎听进耳中却昏昏欲睡。
她方才始终精神紧张,又哭了好一通,体力本就耗费不少,眼下骤然松懈,再被暖暖的夏风拂面吹着,上下眼皮便止不住地打起架来。
无意识地蹭了蹭身前之人的光裸后颈,秦皎皎小小打了個哈欠,睡意浓重的开口喊他:
“钟伯行……”
“嗯。”
“你凭什么……不收我送去的点心……”
她意识昏沉,想到什么便问什么,也不知是真的心有介怀,抑或只是梦中的胡乱呓语。
钟伯行不答话,只是微偏過头露出颈窝,恰巧给秦大小姐留出一個搁置下巴的位置。
他脚下不急不缓,在行至下一個岔路口时,還面色如常地选了一條距离稍远却地势平坦的路。
“钟……伯行,你怎么……不理我……”
大小姐继续絮语,只是声音愈低,口中呢喃也愈来愈模糊不清。
“我喜……你……外袍。”
钟伯行脚下一顿,“你說什么?”
他沒能得到回答,背上的秦皎皎已经沉沉睡了過去。
秦大小姐這一觉睡的颇为安稳。
尽管脚腕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钝痛,可由于钟伯行带给她的安全感实在太過强烈,以致于秦大小姐虽在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离开了那道温暖脊背,却也只是不悦地嘤咛一声,在周身被盖上一层轻薄衣袍后,又放心地沉入了梦乡。
再度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秦府,菘蓝眼眶通红的守在她床边,瞧见她醒来,才慌忙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一迭声地叫嚷起来。
“小姐!您可真的是吓死我了!”
秦皎皎张了张口,一句话沒說出来,反倒先咳嗽了两声。菘蓝赶忙倒了热茶捧至床边,秦皎皎半坐起身,就着菘蓝的手饮了两大杯,這才终于恢复了些气力。
“钟伯行呢?”
她堪堪苏醒,视物還不是特别清楚,隐隐看到屏风之后有個男性身影,便以为是钟伯行。
“怎么把钟大人一個人留在外间?”
“钟大人沒来咱们府上,外间那是……”
曲天明走进内室,“是我。”
他看一眼秦皎皎裹着厚实纱布的右脚踝,面色不虞道:“你去哪裡了?怎的会受伤?”
秦皎皎向后靠在床头,“我瞧着吕圣江心烦,便想着往远处走走避开他,谁曾想却迷路了。”
她說着,突然又心虚地压低声音,“爹爹還沒回家吧?”
几日前她重生醒来,正巧赶上了户部核查的黄册出了問題,秦沐为着這事忙的不可开交,一连数日都不曾归家。
“老师還沒回来,你既不想让老师担忧,自己就该多加注意。”
无意间听得了秦大小姐对吕圣江态度依旧,曲天明的脸色這才好看了些。他搬来张圆凳放在床边,撩了袍子稳稳坐下,“這事也怨我,我该多留心你一些的。”
秦皎皎闻言,扬眸看了他一眼。
前世时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每当数人相伴出游时,随行之中但凡有曲天明曾经的同窗,秦皎皎便总会成为被忽略的那個。
她虽性子闹腾,却不甚喜歡這样的场合,曲天明却总說为官为臣,不该只知埋头苦干,人际交往同样重要。秦皎皎知他内心抱负,又不愿被他說教成孩子气,每每便只能委屈自己。
久而久而的便也习惯了,她沒将曲天明此次的忽视放在心上,同样也沒想過今日竟能收到這人略带歉意的自省。
转头别开视线,她却意外瞧见了窗边矮桌上放着一件草草叠起的黑色外袍,最上方褶皱的衣袖处露出两朵天水碧色的流云,這图案陌生又熟悉,虽不存在于她秦府之中任何男丁的衣袍之上,却是不久前才见過的样式。
“那袍子是……”
菘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哦,那是钟大人的外袍。钟大人背着小姐回来时,您虽然已经睡熟了,却始终拽着钟大人的衣领系带不肯撒手。钟大人說您今日受了惊吓,不让我叫醒您,自己主动脱了外袍,盖在小姐身上后才离开的。”
她在秦皎皎的示意下将那袍子拿過来,“小姐,咱们要派人给钟大人送回府上嗎?”
曲天明坐在外侧,“给我吧,我明日点卯后会去一趟大理寺,正好還回去。”
他作势要接,秦皎皎却先他一步伸出手去。
“不必了,改日我亲自送過去。”
她在心底美滋滋地打了一把自己的小算盘。
今日与钟伯行的相遇虽始料未及,却大有收获,钟伯行既然愿意帮她,還极为迁就的将自己的外袍留了下来,這便足以說明,那人也不是全然推拒与她秦家的往来。
只要他不抗拒,那将钟伯行变成‘自己人’,便只是時間早晚和拜访次数的問題了。
秦大小姐将那袍子抱在怀裡,再开口时,语调也连带着欢快了不少,“菘蓝,给我再倒杯茶来。”
她半点沒注意到曲天明瞬间深沉的眸色,只是勾着红唇,将那叠着的衣袍重又摊展开来。
破天荒要自己亲自动手叠衣的秦大小姐认认真真地抚過那袖口褶皱,又仔仔细细地沿着裁线边缘叠上一叠,她将衣袍翻了個面,正打算压平衣领,却突然于侧领口处瞧见了一小滩化开的胭脂痕迹。
那印子很新,一看就是才沾上去的。钟伯行還未成婚,他一個大男人自是不会使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更妄论還将胭脂弄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上。
那這滩红便只能有一個来历。
——秦大小姐顿时僵住了。
她想象不出钟伯行第一眼见到哭花了妆的自己时,心裡是個什么感受,更想象不出冰雕一样不爱与人来往的钟大人不過是出于好心背她回去,结果却反被睡着的她像占便宜一般不停地蹭来蹭去时,心裡又是個什么感受……
从头到脚都尴尬羞耻到无以复加的秦大小姐扶了扶额,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菘蓝恰好倒了茶回来,她是秦家的家生丫头,自小便跟在了秦皎皎身边。秦皎皎为人虽娇惯了些,却从沒打骂苛责過她,她沒受過委屈,胆子自然也大些,眼下瞧见自家小姐這幅双颊泛红的羞臊模样,便想也不想地开口打趣道:
“小姐怎么還抱着钟大人的衣服呢?之前在马车上也是這样,要不咱们别還回去了。”
“菘蓝!你再乱說!”
秦皎皎羞愤,佯装要去敲這口无遮拦的臭丫头的脑袋。
她抬起右手,手腕却在半空中被曲天明一把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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