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雾气弥漫 荒村来异士
当韩志邦和喇嘛们穿越康藏高原的时候,凌未风和刘郁芳,也正在云贵高原仆仆风尘。十多天来的旅行,在他们两人之间,滋长了一种极为奇异的感情。刘郁芳感觉到,凌未风对她有时好像是多年的老友,有时又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人。他一路上都很矜持。但在故意的冷漠中,却不时又自然流露出一种关怀,一份情意。刘郁芳有生以来,从未曾受過人這样冷淡,也从未曾受過人這样关怀。在這种错综复杂的感情中,显得是如此矛盾,又是如此离奇,她虽然是久历江湖、惯经风浪的女中豪杰,在感情的網中,也正如蜘蛛之甘于自缚了。
不错,她曾怀疑過凌未风就是她少年时代的朋友,但這怎么可能呢?当年出事之夕,她明明看到他的衣履在钱塘江上漂浮,也许他的尸体已漂出大海与长鲸为伍了!而凌未风的相貌、声音,也都与她心中多年来藏着的影子不同。只是凌未风在沉思时绞扭手指的习惯,却与“他”完全一样。刘郁芳到底是個舵主,她又不敢坦白說出她的怀疑,只是经常在旅途上默默地注视着凌未风,希望在他的身上,发现更多的相同之点,凌未风也好像发现了她的注意,时不时报以淡淡的一笑。
十多天的旅行,在苦闷、激动与奇异的情感冲击下過去了。這天他们已到华宁,距离昆明只有三百多裡了。他们拂晓起来赶路,走了一程,凌未风笑指着远方道:“以我們的脚程,今天傍晚,当会赶到昆明了。”他们正行进一個幽谷,猛然间,天色阴暗,幽谷上面雾气弥漫,越来越浓,渐渐天黑如墨,眼前的道路也看不清楚了。凌未风骇然惊呼:“這是乌蒙山的浓雾,随着浓雾而来的常是瘴气,我們可要小心!”他们屏住呼吸,摸索前行,又過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前面是一個大湖,在群峰围绕之间,平静地躺着,這湖迤逦如带,湖上有朵朵白云在峰峦间飘浮游荡。从山腰到山脚,满布着苍绿色的杉树和柏树,有些树木,一直插到湖裡。风景端的秀丽。這时上空虽然浓雾弥漫,下面湖水却是碧波粼粼,湖面有如一片白玉,在浓雾下显得分外晶莹。刘郁芳摸出地圖說道:“這是‘抚仙湖’,在這裡瘴气较薄,我們不如在這裡稍微停留。”
两人边谈边行,瘴气随浓雾而来,虽說有湖中水气避瘴,也觉呼吸不舒。两人正想歇下,忽觉有一阵阵香气,远远袭来,瘴气顿解。两人大喜,迎着香气找寻,不久就发现一堆野火,有许多头上缠着包巾的男女围火坐着。凌未风见多识广,知道這是彝族山民烧起云南特产的香茅来避瘴,湖边大约有個山村,所以一遇浓雾瘴气,村民就将平日聚集的香茅烧起野火,一同避瘴。凌未风急急与刘郁芳赶上前去,和村民们打招呼,指天空,打手势,咿咿哑哑,表达来意。
彝民民风纯朴,一见就知他们来意,立刻有人让出位置来,請他们坐下。
凌未风坐下时,忽觉人群中,似掺杂有两個汉人,定睛地看着自己,凌未风心念一动,忙用两手捧看面庞,掩着刀痕,低下头来烤火。過了一会,头上烟雾更浓,彝民们又加进许多香茅,把火弄得更旺,這时湖畔又有一個人快步跑来,凌未风看他步履矫健,便知是個武林高手。但到走近一看,却是书生打扮,生得很清秀,看样子不過二十来岁,這人懂得彝民语言,一到来,就和彝人大声說笑,似乎他在這裡還有熟人。
過了一会,在幽谷裡又冲出几個黄衣大汉,凌未风远远一看,低低“咦”了一声,用手肘碰碰刘郁芳,叫她转過脸来,不要和来人朝相。這些人很是强横,他们也不先和彝人招呼,就挤了进来,恰好坐在两個汉人的旁边。
雾气弥漫中,忽听得满空惊禽乱叫,有一大群飞鸟冲出浓雾,在火堆上盘旋低飞。這群飞鸟大约也是耐不住瘴气飞下来的。有几個彝人,手裡拿着长长的竹竿,等着鸟儿飞低时,突然一竿击去,居然给他们打下十来只飞鸟。但到了后来,鸟儿也灵警了,它们虽然为了躲避瘴气,不能不低飞下来,盘旋在火堆之上,但它们低飞轻掠,一见竿影,便即高飞,彝民们奈何它们不得。先来的两個汉人,哈哈大笑,各自向彝民们讨過了枝竹竿,站立起来,只见他们竹竿舞处,矫如游龙,低飞的禽鸟,一碰着就落下来,霎忽之间,就打下了一大堆飞鸟。鸟群吓得振翅乱飞,飞出了竹竿所能到达的范围。后来的那几個黄衣大汉,发出冷冷的笑声,其中一人蓦然在地上拣起了一块石头,站了起来,只笑了声道:“何必這样费事,看我的吧!”他将手中的石头用力一搓,双手一扬,只见碎石纷飞打出,空中的飞鸟,纷纷落下。那個汉人急急放下了竹竿,抱拳請问。那黄衣人又是一声冷笑,对其中一人說道:“金崖,你不认得我,我可還认得你,听說你在平南王尚之信处很是得意,這位朋友,想来也是王府中的得力人手了。”
那個唤作金崖的看了他半晌,忽然說道:“前辈可是邱东洛先生,十年前似在历城见過,前辈在哪裡得意?”邱东洛见他口口声声以晚辈自居,面色稍稍好转,但仍是迫近一步,大声问道:“你从尚之信处来,带什么东西去见吴三桂,给我看看?”金崖面色大变,說道:“這個,恕晚辈不能从命!”邱东洛阴恻恻冷笑着对同来的三個人說道:“搜他!”那三個黄衣人齐齐扑去,金崖双掌疾发,觑准当前一人,一记“弯弓射雕”,左右开弓,就打過去,那人侧身一避,金崖嗖的如箭冲出,那三個大声呼喝,包抄上来。金崖的同伴方想出手相助,已给邱东洛一颗碎石,打中穴道,登时软瘫地上。這几個人一阵大闹,彝民们纷纷走避。凌未风随众站了起来,就在此时,那几個人已打近他的身边。
那三個黄衣大汉,勇猛非常,三面围攻,拳落如雨。金崖煞是溜滑,一面招架,一面闪避,溜入人丛之中,为首的黄衣大汉,暴喝一声,一掌斜劈過去,金崖往下一塌身,缩项藏颈,掌锋倏地擦头皮過去,大汉那一掌竟然打在凌未风身上。
凌未风本来是不想暴露身份的,现在突然吃了黄衣大汉一掌,本能地运出“卸力解势”的上乘功夫,身子一闪,那人的掌似打着一团棉花,无从使力,掌锋擦胸而過,收势不及,身向前倾,金崖趁势蓦地长身,一脚踢去,把那個黄衣大汉,扫出两丈开外。
和黄衣大汉同来的邱东洛大吃一惊,這时他不敢再托大了,急急赶上前来,凝目一看,恰恰和凌未风对個正着。他双眼上翻,一声怪叫,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這厮。”凌未风傲然說道:“幸会,幸会,十六年前,领你两刀,幸好未被剁死!”邱东洛大笑道:“你想算旧账,我可想同你算新账呢!好,好,咱们再来一场单打独斗!”這时另一個黄衣大汉,伸手一指,接声說道:“邱老前辈,浙南的女匪首也在這儿,让他们一起上吧!”邱东洛怪眼一翻,又是连声怪笑:“今日何幸连会两位男女英雄!”他侧過面,对那几個大汉說道:“你们对付那個女的,這小子我要和他见個真章!”
金崖這时也看清楚了凌未风面容,大吃一惊,知道此人就是纵横西北,武林传說中的神奇人物;而邱东洛也是昔年江湖一霸,二十多年前,突然在江南出现,谁都不知他的来历,后来突然隐去,谁也不知他的去处。這两人都不好惹。他见邱东洛率那几個大汉,正取着包抄之势,急忙抱拳說道:“邱老前辈,我和他们可不是一路!”邱东洛哼了一声道:“你的事停下再說,只要你不理闲事,咱们還有商量。”邱东洛自信可以对付凌未风,但却不知刘郁芳的深浅,而金崖也是一名好手,因此他分别缓急,立心先截着凌未风再說。
這邱东洛說起大有来头,他是鄂亲王多铎的师叔,和当年被杨云骢杀死的纽祜卢是同门师兄弟。在长白山派“风雷剑”齐真君门下,排行第三,武功最强。他本是满州女真族人,跟随清兵入关,化了個汉人名字,入关后,一面暗中给清廷拉拢江湖好手,一面侦察关内武林情形,他不知道杨云骢已经死去,追踪而至到天山,想找杨云骢晦气,凌未风那时刚到回疆,武功不强,挨了他两刀,后来還是晦明禅师,显了一手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才把他吓走的。今番他远到滇中,为的就是追踪凌未风!
和邱东洛同来的三個黄衣大汉,都是大内的一等卫士。原来楚昭南云岗战败之后,回去一报,康熙皇帝也耸然动容,心念有凌未风這样的高手留在世上,终是大患,因此立命邱东洛带领一個助手,亲自出马,搜查凌未风的下落。另派两個卫士,赶赴昆明。邱东洛带领助手,到了云岗,在断崖削壁之上,看见刘郁芳给韩志邦的字。
其中有“盼仍继续西行,共图大业”之句,這留字韩志邦沒有见到,却给邱东洛看到了。邱东洛心思颇为灵敏,一见便猜到他们必是入滇。因此急急赶来,到了滇边,会合了原先来的两個卫士,一行四人,在浓雾瘴气之下,来到了抚仙湖滨,恰恰和凌未风碰上!
這时邱东洛公然叫阵,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凌未风拔剑便起,刚行了两步,忽又转身,左手在刘郁芳腰间一抽,将她的青钢剑拔出,右手将自己抢自楚昭南手中的游龙剑递過去,說道:“你使這個!”刘郁芳愕然待问,凌未风早已飞步而出。刘郁芳猛然省起,這是他为了敌手太强,所以留下宝剑给自己防身,心中感动,拿着游龙剑怔怔地站着,眼角不觉滴出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這时邱东洛已经和凌未风动起手来,邱东洛左手抡刀,右手使剑,瞬息之间,就发出了十多個怪招。他手中使的虽是常见的兵器,可是两手的兵器不同,這种功夫,在武术中最是难学。尤其刀与剑因为形状相似,用法变化之间,却非常奥妙,似同实异。俗语說:“心难两用”,双手使两般兵器,就等如叫人一手用笔写字,一手用针缝衣一样,该有多难?可是邱东洛的左刀右剑,施展开来,却妙到毫巅,不但沒有错漏,而且明明看来,两手使出的招数相似,却又虚虚实实,变化不同。饶是凌未风天山剑法独步海内,开头十多招,也感到应付为难,落在下风。
但凌未风是何等人也,他十多招一過,已看清楚了邱东洛的路道,剑招倏变,展开了“绵裡藏针”的精奇招数,身形飘忽如风,剑法虚实并用,剑到身到,每一招都暗藏几個变化,绝不把招数使老。邱东洛的风雷刀剑变化已极为繁复,而凌未风的剑法,更是鬼神莫测。两人這一场厮拼,越打越急,越打越猛,旁人看去,只见一团刀光剑气,恍惚见影而不见人,辨不出是谁强谁弱,孰优孰劣!
邱东洛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家知,他做梦也想不到凌未风的剑法竟是如此神奇。百忙中,他看到刘郁芳一步一步移前,双目紧注斗场,似是十分关注,蓦地得了主意,大声喝道:“孩子们,把那贼婆娘拿下!”
那围上来的三個卫士,一個名叫张魁,手使赤铜刀;一個名叫彭昆林,手使一枝白蜡竿子,其长七尺四寸,能当枪使,也可作棍用;另一個名叫郝继明,手使一对飞抓,最是厉害。彭昆林的蜡竿子先到,给刘郁芳举剑一挡,白蜡竿子立给切断一截,彭昆林急急掣回,叫道:“這贼婆娘使的是宝剑!”郝继明不声不响,双手一扬,一对飞抓带着虎虎风声,劈面打出。刘郁芳把剑一挽,打了一個圆圈,想将飞抓斩断,哪知郝继明也溜滑得很,刘郁芳剑招方发,他的双抓忽然一抖,已是改从下三路扫到,待刘郁芳立剑下截时,他的飞抓又从两胁绕来了。這对飞抓在他手中,如同活动的暗器,刘郁芳仗着宝剑厉害,左迎右拒,兀是给他闹得手忙脚乱。
彭昆林和张魁见有便宜可拣,从两侧扑攻上来。彭昆林這时也学乖了,半截竿子使出许多花招,配合着飞抓进攻,只是不和她的宝剑相碰;而张魁的厚背赤铜刀,却是械重力沉,虽然一给宝剑碰着,就划了一道口子,宝剑却难将它削断。飞抓远攻,赤铜刀近袭,白蜡竿子侧扰,三般兵器,三种打法,刘郁芳应付得非常吃力,幸好有游龙剑在手,敌人也不敢骤然攻进来。
這时浓雾渐消,天色复亮,成群飞鸟,给這一场恶斗,吓得振翅高飞,在半空中回旋哀鸣,一见天亮,纷纷冲雾逃出。好像底下這一场恶斗,比瘴气更足令飞鸟惊心。
凌未风刚刚抢了先手,占得上风,正在步步进逼之际,听得刘郁芳已经出手,他遥辨兵器碰磕之声,已知刘郁芳受了围攻,心中暗呼不妙。他百忙中侧目窥视,只见刘郁芳一柄剑舞得风雨不透,已是只能招架,不能還招了。高手比剑,如名家对弈,全仗气沉心静的镇定功夫。凌未风這一急躁,立刻给邱东洛找着了漏洞,风雷刀剑,又紧紧进逼過来,竟然反客为主,又抢先手进攻。凌未风醒悟速战速决不是办法,急忙重摄心神,一面迎战,一面缓缓向刘郁芳這边移来。
時間一长,刘郁芳越感难以支持,她额角见汗,手心发热,呼吸渐促,心跳渐剧,剑招发出,竟每每受了牵制,不能随意屈伸。正危急间,郝继明飞抓又搂头撒下,刘郁芳刚使出一招“举火燎天”,剑锋上指,彭昆林的白蜡竿子,当胸刺到,刘郁芳剑招不变,剑身外削,彭昆林倏地将竿子往后一掣,让位给张魁的赤铜刀平胸剁来。刘郁芳无可奈何,奋力一格,与赤铜刀碰個正着,剑锋将赤钢刀斫了一個凹口,未及抽出,飞抓又已当头抓下。刘郁芳无法招架,就在此性命俄顷之间,忽听得郝继明“咦”的一声,飞抓忽然凭空荡了开去。
郝继明倏地将飞抓收回,大声怒骂道:“這算是哪路高人?何不出来赐教,却在背地裡偷掷一镖,冷放一箭!”话声未了,只听得一個少年声音冷然地发话道:“你们三人围攻一個娘儿,這又算是哪路高人?”郝继明猛觑着发声之处,一扬手就是两把飞锥,联翩飞去。那少年又是冷冷一笑,只听得半空中嗤嗤两声,两柄飞锥竟互相激撞,跌落湖中。刘郁芳這时已看清少年发的暗器,形如一只蝴蝶,迎风有声,郝继明的第一枚飞锥给暗器一撞,反激回去,恰恰和第二枚飞锥碰個正着。刘郁芳认得這是四川唐家独创的暗器蝴蝶镖,暗暗惊奇,這少年年纪轻轻,竟然会用這样奇形暗器。
郝继明以飞抓飞锥两样绝技,称雄武林,飞锥给人轻轻打落,不由得又惊又怒。须知他的飞锥乃是暗器中最沉重的,现在竟给一枚小小的蝴蝶镖,反荡开去,這少年的功力可想而知,他虽然愤怒,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当下,把两柄飞抓,使得星流电掣,一柄护身,一柄攻敌。
那少年的兵器却也奇怪,乃是两柄流星锤,长长的铁索,顶端系着一個钢球,不用时围在腰间,用时一抖手便飞掷而出,也和飞抓一样如同活动的暗器。這时两人相隔五六丈远,交起手来,飞抓飞锤在半空中互相碰磕,四條链索如神龙乱舞,忽而斜飞,忽而直射,好看之极。而飞锤飞抓一碰着便溅出火花,在半空中一明即灭。
刘郁芳减少了最强的敌手,精神大振,一柄游龙剑如灵蛇疾吐,寒光烁烁,冷气森森,指南打北,把张魁和彭昆林迫得连连后退。不過片刻,只听得呛啷一声,彭昆林的白蜡竿子,又给斩断一截。
這时凌未风和邱东洛也打得十分炽热,凌未风见刘郁芳已经脱险,更无忧挂,一柄青钢剑,倏的展开,时而柔如柳絮,时而猛若洪涛。邱东洛的风雷刀剑,虽然劲度十足,变化繁多,可是在攻击时却给凌未风轻轻化去,在防守时又给凌未风直压過来,左刀右剑两般兵器,都给凌未风一柄单剑克住。战到分际,猛听得凌未风大喝一声,一剑撩去,邱东洛左手长刀,登时脱手,凌未风疾如闪电,举剑在邱东洛面门一划,再向右一旋,将邱东洛左边的耳朵割了下来,大声喝道:“這是第一刀的還本付息!”邱东洛忍痛倒翻出数丈之外,沒命奔逃,凌未风喝道:“记着還有第二刀的本息!”說罢哈哈大笑,却不追赶。
邱东洛沒命奔逃时,大呼“风紧”!百忙中還向那個独战郝继明的少年发出一块飞蝗石,叫道:“郝老二,扯呼!”凌未风见他单独招呼郝继明,大起疑心,一挺青钢剑,便来拦截,這郝继明果然虚晃一晃,避過了那少年的流星锤,拔足飞奔,恰恰给凌未风截住。郝继明双手一扬,两柄飞抓,直向凌未风奔来,凌未风不躲不闪,待得飞抓呼的一声到了头上时,右手青钢剑向上一挺,给一柄飞抓缠個正着;凌未风向后微一坐身,郝继明给扯得向前移了几步。這时第二柄飞抓又已疾如闪电的掣到,凌未风头面微侧,让過飞抓钢锋,左手倏的向上一抓,将飞抓的钢索一把抓住,大喝一声“起”!左手用力一挥,右手青钢剑向外一送,郝继明猝不及防,竟给凌未风挥动飞抓,举了起来!
郝继明身体悬空,居然虽败不乱,空中一個鲤鱼打挺,落在地上,一扬手又是三柄飞锥向凌未风打来,凌未风就拿着飞抓当兵刃,迎着飞锥来路,一阵挥舞,三柄飞锥,都被反击震上高空,远远的抛向湖心,浪花飞溅!
就在凌未风恶斗郝继明的当口,刘郁芳独战彭昆林、张魁二人,也已占了上风,张魁恃着械重力沉,厚背赤铜刀横裡一磕,刀锋一转,使了一招“铁牛耕地”,斜斩两刀,明是进攻,实是走势。刘郁芳冷笑一声,游龙剑蓦的一撤,让敌人抢了进来,刷的疾如星火,截斩敌人手腕。张魁刀数已经用老,正待转身,刀還未举,一條右臂,已给游龙剑硬生生齐根切断,登时痛得一声厉叫,血溅尘埃,彭昆林拖着半截白蜡竿子,向外奔逃,迎面碰着那個少年书生,两柄流星锤,当头击下,又是登时了结!
郝继明继续逃跑,凌未风大喝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扬手一道乌金光芒,电射而出,郝继明听风辨器,头也不回,反手打出一柄飞锥,想将凌未风的暗器碰落。不料凌未风的暗器劲度惊人,一枝似箭非箭的东西,和飞锥一碰,竟嵌入了飞锥之中,而且把飞锥直射得反击回去,郝继明听得背后嘶风,躲闪已来不及,肩头竟给穿了一個大洞!
這时刘郁芳距离较近,早已急步赶上。郝继明正待取出飞锥迎敌,刘郁芳已是一声清叱:“看暗器!”一扬手,一件黑忽忽的網状东西迎头罩下,把郝继明罩個正着,刘郁芳双手一挽,把独门暗器锦云兜收紧,将郝继明横拖直曳地直扯過来,游龙剑一扬,正待斩下。凌未风一掠数丈,如飞赶至,将刘郁芳手腕一托,說道:“剑下留人!”刘郁芳一愕,将锦云兜解开,凌未风伸手一掏,往他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上面写着“安西将军李”,凌未风抽出信笺一看!冷笑一声,收了起来,說道:“现在可以打发這厮了!”他一伸手,将郝继明抓了起来,随手一扔,将他抛下了远远的湖心!
浓雾渐收,瘴气已散,一场恶斗之后,幽谷湖滨,重又归于寂静,彝民们给這一场恶斗,吓得目瞪口呆,站得远远的,用惊惧的眼光,打量着這群陌生的汉客。那少年书生,跨前几步,用彝语叽哩咕噜地讲了几句,告诉他们被打的都是恶人,叫他们不要害怕。
這时金崖也已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向凌未风当头一揖,說道:“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你老眼见他们刚才想把我置于死地。”凌未风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和他们一路,你是平南王的使者,对不对?”金崖点头說是。凌未风冷笑道:“我還知道你是一头蝙蝠!”意思是說他禽兽双栖,望风使舵。金崖给他一說,面色尴尬之极。凌未风嘻嘻笑道:“我也想见识你们王爷带来的东西!”說着缓缓走去。
金崖见凌未风的武功還在邱东洛之上,知道要逃也逃不脱,吓得面青唇白,步步后退。正在此时,忽听得幽谷一阵清脆的铃声,接着是得得蹄声,自远而近,那少年书生招呼凌未风道:“别忙理会這厮,他不是什么脚色。”凌未风笑了一笑,转過头来,說道:“看你的面,我不伸手算了。”說罢,上前和那少年搭话。
凌未风尚未开声,那少年已到了跟前,右手一抬,将一柄飞锥举起,那锥头還嵌着一枝箭状的东西,少年一把拔出,递将過去,說道:“這是你的暗器!”接着哈哈笑道:“你别忙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猜一猜,凭着你這枝暗器,我猜你是天山神芒!”
凌未风见他一口道破暗器来历,也吃了一惊,心中想道:“你人年纪轻轻,见闻倒是广博!”他转請问少年的名字,那少年笑道:“远远似有军马走动,待见了他们,咱俩再细谈如何?”
凌未风见他說话很是豪爽,但却又似有许多忌讳。凌未风是老江湖了,便不再问,正說话间,幽谷已冲出一彪人马,为首的执着一杆大旗,写着“平西王府”几個大字,马上骑兵,都戴着面罩,想是途中遇到浓雾,戴来避瘴的。
金崖一见這彪人马,心中大喜,忙招呼与他同来的人,抢着迎上,大声叫道:“平南王使者拜见平西王!”马上的军官望了一望,微微点了点头,随便吩咐两员裨将去接金崖,他自己并不停留,纵马绕湖滨奔跑,游目四顾。猛然间,他嗖的下马,向着那少年书生,深深一礼,恭恭敬敬地說道:“平西王知道你老今日到来,特命卑将三百裡外恭迎!”骑兵队中,立刻鼓乐齐鸣,表示敬意,此言一出,凌未风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少年书生意态悠闲,微笑說道:“何必這样多礼!”這时早有两個牙将牵着一匹白马過来,垂手說道:“請李公子上马。”少年书生望了一望凌未风和刘郁芳,举手說道:“麻烦你们再借两骑,他们是我的朋友。”他和马上的军官說话,眼睛却一直望着凌未风,眼光中显露出期待和信任。
凌未风对刘郁芳使個眼色,慨然道“好”,上了坐骑,牙将替他们整好缰绳,递過马鞭,临行還致敬了一個军礼。金崖他们也讨来两匹马,但所受礼遇,却远不如凌未风。金崖又是尴尬,又是纳罕,心想:“我是平南王的使者,平南王与吴三桂乃是同等的藩王,他又有求于我們,怎的看情形這彪人马,却不似来接我,而似是专诚来接這個少年书生。难道這個少年书生的身份比我還高?”他心中十分不快,一路默不作声。
快马奔驰,军行迅速,日暮之后,已赶到昆明,军官带他们到平西王府安歇,王府倚山建筑,只见层楼重叠,回廊曲折,端的是气象万千。王府的总管将少年书生和凌未风安置在一处,刘郁芳则另有王府女官服侍,金崖却被安置在另一所在。
那书生深入王府,似乎毫不在意,吃喝沐浴之后,倒头便睡。凌未风虽然是老江湖道,也兀是猜不出他的身份。
第二天和第三天,王府中人与吴三桂手下大将陪他们游玩,像捧凤凰似的,围拥着少年书生,登碧鸡山,上大观楼,赏昆明湖,游黑龙寺,遍览昆明名胜,真是待如上宾。那少年一路游览,一路口讲指划,谈论兵法,每到一处,就依着地形,纵谈攻守策略,听得那些将官,连连点头。凌未风心想,這少年虽是异人,可是却未免過于炫露,他却不知這少年是另有心意,他深入险地,故意指掌谈兵,乃是敲山震虎的计策。他本来就要吓一吓吴三桂手下的将官。
第三日黄昏时分,王府的总管,忽然来报,說是平西王吴三桂设宴相邀,少年书生和凌未风、刘郁芳、金崖等都是被邀請的贵宾。凌未风等都带好了随身兵器,王府中人见他们身佩刀剑,亦是不敢干涉。
筵席设在王府的大堂,四面夹壁薰着檀香,堂下是身披甲胄的王府亲兵,堂上是吴三桂手下的大将和近臣。還有的就是在筵前檀板轻敲,轻盈起舞的歌妓和舞娘。少年书生昂头直入,却不见吴三桂其人,只见一個虎背熊腰的将军,替吴三桂在那裡款待宾客。少年书生悄悄对凌未风道:“這是吴三桂的虎将保柱。”
保柱一见他们进来,立刻邀請上座,随即有一個武士過来斟酒。這個武士斟酒,却有点邪门,只见他斟满一杯之后,随手一放,每只酒杯都深深地陷进了桌面。
保柱举手道:“請,”将两指钳着酒杯的边缘,轻轻一拔,将陷在桌面的酒杯整個拔起,滴酒不漏,一饮而尽。少年书生微微一笑,用中指勾着杯边一旋,那酒杯猛的跳起,少年伸口一咬,把酒杯咬着,也是一饮而尽,滴酒不漏。再轮下去是凌未风和刘郁芳,凌未风眼角暗窥,见刘郁芳秀眉似蹙,心中暗念;刘郁芳虽然擅长剑术,只恐沒有這种内家功力,沉吟之间,只见保柱意态骄豪,连声向凌未风催道:“這位壮士也請干杯呀!”
凌未风剑眉一扬,双眼环扫全席,两手按在桌上,轻轻一拍,說道:“大家都請干杯!”猛然间,那些嵌在桌面的酒杯,一下子都跳起来,凌未风、刘郁芳、金崖等伸手接住,一饮而尽,同席的另外几人,却以事出意外,吃了一惊,沒有接住,几個酒杯跌在桌上,铿锵有声,杯中的酒全泻在桌上。
保柱面色一变,随即哈哈笑道:“简慢,简慢!换過另一套酒杯。”他把桌上的酒杯,分藏两袖之内,双袖一扬,一套十只酒杯,梅花间竹般整整齐齐地嵌在几丈外的墙壁上。這些酒杯都是精钢做的,他這两袖飞杯的手法,正是打暗器的上乘功夫。
席上换過另一套酒杯,保柱亲自给众人斟酒,到递给凌未风时,用掌力一迫,杯内的酒直涌起来,凌未风运掌力遥遥一按,涌起的酒,倏地又退了下去,他伸手轻轻一接,一饮而尽,笑道:“多谢将军赐酒!”
保柱给凌未风较量下去,非常尴尬,干笑几声,对少年书生道:“你這位跟随真好功夫!”少年书生愕了一愕,正待起立說明凌未风身份,凌未风却暗抛眼色制止,說:“山野小民,怎及得大将军神技。”
酒過三巡,保柱举手說道:“平西王有事,要過一会才来,先請各位听歌看舞。”他把掌一拍,堂下出来两男两女,唱了個喏,随即分成两对,绕着大堂,且舞且歌。
歌声响遏行云,舞姿翩若惊鸿;他们越舞越急,越唱越高。歌的是南宋词家辛弃疾的一首词,只听他们唱道:“醉裡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少年书生拍手說道:“壮哉!”赞声未了,两对男女已舞到大殿之中,這时正唱至下半阙“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二句。
他们疾舞如飞,双手作出张弓之状,猛向外一放,凌未风左边桌上点着几枝大牛油烛,蓦然火焰纷飞,齐齐熄灭。他们一個旋身,双手合十,又是遥遥撤掌,向凌未风右边席上扫去,掌风飒然,虽是隔席,也自觉到。
凌未风凝坐不动,但见右边席上的红烛,给掌风迫得摇晃不定,他微一侧身,也运掌遥向右边席上打去,那烛焰正倒向凌未风這边,给两面的掌风一夹,登时又直立起来。凌未风对保柱微微笑道:“华堂夜宴,红烛高烧,若令烛灭寡欢,何异焚琴煮鹤?”保柱所选的两对男女,原是擅打劈空掌的高手,以献舞为名,故意炫技。现在暗中较量,乃是合四人的掌力,才堪堪敌得住凌未风,他深觉颜面无光,给凌未风一說,趁势哈哈笑道:“壮士所言,甚合吾意,叫他们停了吧。”把手一挥,两对男女,停歌辍舞,悄悄地溜下堂去。
保柱连出难题,暗中较量,都难少年书生和凌未风不倒,怫然不悦。同席的一位军官,见状昂然起立,对保柱說道:“今宵盛会,不可无欢,卑职愿筵前舞剑,以娱贵宾,久闻李公子剑术精绝,愿作抛砖引玉之請。”少年书生微微一笑,并不答腔。保柱道:“你先舞吧,若稍有可观,何愁李公子不肯赐教!”保柱明知以少年书生的身份,不肯和自己帐下一個军官舞剑,因此故意一唱一和,拿话挤迫少年书生出手。
這军官名叫范铮,和楚昭南张天蒙并称王府三杰,剑术深得南派摩云剑真传,這时大步走出,双手向少年书生一拱,道声“恕罪”,佩剑铮然出鞘,右手挽剑,打了一個圆圈,左手捻着剑诀,运剑如风,越舞越疾,时而凌空高蹈,时而贴地平铺,剑气森森,冷光耀目,越舞越近。保柱得意洋洋,对少年书生說道:“李公子,這人的剑术還可一看嗎?”
少年书生淡淡一笑,未及答话,凌未风已蓦然起立,截住說道:“一人独舞,何如两人对舞!”他将错就错,就以李公子的跟随自居,不待保柱点头,便径自大步走出。
凌未风這一走出,范铮顿时将剑势一收,圆睁双眼,盯着凌未风,按剑說道:“請!”凌未风一声不响,将游龙剑嗖地拔出,只见一泓秋水,闪闪光华。范铮与楚昭南曾在王府日夕相处,一见便认出這是楚昭南的佩剑,面色大变,喝道:“你這口剑从哪裡得来?”凌未风将剑一抛一接,似漫不经意地說道:“有一個姓楚的家伙,自夸剑术天下无敌,我和他比试,原来竟是個银样蜡枪头,不過他這口剑倒是好家伙,我不客气,就把它拿了,看在這口剑的面上,我要了他的东西,就饶了他的性命,你看,這口剑還好?”說罢又将剑抛了一抛,好像孩子玩弄心爱的玩具一样。
范铮听了做声不得。他自知剑术不及楚昭南精妙,楚昭南的剑尚且给人夺了,他如何能行?這时正是进退两难,久久說不出话,凌未风又是微微一笑,将剑插回鞘中,說道:“我這口剑是宝剑,靠兵器取胜,壮夫不为,我就空手接阁下几招吧!”說罢双手一拱,连声道請!
范铮给凌未风逼得下不了台,心想便是楚昭南也绝不敢以肉掌来对我的利剑,這人纵比楚昭南還强,在摩云剑法下也须讨不了好去,心中一定,剑花一挽,說道:“你要用双掌来较量俺的剑法,足见高明。只是利剑无情,若有死伤,你们是客,這却如何使得?”他边說边看着保柱和少年书生。
凌未风哈哈笑道:“若有死伤,各安天命。咱们把话說在头裡,谁也怪不了谁,你只管进招,只恐你剑锋虽利,俺這双肉掌也不易叫你剁着。”說话之间,双臂一屈一伸,脾睨而视。
保柱给凌未风激得忍受不住,心想少年书生虽不能轻易冒犯,但拿他的跟随出气,也可杀杀他们的气焰,遂大声吩咐道:“范铮,你既遇高明,就该领教,学個三招两式。武林印证,事属寻常,纵有误伤,李公子岂能怪你?”說罢向少年书生嘿嘿笑道:“李公子,我這话可沒說错吧?”少年书生见范铮刚才出手不凡,甚为凌未风担心,只以凌未风把话說得太满,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
范铮见保柱出头,心中大喜,剑诀一领,“白虹贯日”,疾如闪电,便向凌未风的咽喉刺来,凌未风双掌一拂,身随掌走,右掌一按剑柄,左掌“斜挂单鞭”,便向范铮脉门切下。范铮身手也端的迅捷,左脚一滑,剑锋一侧,寒光闪处,截掌挂肩,刷的又扫過去。凌未风一声长啸,双掌斜展,剑锋在他胸前掠過,他倏的向前一扑,右掌啪的一下,在范铮肩头击了一掌。
這一拿只用了三成力量,范铮已感一阵剧痛!急往后一纵,避将开去。凌未风笑道:“承让!”范铮咬牙忍住,一声不发,左手一领剑锋,又狠狠攻上,剑剑直刺要害。凌未风见他如此无礼,心中大怒,展开天山掌法中的截字诀,挑斫拦切,封闭擒拿,双掌起处,全是进手招数。在剑光缭绕之中,蓦地欺身直达,左手骈指如戟,向范铮左乳门穴点去。范铮不料敌人身法如此奇快,只好往后撤身。他自以为退得快,哪知凌未风进得更快,如影随形,一挫身,右掌往左肘下一穿,正正按在范铮的丹田上,啪的一声,范铮身驱凌空飞起,手中剑也堕下来。凌未风将剑一把按着,范铮也自有人出来扶起。
凌未风将夺来的剑,笑嘻嘻地往上一抛,将游龙剑拔出,往上一迎,把范铮的剑截为两段,大步回转席上。
這时吴三桂手下的武士都动了公愤,霎時間出来了七八個人,围在凌未风面前,說道:“這位壮士赢了范铮,我們无话可說。只是這把剑乃是我們的头领楚昭南的,他盗来此剑,又到這裡卖弄,既赢了他,還要削断别人兵器,我們倒要請教請教,這是如何說法?”正纷闹间,忽然后堂三声鼓响,中军手执黄旗,大声吆喝道:“平西王驾到!”正是:
筵前龙虎斗,豪气压藩王。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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