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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叱咤深山 黄衣藏隐秘

作者:梁羽生
老婆婆用袖子替黄衫少年抹了眼泪,說道:“這些事情,等下让你父亲和你說。”顿了一顿,回头对凌未风道:“前昨两晚,有几個清宫卫士竟自寻到我們石屋,第一晚,我和他父亲的徒弟,合力驱退。第二晚他们又来,竹君一個不小心,给他们用甩手箭伤了左臂,幸好只是轻伤。哦,忘记告诉你,竹君就是他的妹妹。”冒浣莲道:“我认得令媛,她长得很美。”老婆婆拍拍脑袋說道:“我老糊涂了,刚才姑娘谈起当日之事,我就该想到。当日我虽然不在剑阁,但听竹君說起,有一位儒冠老者和一位少女当晚投宿,拔刀助战,把那几個卫士杀死,那少女想必就是姑娘了!”冒浣莲点了点头,說道:“那儒冠老者是我的伯父傅青主。”老婆婆诧然道:“啊,原来是当今国手傅老先生,江湖上群豪敬仰的‘大极剑’傅青主,当晚若不是你们,他的养父說不定要受许多凌辱才能死去。”

  一行人边走边說,惕火已越来越现。猛然间,老婆婆飞身一掠,說道:“贼子果然又来了!”凌未风紧跟着转過一個乱石斜坡,耳边已听见叱咤之声,放眼看去,只见一個魁悟的黑影和两個卫士斗得非常吃力,凌未风大喝一声,两枝神芒抢在老妇人的金环之前,飞射出去,前面两声惨叫,一個卫士拔步飞逃,老婆婆金环出手,已自打他不着。

  老婆婆当先奔到,只见一個卫士尸横地下,想是被神芒打死的,那魁梧汉子一把拉住老婆婆說道:“师娘,赶快回去看看师父。”

  众人随着那魁梧汉子走进石屋,只贝屋当中放着一张床,床的周围竖立着個多根柏木桩,当着正中的三根柏木桩已连根折断。床上睡着一個红面老人,床边有一個少女持剑守卫,石屋中還躺着一個清宫卫士的尸体。

  老婆婆一进去就问道:“不妨事?”少女道:“哎,不妨事,爸爸把這個贼子一脚踢死了!”這时黄衫少年也已冲入,少女一见,惊喜交集!拖着黄衫少年的手,大叫“哥哥!”黄衫少年应了一声,便隐开她的手,旋风般的向床上扑去,一把抱着红面老人,哭喊道:“爸爸,你沒有死嗎?”

  红面老人刚才用力過度,小睡养神,這时一听叫声,倏的张开双眼,大声說道:“谁打得死我啊!啊……怎么是你回来了!”他双目放光,蓦然跳起,跌坐床上,昏迷過去。老婆婆大惊失色,冒浣莲已枪在前头,张眼一瞧,将脉一抚,朗声說道:“伯母,他很快就会醒来,你们不要哭喊,他這是過于激动所致,并不碍事。”

  那持剑少女這时已放好宝剑,拉着冒浣莲的手谢道:“姐姐,還记得我嗎?多谢你两次援救我們。”冒浣莲道:“客气话不必多說了,看样子,老伯是半身不遂,刚才又曾与敌人激斗,是嗎?”少女指一指地上的尸体說道:“也沒有怎样激斗,這個贼人向他扑去。在柏木桩前阻了一阻,我的爸爸手肘支床,扑地腾起一脚,一连扫断了三根柏木桩,贼人也给震倒地上,死了。”凌未风心中暗道:“這老人的下盘武功真高,怪不得桂天澜当日伤在他的腿下。

  大约過了一盏茶时刻,红面老人果然悠悠醒转,揽着黄衫少年痴痴看着,屋中的人屏息呼吸,冒浣莲眼角含有晶莹的泪珠。良久,良久,黄衫少年低声說道:“爸爸,你告诉我我的来历吧!”

  红面老人面色倏地转苍白,招了招手,說道:“你妈妈先讲,她道漏的地方我再說。”老婆婆颤巍巍地扶着黄衫少年,說道:“你的名字叫石仲明……”红面老人忽然抢着道:“应该叫桂仲明。”老婆婆圆睁双眼,红面老人道:“我是要他念着他的养父。”老婆婆吁了口气,平静下来,這才接着說道:“你的爸爸叫石天成,他和桂天澜都是你外祖的徒弟。桂天澜是师兄,他是师弟,你的外租是五十年前的川中大侠叶云荪,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你外祖膝下无儿,把他们两人都看作儿子一般,我和他们同时习武,更沒有什么避忌。他们两师兄弟十分要好,只是天成脾气暴躁,天澜却极沉静。我对他们都像兄弟一般,但天成直率,虽然暴躁,却和我更合得来。

  過了多年,我們三人都长成人了,一天你外祖父悄悄问我:‘妮子,你也该有個家了,你实在对我說,他们两人你喜歡哪一個?”

  红面老人听得出神,痴望着老婆婆說道:“這段故事我也沒有听你說過呢?”老婆婆对黄衫少年继续說道:“你外祖父问我,那时我還只像浣莲姑娘那么大,一個女孩儿家那裡敢說。你外祖父自言自语地道:天澜人很老成,我忍不住插口道:就是太老成了,年纪轻轻,像個老头子啦!他又自言自语道:大成却是火爆爆的性子。我道:就是這一点不妨!你外祖父哈哈大笑,說道:他两师兄弟,一先一后,恰好在這几天,都托人向我求亲。我正自决断不下,现在行啦!姑娘自己說出来。我羞得急急跑开,第二天你外祖父就收了天成的聘礼。”红面老人听到這裡,咧开口笑了一笑,很是高兴!

  老婆婆面色却很阴沉,叹口气道:“沒多久,我就和你的爸爸结了婚,第二年生下了你,龋蝴仲明。日子過得很快活,霎眼就是六年,桂天澜已二十出头,一直沒有结婚。我們都住在你外祖父家裡,仍然像兄弟姐妹一样往来,非常要好。你爸爸问他为什么還不结婚,他沒有說。我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却不便說。可是他对我却一直芥蒂都沒有,更从来沒說過半句风言风语。

  “在我們结婚的时候,满洲兵早已入了关内,可是我們僻处四川,四川還是张献忠的天下,我們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张献忠后来战败,他的部下孙可望和李定国仍然占着四川,满洲军队忙着收拾中原,也沒有打来,我們就像住在世外桃源一样。到你五岁的时候,满清开始攻打四川,你爸爸的老家在川南,要回去迎接家人到川北去避难。那时我又有两個月身孕,当然不能随行。他临走时嘱托天澜大哥照顾我們,便放心回家。

  “不料他去后還不到半月,满清的大军便涌进四川,交通断绝,百姓流离,你外祖暮年,惨遭大变,满洲军队尚未打到,他就死了,临死前叫天澜保护我們逃难。

  “逃难的日子可惨啦,沒吃沒喝那是常事,住宿更是不便,有时许多人挤在一处,有时露宿荒野,天澜又要极力避嫌,偏偏我又怀着身孕,离不开他,那些苫处真是一言难尽。你的妹妹就是在荒野竹丛中产下来的,所以叫做竹君。

  “满洲军打进四川后,连年混战,我們逃难两年,形销骨瘦,到处探访你爸爸的踪迹,都沒着落,后来听得武林同道传言,說他已在兵荒马乱之中死去。我們兀是将信将疑。

  “逃难的生活越来越苦,我携带你们兄妹和天澜同行,又极其不便,那时天澜和几百個比较壮健的难民聚在一起,商量去投张献忠的手下李定国。天澜顾虑我和你们兄妹,有些难民就告诉他道:李定国那裡,设有女营,可以收容战士的眷属,但也只限于战士的眷属。他们都說道:在逃难中哪管得這许多,你们两人不如成了婚吧!”

  老婆婆說到這裡,又看了红面老人一眼,红面老人道:“你說下去吧,我现在明白了,這不是你的锗。”老婆婆叹了口气道:“咱们也是几十岁的人了,還有什么忌讳,当着儿女的面,說個清楚也好。”换了口气,继续說道:“当晚,天澜问我道:你的意思怎样?我想了好久,回答他道:天成音信全无,儿女又都年小,逃难沒吃沒喝,河山又已残破,這日子也真难過。除了投奔李定国,恐怕也沒有第二條路好走罗!天澜道:本来我视天成和你,如同弟妹。在师门学艺时,不瞒你說,我是对你有心。可是自你们成亲后,我早就死了這條心,为了怕天成起疑,我還处处防微杜渐。可是现在的日子迫得我們非在一起不可。我們江湖儿女,又不是孔夫子的门徒,你不在乎贞节牌坊,我也不在乎寡妇再醮,這些礼法,我們都不放在心上。妹子,我們撒土为香,禀告天成贤弟,求他谅解吧!

  “事已至此,形势迫然。我和天澜都愿意结为患难中的伴侣,虽在逃难之中,我們也不愿草率,第二天对难友们一說,大家都很高兴。他们挖了许多可食的草根树皮,還幸运地打到了两只山猪,在小村镇找到了座无人住的砖房给我們做新房,有人還用木炭在门上写上两個大喜字。他们說,长年都在愁云惨雾,趁這個日子欢乐一下吧。等天澜大哥成亲后,给我們领头,到李定国那裡去。

  “谁知道事情就有這样巧,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尚未圆房,你的爸爸就回来了!”

  红面老人点点头道:“若不是那么巧,就不至有以后悲惨的事了,我和你妈分开后,到川南去接家人,在路上就碰到清兵,一路提心吊胆,专拣小路行走,那料到了家乡,我的家已成了瓦砾,家人全部死了,我悲愤之极,想投奔义军,但又念着妻儿,于是又折回头寻访。

  “可是那时处处战火,地方糜烂,我找不到妻儿,只好随着流民逃难,穿州過府,一面觅食,一面找你们。

  “逃难逃了两年。仍是一点不知道你们的踪迹,這一天黄昏,我和十多個难友也逃到那個小村镇,见另外一帮难民兴高采烈,又唱又跳,非常奇怪,我找着一個人问,他說是他们的大哥桂天澜难中成亲。我急忙问新娘子是什么人。他說是带有两個儿女的寡归,還听說是川中大侠叶云荪的女儿哩!

  “我一听后血液沸腾,心头火滚,扭转头便跑。我那时痛失家人,又经优患,不如意事太多,本来暴躁的性子新加暴躁了!也不晓得想想别人的处境,只恨得才痒痒的,自思:我尊天澜如亲哥,托妻寄子,他竟乘着我妻子在难,迫使成婚,贼子狠心,真不可恕,只因我和妻子一向极为恩爱,所以一听到此事,就把罪過全推在天澜身上。但停下一想,不知道妻子变心沒有?当晚我不加考虑,就夜探他们的洞房。”

  红面老人停了一下,继续說道:“我還记得那是個月黑风高之夜,我满脸擦上煤烟,就去夜探他们的洞房,提防被认出。心想,看他们到底怎样?如果我的妻子是被天澜强迫成婚的,我就把這人面兽心的东西杀掉;如果是她自己愿意的,我就把他们两個都杀掉。

  “我本想過了三更去,但入黑之后,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怎样也忍受不住,远远瞧见那群难民贺客陆续走出新房之后,我就展开夜行术,到他们‘新房’外面偷听。

  “這一听,更把我气得肺都炸了。我的妻子在裡面吩咐孩子說:你记得从明天起改叫桂伯伯做爸爸。她的声调一如平常,听不出有什么悲苦的感觉。我正想动手,忽听得天澜大叫一声有贼,我一怒就射进几枝甩手箭,我的妻子,也一扬手打出了几枚耳环,那是她自小练就的独门暗器!”

  老婆婆面色苍白,接下去道:“那时我們做梦也料不到是你。我的苦楚在两年逃难中,什么也挨過了,要有眼泪的话,泪也流尽了。那时我們以为你已死了,就是不死,也难以生逢了。天澜对我好极,我既愿意嫁他,自然该叫孩子唤他做爸爸,料不到你突然到来,而且不分皂白,一扬手就暗器纷飞。我們只道你是坏人,因此我才用耳环打你的穴道。”

  红面老人凄然一笑,說道:“你不必讲了,现在我一切都已明白,那是我的過错。但那时怒火攻心,什么也不知道,天澜纵身出来,我一照面就给地几记辣招。”

  “那料天澜功力比我深厚得多,几招一過,我就知不是他的对手。那时你也跑了出来助阵,我是气愤之极,心想:好!你们两人既联成一气,今晚我只好忍辱逃跑,再在江湖投奔名师,练成绝技,怎样也得报夺妻夺子之仇!”

  “這时天澜避過我几记险招,大约已看出是同门家数,大声叫道:你是谁?快点說出来,以免自误!在他大喝之时,你一枚耳环,又取我的三裡穴,還有未走完的贺客打来的石头和射来的箭,我闷声不答,脱下了身上的黄衫,那是你新婚后给我做的,我舍不得穿,那天晚上,特地穿上,想气气你的,可是你竟看不出来。我脱下黄衫,展开铁布衫工夫,把石头羽箭,纷纷打落,但为了避你那几枚耳环,缓得一缓,竟给两羽箭射伤,鲜血染在黄衫上。我把黄衫向天澜兜头一罩,大声叫道:有胆的,你把我杀了吧!他‘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我转過身便跑,以后你们怎样闹法,我都不知道了。”

  老婆婆道:“那时我也听出了你的声音,整個都傻在那儿,等到清醒时,哪裡還瞧得见你的影子?我只好把天澜救醒過来。”

  老婆婆說到這裡,大家都感到心头沉重,空气都好似凝结起来。冒浣莲轻轻叹口气道:“這都是因为战争!”老婆婆喃喃自语道:“是的,谁都沒有错,错的是战争。是战争拆散了家庭,分离了好友,引起了误会,造成了惨剧。這笔帐要记在满洲鞑子身上!”

  老婆婆缓了口气,继续說道:“天澜醒来后,眼泪直流,過了许久,才对我說:妹子,天成還在人间,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寻着他,让你们家庭团圆。我当然也是這样想,可是天成火爆的性子,我知道得最清楚,這件事情,恐怕他至死也不会原谅我們。”

  “我們冷静下来之后,再从长计议。天澜道:事已至此,妹子,要委屈你,咱们還是做挂名夫妻吧,人海茫茫,夭成一时难于寻找,逃难的日子,又实在過不下去,何况你還有两個小孩绊着身子,也只有先投奔李定国再說罢!就這样,我們带领着一群难民,投到李定国军中,我們表面上是夫妻称呼,实际上却以兄妹相待。现在我也不怕說出来,几十年来,我和天澜可都是玉洁冰清,沒有過半点苟且之事!”

  红面老人用袖子揩了揩眼泪,說道:“妹子,這個我早已知道了!”老婆婆看了他一眼,正待发问,红面老人却不停口地說下去道:“可是那时我却把你们恨透了。我仗着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四处飘流。后来直走到回疆,在天山之南,遇到了也是万裡投荒、隐身漠外的武当名宿卓一航,跟他学了九宫神行掌和鸳鸯连环腿两样绝技。当时我为了恨你们,发誓不再用你父亲传授的功夫。我也自知,若论到本门功夫,天澜和你都要比我高。”

  凌未风這时插了句话道:“卓一航我小时候也见過,他是师父晦明禅师的好友。可惜我到天山沒多久,他就死啦。”红面老人睁大眼睛看看凌未风,“噫”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晦明禅师的关门徒弟。我飘流到回疆时,也听得晦明禅师大名。想跟他学剑,可是三上天山他都不肯收我。后来给我磨得太多,才叫我另投名师,指引我去见卓一航。他老人家现在恐怕已近百岁大寿了。”老婆婆也点点头道:“怪不得你剑法這样厉害!算起来你這小伙子竟跟我們两老是同辈。”凌未风微微一笑,连道“不敢!”

  红面老人继续說道:“卓一航是晦明禅师的好友,武功自然也是顶尖儿的。我学了七年,自信两种绝技已得真传。就赶回四川寻找你们报仇,這时四川早已被清军平定,只有李闯王的残部,還占在川滇边区。大劫之后,面目全非;亲戚故旧,半登鬼域,我怎样也找不到你们,也无从打听。后来辗转寻访,偶然听武林名手說起,剑阁绝顶,隐有高人,我猜是天澜,這才两番到来寻仇打斗!”

  老婆婆道:“我們投奔了李定国后,不久便得到重用。天澜成了李定国的心腹爱将,我也帮着管理寨营事务,本来高级将领是可以和家属同住的,但我們却自愿分开。李定国有一天问及,天澜把全部事情都告诉了他,李定国慨然說道:我必定帮你的忙,要令你们兄弟和好,夫妻重圆。他也真够义气,在军务繁忙中,還派人到处查访天成的下落,谁知大成竟是到了回疆呢!”

  “那件黄衫,那件我新婚后亲手所做给天成的杏黄衫子,我把它珍藏起来。衫上還染有天成的几点鲜血,我要把它留给仲明。仲明从小至大,我给他做的衣服,也都是黄色的,军中叫他做黄衫儿。有人奇怪问我,为什么总是做黄衫给孩子穿?我只是苦笑不答。這原因,我一直沒有对仲明說過,我发誓要等他们父子见面后,才告诉他知道,天可怜见,今天他们父子到底是见着面了!”

  黄衫少年听到這裡,泪流满面,低低唤了一声“妈妈”老婆婆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继续說道:“李定国初时占据川黔力抗清兵,声势也很浩大,可惜夕阳虽好,已近黄昏,清军平定中原之后,兴兵三路,大举来攻,洪承畴、吴三桂等大汉奸都是满军的前驱,而张献忠余部的另一股主师孙可望忽然在阵前叛变,投降了满清。李定国一路败退,直给退到缅甸,在孟腊吐血而亡。临死前他在病榻上交代军务之后,将一封信交给天澜,說道:若你他日见着天成,将這封信交给他看吧!天成既是武林名家弟子,他不相信你,也该相信我!李定国是一军主帅,英风侠气,当时真可說是万流景仰。他的话一言九鼎,真难得他在临死时還沒有忘记天澜的事!”

  “李定国死后,我們从缅甸回来,那时川省义军已全部瓦解。天澜叫我与他同到剑阁隐居。他說他以前曾奉李定国之命,到過剑阁几次,那裡果木野兽很多,可以不愁生活。至于他以前去剑阁做什么,他沒有說,我也沒有问。”

  红面老人接下去道:“我探出他们在剑阁隐居之后,就攀登栈道去寻找他们,那时我也收了一個徒弟,名唤于中,功夫也還過得去。我带他到剑阁,叫他在谷底等我,我是准备若万一不敌,埋骨荒山,也得有個人料理。

  “我半夜到来,大出天澜意料之外。他要向我解释,可是我二十年来忍辱负重,积忿极深,哪裡肯听他的话,一见面就用九宫神行掌的绝招打他,他被迫招架。我自以为学成绝技,胜券可操,不料他的功夫也沒搁下,不但本门的大力鹰爪功已练得炉火纯青,而且学成了武林中的绝技‘绵掌’,比我的九宫神行掌還要厉害!他与我過招时一味退让,可是,我却以为他内疚于心,所以才会如此,更是气愤,越发紧迫,准备与他同归于尽。我們越打越急,他一路退让,我一路进逼,看看把他挤到悬崖之边,忽然有人大叫天成,我凝眸一看,正是我的妻子和一個黄衫少年来啦!我情知這少年一定是我的儿子,他自小与我分离,我也不知他长得怎样,不禁呆了下来,迎上前去看他。不料他手一抖,发出三枚金环,他的暗器功夫,已全得母亲所授,劲道更是比他的母亲還要厉害!天澜跃起一拍,替我打落一枚,我失魂落魄,不知躲避,其他两枚,全都结结实实地打中了我,我闭了穴道挺住,還是十分疼痛!那时我悲愤之极,自思妻不以我为夫,子不以我为父,還合力谋我,我還在此做甚?一扭身就向悬崖跃下!耳边只听得我的妻子大声喊叫和儿子的哭声!”

  红面老人讲述至此,话语一停,低低喘息。她的徒弟天中托了一盘果子過来。并倒了一杯山茶,递過去道:“师父,你吃点东西!”红面老人低低說道:“好徒弟,师父也亏了你,大家都吃点东西吧!”

  過了一阵,于中接着說道:“我奉师之命,在下面接应师父,事先也沒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說所找的是他平生唯一的强仇大敌,我在下面遥听师父在上面呼喝之声,一颗心卜卜地跳個不休,沒多久,忽见师父从上面滚下,我急忙上去接着,幸好师父受伤不重,他一起来,就挥手叫我快走,星夜离开了剑阁。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說,只是要我和他一道,苦学绝技!”

  老婆婆呷了口山茶,接下去道:“那晚我和竹君同睡,半夜醒来,忽听外面似有打斗之声,我本意是要死时才告诉孩子的,因为我不愿孩子纯真的心灵,蒙上阴影。所以他一直不知你是他的父亲。他一出手,天澜就大叫:這人是你的爸爸,可是已经迟啦!”

  黄衫少年道:“我在剑阁长大,也觉得父亲神情有点奇怪,他们虽很和睦,可是晚上我跟父亲,妹妹跟母亲,十余年来如一日,日常相处,他们也都客客气气,和我小时在军中所见叔叔婶婶大不相同,可是我也绝未料到裡头有這样复杂的情节,那晚养父和妈妈流着泪将事情告诉我,俨如晴天起了霹雳,我也不知道该恨谁才好,我只能恨我自己!我迷迷茫茫,手提双剑,飞奔下山,养父在我背后,叹了口气,也不拦我。下山之后,我什么也不想,也不知从那裡找寻我真正的父亲,只是白天黑夜,无时不刻都好像有一個声音,在耳边叫道:你杀死了你的父亲啦!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天晚上我在荒野到处乱跑,自己折磨自己,那是一個大雪纷飞的冬天,沒多久就昏倒在原野上!”

  說到這裡,忽听得外面有微微声响,老婆婆一指凌未风,未待开言,凌未风青钢剑已嗖的出手,轻轻一掠,似大雁穿出屋外。老婆婆道:“這声响未必是人,但有防备总好点。有凌大侠在此巡视,我們可不必再怕小贼来骚扰了!”

  黄衫少年继续說道:“我在雪地上昏迷了也不知多少时候!后来才给五龙帮的贼人救醒。以后就迷失了记忆,连自己的名字和来历都忘记了。”

  冒浣莲道:“以后的事情我替你說吧。”她将遇见黄衫少年和怎样医治她的经過,一一告诉给老婆婆和红面老人,老婆婆又悲又喜,拉着她的手轻轻說道:“浣莲姑娘,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你才好!”

  红面老人也定晴看着冒浣莲,又啜了一口茶,继续說道:“姑娘,我记起你来了,你就是那日在剑阁观战的人。听竹君讲,你還帮了我們大忙哩!”

  “你在剑阁那夜,是我第二次来找天澜算帐。事情也真有這样巧,竹君长大了,也像她的哥哥一样,用暗器伤了我。而我为了救她,又抱着清宫卫士,江湖以前闻名的巨盗‘八臂哪咤’焦霸,同堕深谷,我虽然把他杀死,但他也把我弄成残废。”

  竹君一手轻掠头发,一手拉着冒浣莲的手道:“我当晚急痛攻心,自悬崖跃下,幸好我在深山长大,长期与猿猴为伍,虽不敢說轻功绝顶,但身手也還灵活,我翻翻滚滚,直下深谷,发现了爸爸已给于中师兄救醒,我就過去见他。那时他虽然伤重,见了我還是高兴得很,拉着我问长问短。我告诉他,二十年来,我都是和妈妈睡在一起,妈妈怪疼我的。他听了喃喃道:“那么难道他们只是挂名夫妇?我也听不懂他說的意思。”

  老婆婆暗暗点首,心道:“怪不得他刚才說早已知道。”红面老人尴尬一笑,接着說道:“過了几天,仲明的妈妈回来了,那时我因为伤重,不能动弹,于中和竹君只好在谷中服侍我。她到了之后,才合力造起這间石屋。

  “我們大妻重逢,恍如隔世。她一路在我病塌边含泪诉說,我明白了一切,火气也都消啦!過后她還怕我不相信,拿出了一封信来。這封信是李定国临死前留给天澜师兄,叫他交给我的。這封信写得非常恳切,他以一军主帅身份,担保天澜不是坏人。并证实天澜和她只是对挂名夫妻。

  红面老人說至此处,伸出手抚着黄衫少年的头发道:“要不是我還想着见你一面,那时我就直想了此残生!天澜师兄对我恩深义重,我却迫死了他!我实在不是人!儿啊!我要你今后改姓桂,就是为了报答他。你将来结婚生子,第一個算是桂天澜的,承继桂家香火。第二個才算是我的孙子,承继石家香火。儿啊!你要一世记着你养父对你的恩德!”

  红面老人石天成与桂天澜之间的思恩怨怨,至此大白,众人均不禁黯然神伤,烯嘘叹息!老婆婆忽然一手取過黄衫少年背上的行囊,解开一抖,抖出几件黄衫。红面老人叹道:“儿啊!這几年难为你了,亏你還能体谅你妈的苦心,虽然失了记忆,黄衫服饰還是未改。”老婆婆闷声不响,忽然拣出一件杏黄衫子,递過去道:“大成,你看看這件黄衫,可不就是当年我给你做的那件,上面還沾着你几点血迹!”红面老人接過一看,流下泪来。老婆婆道:“我們一直珍藏着這件衫,在仲明十八岁那年,才交给他保存,我們告诉他這是一件家传信物,将来凭這件衣服可以找到一個失散了的亲人。他当时很是疑惑,也曾发问,我要告诉他還未到时候,不必多问。這個孩子很听话,果然珍藏起来,你看他流浪了這么多年,還是藏得好好的!”

  红面老人把黄衫展开,二十年的的往事在泪光中摇晃,一时只觉万箭穿心!這件黄衫,现在已经陈旧不堪了,可是在他眼中,還像当年妻子新缝好交给他的样子。他忽然吩咐黄衫少年把一技点着的松枝拿来。荒谷无灯,石室中点着一扎松枝照明。黄衫少年如言取過一枝燃着的松枝,红面老人将黄衫在火上一罩,顿时燃烧起来,說道:“今日一家团圆,這不祥之物,再不要保存它了!”

  突然,黄衫少年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众人定睛看时,只见那件燃烧着的黄衫,忽然在火光中现出一幅图画,图中现出一道瀑布,在瀑布的尽头,水像珍珠帘子一伸,挂在一個山洞前面,山洞石门紧闭,火光中還现出七個大字,“左三右四中十二。”众人诧异非常,都不懂這是什么意思,黄衫燃烧得非常迅速,霎忽之后化为灰烬,冒浣莲将画默记心中,准备他日重绘。

  红面老人莫明所以,问道:“這是怎么搞的?”冒浣莲道:“我听傅伯伯說過,有一种野草,烧成灰后,和水调匀,用来写字,字迹不显,但一经焚化,就露出来。有一些秘密的帮会,曾利用過這种野草,制成隐形墨水,来传达极秘密的信件。可是這种草很难找,用法也很少人知道。”

  红面老人道:“上面的字,我认得是天澜师哥的,可是他這幅图却是什么意思?”老婆婆也诧异道:“我也未听他說過。他自从到剑阁隐居之后,越发沉默,常常整天都难得說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画的!”

  不說众人在屋内乱猜,且說凌未风受老婆婆之托,仗剑在外面巡视。山谷中幽泉鸣咽,萤火隐现,他想屋中人悲惨的遭遇,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无可断绝。正思想间,忽见远处有两條黑影飞驰而来。

  凌未风心中暗道:“這两人想必就是老婆婆听說的贼人,且看看他们的行径。”身子一伏,隐在草莽之中。這两人身法好快,霎忽到了面前,只听得其中一人說道:“闻說桂老头儿躲在剑阁!何以找不着他,只见一间残破的茅屋?”另一人道:“等韩大哥来就有办法了,就是怕他不来。說话之间,两人已离开凌未风四五丈地。凌未风暗暗搓着一小块泥土,团成小小的泥丸,双指一弹,正正打在后面那人的肩上,那人蓦然惊起,游目四顾,杳无人迹。這时恰值一阵风吹過,旁边一裸大树,飘下几片树叶。那人也是内家高手,起初以为是树上落下的泥土,继而一想,是树上落下的,自己不会感到一阵酸痛。他拍拍前面的人道:“并肩子站着,有线上的朋友来了!”前面那人回头說道:“陶大哥,你见了什么啊!”被唤做陶大哥的闷声不响,一掖衣襟,飞掠上树,正待瞧望,忽然足踏的那根树枝,又是喀嚓一声,开根折断。幸而他的轻身功夫很俊,一個“细胸巧翻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兀是张目四顾,凌未风不禁笑出声来。

  這两人回声骂道:“是线上的朋友,請出来指教個三招两式,鬼鬼祟祟暗中捉弄,算什么英雄?”凌未风笑着站了起来,說道:“我就在這裡啊!谁叫你们看不见?”

  這两人一個名叫八方刀张元振,一個名叫黑煞神陶宏,都是陕西的独脚大盗,论功夫倒不是庸手,只是轻功暗器之术,却逊于凌未风,這番被凌未风暗中考较,都很生气,一左一右,猛向凌未风扑来!

  凌未风单掌护胸,凝身不动,左面的张元振一拳打到,他才突地沉掌横截,张元振微吃一惊,一记“手挥琵琶”,将凌未风的横劲化开。陶宏在右面骈指如朝,旋身扑进,伸指便点凌未风的“涌泉穴”。

  凌未风侧身闪過,反手一点,也向陶宏腰间的“敬凯穴”点来,口中笑道:“你這厮也会点穴?”凌未风出手如电,陶宏含胸吸腹,虽未给真個点中,衣裳已给凌未风戳了一個小洞,趁势双指一钩,撕开了一大片。

  陶宏往旁疾道,喝道:“你是什么人?”凌未风道:“你又是什么人?”张元振這时已看清楚凌未风险上的刀疤,吃了一惊,叫道:“你是不是名唤天山神芒的凌未风?”凌未风傲然說道:“你也知道我的名字?”张元振道:“你在西北混得好好的,何苦来趟這趟浑水?”凌未风听不懂他的话意,喝道:“什么叫做浑水?天下人管天下事,你们敢来欺负残废老人,我可不能不管!”

  陶宏急忙抱拳說道:“凌大侠,你是說桂天澜残废了?我們不是他的仇人,他在哪裡?烦你引见引见。”

  凌未风未及答话,远处又有三人飞奔而来,凌未风一看全是上了五十岁的老汉。张元振、陶宏二人作了個罗圈揖,說道:“罗当家、达士司和卢舵主都来啦。咱们合字的朋友,一瓢水大家喝啦!”凌未风一听,便知是绿林的切口,绿林中人在抢劫一票财物时,苦碰到另一帮的也来拦截,如不想火拼,就得答应“见者有份”,大家分赃。“合字”是指“同道中人”,“一瓢水”是指“财货”。凌未风十分诧异,這些人到荒谷中做什么“买卖?”

  张元振指着凌未风道:“這位是西北游侠天山神芒凌未风。”那三人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张元振又对凌未风一一介绍道:“這们是在川北眉山安窖立柜的罗当家罗达,這位是石砥土司达三公;這位是青阳帮的舵主卢大楞子。”凌未风一听,知道這三人都是四川响当当的角色,自己在西北名头虽大,却从未到過四川,怪不得他们听了自己名字,也只等闲视之。但却不知何以一夜之间,竟有這么多位绿林高手到此,而且其中還有一位以钢筋铁骨闻名武林的外家高手达土司!

  当下张元振又道:“這位凌大侠,是桂老头儿的朋友,他說桂老头儿残废啦,我們想請他引见。”后来三人齐声道好。凌未风本想将桂天澜已死之事告知,随后一想,却又忍住。心想他们既自称是桂天澜的朋友,且先带他们见石老太太再說。

  且說红面老人和老婆婆等正在猜测桂天澜遗下的怪图。忽闻外面人声脚步声响成一片,老婆婆拔剑說道:“难道有什么贼子到来,连凌未风也挡不住?”她迎出屋外,只见凌未风一马当前。高声叫道:“石老太太,有几位朋友要来看你,他们說是桂天澜前辈熟识的!”

  张元振和达土司听凌未风口叫“石老太太”都觉诧异,他们唱了一個肥喏,說道:“桂老嫂子,還记得我們嗎?天澜兄在這裡嗎?”老婆婆面色一沉,随即說道:“桂天澜已给清宫卫士害死啦,你们来迟一步了,我的当家方天成倒在這屋子内,只是他现在已是废人,可不敢請老朋友们进去!”說罢横剑在门口一站。

  张元振和达土司,都是桂天澜和她在李定国军中之时,所认识的人。张元振是一股山匪头领,当时也听李定国的号令,达土司则曾有一次借路给李军通過,那次接洽惜路的人正是桂天澜,那时她還是桂天澜的挂名妻子。

  张元振和达土司听老婆婆這样一說,全都怔着!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老婆婆另有一位“当家”,只疑她是說谎,只是见她横剑挡在门前,又不敢贸然动手。要知道這老婆婆当年是李定国军中第一女杰,五禽剑法,驰誉川中。达土司還不怎样,张元振已是有点心怯。正迟疑间,忽见远方又是一簇簇人影。

  众人正凝视间,忽听得青阳帮舵主卢人楞子道:“是石老嫂子嗎?我叫卢大楞子,当年曾受過令尊的恩典,也曾叨扰過贤伉俪的一席酒,石大哥若在此处,理当容小弟进去拜见。”卢大楞子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少年时酗酒使气,得罪過两個极厉害的江湖人物,幸得石大娘的父亲川中大侠叶云荪出头化解,才告无事。经此一来,他的气质也改变了许多,因此对叶云荪很有好感。后来石大成结婚时,他也来作贺。自吃了那顿喜酒之后,一别三十余年,石大娘和桂天澜的事情,他就全不晓得了。

  老婆婆重睁双眸,仍是横剑当门,瞧着卢大楞子道:“谢谢這位朋友好意,只是我們当家的已被清宫卫士弄成废人,昨晚他们還曾到荒谷搜查,打伤了我的女儿,我們当家的正等待這班鹰犬再来,可不愿连累朋友。”卢大楞子气冲冲道:“有這等的事?”

  說话之间,远处的那簇人影,已到了石屋之前。老婆婆厉笑一声道:“你看,這不是卫士老爷们来了!”卢大楞子扭头一看,果然是五個穿着一色青衣服饰的卫士,散了开来,采取包围之势。

  卢大楞子道:“我给你打发他们!”身形方起,却给眉山寨主罗达拉着道:“卢大哥,且慢,咱们别忙犯這趟浑水!”

  這五個卫士中,有三個是大内高手,为首的叫王刚,曾以金刚散手名震武林,另外两人一叫申天虎,一叫申天豹,是两兄弟,以沧州洪四把子真传的吴钩剑法,称为武林一绝。又另外两人则是川陕总督府的卫士,一叫洪涛,一叫焦直,以前也是川中绿林人物,后来川陕总督網罗了去的。這两人此来是给王刚他们带路。

  洪涛、焦直和罗寨主、达士司、张元振等都是相识,知道他们的武功不凡,当下对王刚說了一声,随即打招呼道:“咱们奉命捉拿钦犯石大成,其余不相干的人都沒事。朋友们,借個路!”

  卢大楞子暴声喝道:“這不成!”罗达却道:“大哥,别人正点子還沒开腔呢,你急什么?”罗达、张元振、陶宏、达土司等,虽则是绿林人物,雄霸一方,可却只是普通的绿林道,与李自成、张献忠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只是啸聚山林,但求立足而已,因此与官兵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有时還互相孝敬,各保平安。若要他们与大内卫士作对,包庇钦犯,他们可不大愿意,而且他们与桂天澜、石天成也沒什么過命的交情。

  老婆婆抱剑当胸,向卢大楞子一揖說道:“我老婆子多谢這位热心的朋友,可也不敢叫好朋友为难,我虽年老,還不含糊,我接下来好了,朋友们,請闪开!我要会一会這些皇帝老贼的狗爪子?”

  老婆婆一展剑锋,飞身欲出。凌未风抢先一步,拦在前头,高声叫道:“老大娘,這几個兔崽子留给我吧,我有许久沒有吃兔子肉了,你若手痒,我就留两個给你!”說罢,足尖一点,俨如巨鸟飞腾,掠起一阵风声,单身落在五個卫士的前面。老婆婆哈哈笑道:“好,我让你,你有胃口就全吃掉好了!”

  凌未风单足点地,身子一旋,对蓄势待发的五個卫士,环扫一眼,冷然发话道:“這裡的事情主人交托给我了,你们冲着我来吧!”洪涛面向群豪,高声說道:“你又不是正点,凭什么要替人挑大梁?朋友,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各管各的啊。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哪裡不套個交情,我們认你是個朋友奸人!”

  凌未风說话十分冲撞,你道何以洪涛对他如此客气?原来刚才卢大楞子那么一嚷,而洪涛又认得罗达、达土司等和他一路。只恐凌未风一出手,這些人会帮他。這几個人全是绿林高手,凌未风他虽不识,便只看他亮出的這手轻身功夫,就非同小可,自己這边五個人,如只对付石天成夫妇,加上他的女儿和徒弟,那是绰有余裕。但若群豪联起来合斗,可就讨不了好去。因此他虽闷着一肚子气,還是不能不套交情,說好话。他只道凌未风也是像罗达一样,乃是绿林人物,可以利用的。

  那料他不說犹可,一說之后,凌未风猛然喝道:“放屁,谁是你的朋友!”他见洪涛望着群豪,亢命說道:“你们只冲着我一個人来好了!”說罢转過面对罗达等人說道:“各位朋友,若看得起我,請不要助拳,免得他们說我們以众凌寡。”

  這时黑夜渐逝,曙色初开,晨光曝微中,大内卫土的首领王刚看清楚了凌未风面容,忽然跨前一步,阴侧侧地道:“你這厮是不是凌未风?”凌未风傲然說道:“是又怎样?”王刚怪笑几声,向众卫士招手道:“你们看清楚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山神芒凌未风,夜闹五台山,抢走舍利子,全有他的份,凌未风,别人怕你,我們可不怕你,你乖乖地跟我們走吧!”

  原来楚昭南在云岗逃脱之后,回京报告,清廷把凌未风绘图造像,分发各地,列为头等钦犯。比较起来,他比石天成夫妇更为重要,清廷更欲得而甘心。王刚诸人无意之中,碰着了他,又惊又喜。王刚自恃金刚散手,平生无敌,他本想钻营禁卫军统领的地位,不料楚昭南回京后,康熙却把這位置给了楚昭南,连副统领张承斌都升不上去。王刚大为不服,早就想找机会斗斗凌未风,间接煞住楚昭南的气焰。

  凌未风冷笑一声,青钢剑拔在手中,剑尖一指,正待发话,猛听得背后有人高声喝道:“凌大哥,留下我的一份!”屋中一人,手提双剑,旋风似的飞奔出来,此人正是黄衫少年桂仲明。

  凌未风将剑抛起接下,嘻嘻笑道:“他是石老前辈的公子,他可就是你们要找的点子之一,他這一来,我可不好意思独吞了。”

  王刚板着面孔,冷冷說道:“你们既然替石老儿出头接着,那就划出道儿来吧,你两人若输了又怎样?”

  桂仲明說道:“我若输了,全家让你们拿去!”凌未风笑道接道:“连我也算在内。”卢大楞子在旁插口道:“這不公平,還沒有說他们输了又怎样?”凌未风道:“這可不必說了,反正他们逃不出去。”

  王刚怒道:“好小子,你们有多大本事,敢如此目中无人?咱家不惯耍嘴,外面见真章去!”洪涛叫道:“且慢,我們虽說是捉拿钦犯,大家可都是武林中人,我要請在场的罗大哥、达土司等做個证人,這规章可是他们自己定的,免得各位大哥說我們以强欺弱,以大压小。”洪涛终是顾忌在场的达士司诸人,恐怕他们会帮凌未风,因此拿话先压着他们,既然他们做证人,他们当然就不能出手。

  卢大楞子哼了一声,罗达抢着說道:“這個自然,我們也想开开眼界!”凌未风抱剑一揖說道:“承各位看得起我,两边都不助拳,那好极了!石老大娘,你也不必来了。”老婆婆仍是横剑当门,高声說道:“我来什么?我老婆子信不過你,還肯把全家大小付在你的身上?你们要打,可就快打,要离开远一点打,我当家的养病,不许你们在這裡嘈吵!”

  凌未风哈哈笑道:“你们听见沒有?老大娘不许我們在這裡打,外面山谷宽阔,咱们外面打去。”王刚把手一挥,五個卫士同时向外面谷中盆地跑去。申天虎悄悄问道:“他们会不会逃跑,敢不敢跟来?”王刚道:“那不会。”申天豹回头一望道:“王大哥,這可說不定,他们现在還未起步呢!”

  二申陡的凝步,正待喝骂激将,猛然间,只见两條黑影,快如闪电,直扑過来,還未看清,已觉衣襟带风之声,拂面而過。王刚身形骤起,疾如飞鸟,往前便追,申家兄弟也猛的醒起,急忙飞跑。

  二申转過山坳,刚到盘地,只见那两條黑影已站在当中,凌未风单剑平胸,桂仲明双剑交错,冷冷笑道:“卫士老爷们,這几步路,你们都走得這样慢!”二申又惊又恼,知道這是敌人故意较量他们。心裡骂道:“你们别狂,轻身功夫算得什么?等会叫你尝尝咱们的吴钩剑法的滋味!”

  過了一会,罗达等人也己到齐,其中還多出一位红衣少女,一对秋水盈盈的眼睛,注视着黄衫少年桂仲明。

  這红衣少女正是冒浣莲,她腰悬宝剑,手裡還握着一把夺命神砂,她本意是想出未助阵,但一跨出门,老婆婆就告诉她,如非敌人伤害她,千万不能出手,免得损了凌未风的名头,因此她也杂在群豪之中,两眼紧紧盯着桂仲明。王刚突见多出一個少女,又见她這副神情,不觉瞧了她好几眼。

  這时朝日初升,晓霞映照,幽谷中的螟岩怪石,豁然显露,群豪和冒浣莲箕踞作壁上观,在凹凸不平的山谷盆地中则两阵对圆,刽拔弩张。正是:荒山剑气冲牛斗,万木无声待雨来。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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