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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恩怨难明 空山惊恶斗

作者:梁羽生
灵根未断一语醒迷茫

  凌未风闯荡江湖,经過无数劫难,真是什么惊险之事都曾遇過,多凶恶的敌人,他也是视若无物,但看着這黄衫少年像僵尸般直挺挺走来,眼珠动也不动地发出冷冷的光芒,不觉也是有点毛骨悚然。眼看着他越行越近,就快走到傅青主跟前了,面上的杀气也更显露了,他几乎要喊出声来。可是他知道傅青主早有准备,看他這样神色自如,丝毫不当做一回事儿似的,他也稍稍放下心来。心想:虽然這黄衫少年武功极强,但傅青主也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绝不会一下子就为黄衫少年所乘,若然他一动手,自己上去相助,合二人之力,无论如何也制服得了他。

  傅青主一直等到黄衫少年走到了身边,這才缓缓起立,若无其事地问道:“睡得好嗎?”黄衫少年直着眼神,呆呆地望着傅青主。傅青主微微一笑,拿起了一杯茶,递過去道:“你喝一杯。”黄衫少年右手一松,长剑呛啷堕地,接過了茶便喝,傅青主拍掌笑道:“你且再睡一会儿。”话声未了,黄衫少年颓然倒地,不一刻就发出了鼾声。

  凌未风正待纵出,忽听得又是格登格登的下楼梯之声,心想:难道又有一個失魂的家伙。只是這脚步声却急得多,只见一個少女勿匆奔下,這少女正是冒浣莲。

  冒浣莲一见黄衫少年睡在地上,长剑堕在身边,失声问道:“他沒有伤着你嗎?”傅青主道:“沒有,他根本沒有和我动手。”說罢微笑道:“姑娘,我把他废了,你看好嗎?”冒浣莲喊道:“這怎么成?”傅青主道:“我不是杀他,也不是把他弄残废,我是說把他的武功废了,我只要略施手术,就可以使他空有一身武艺,却毫无力气使得出来!”冒浣莲哽咽着道:“你怎能這样忍心?你平生替人治病,现在不替他治也罢了,還要捉弄他干嘛?”傅青主道:“就是因为我治不了他的病,他這個‘离魂症’(作者按:這是中国以前医学上的名词,相当于近代医学的所谓“梦游症”。)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才发作出来,偏偏他又把什么都忘记了,沒法探出他的病源,這叫我如何能治!尤其可怕的是,他在发作的时候,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他虽然白天裡是個好人,晚上发作时,很可能杀了人也不自知,他的武功又這样厉害,我不把他废了,谁制服得了他?”冒浣莲问道:“他刚才想杀你嗎?”傅青主道:“我還看不出来,只是见他面上充满杀气。”冒浣莲道:“我记得你以前和我谈過‘离魂症’的症候,有一些人心裡埋藏着的事情,平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到了梦中,世俗的束缚沒有了,会突然升起来,如冰山之上浮,可是他只是为满足自己被压制的欲望,在梦中欲求逞快于一时,真正的恶事還是做不出来的。這时他虽然是另外一個‘他’(作者按:相当于近代医学上的“精神分裂症”),却并不危害世人,這叫做善性离魂症,是嗎?”傅青主听到這裡,忽然摆了摆手,倏地站了起来。

  冒浣莲惊问道:“傅伯伯,你干什么?”傅青主道:“這個时候,亏你還有耐心谈医学上的問題。他究竟会不会害人,谁也不知道,我不能够冒這個险,让他留着一身武功,晚间乱闯。”說罢,缓缓向黄衫少年行去。冒浣莲急得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說道:“傅伯伯,你不疼我了?”傅青主未及回答,忽见一條黑影似大雁般的飞掠而来,傅青主退后一步,哈哈笑道:“我知道你忍不住要跑出来了,你怎么不听我的话?”這飞掠而来的黑影,正是凌未风。

  凌未风呼吸紧促,急声說道:“别的我听你的话,你要把他武功废掉,我可不答应。你想他這身功夫是容易练成的么?医好了对我們有多大好处!我实在不忍见這样的人才给你毁掉!”冒浣莲接声說道:“傅伯伯,你看凌大侠也這样說,你還忍心下得了手?”

  傅青主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忽然敛手坐了下来,說道:“我苦苦思索怎样医治這個少年,现在可找到办法了。”冒浣莲诧然问道:“怎么……?”傅青主道:“你当我真的要把他废掉嗎?我不過是想试试你对他心意如何?现在可试出来了!”冒浣莲嘟着嘴道:“你又拿我开玩笑。”傅青主一本正经地道:“一点也不开玩笑!你知道‘心病還须心药医’,他现在需要一個温柔体贴的女孩子在他身边,而這個女孩子,又是他肯信服的人,這样他才会听她的话,也只有這样一個耐心的女孩子,才会探出他的病源。可是他又是這么危险的人,如果那個女孩子不是真心愿为他牺牲一切,不是对他极好的话,她就不敢陪伴着這样的一個病人,就是肯陪伴他,也不会得出什么结果。這样的病人,他的感觉是最敏锐的,谁对他是不是真正关心,他会感觉出来的。他需要一個母亲,一個姐妹,一個朋友,一個可以把任何话都告诉给她的人。而你就是最适合去照顾他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你对他的心意,所以故意要把他废掉,试一试你。”傅青主說了,冒浣莲默然不语,傅青主又笑着說道:“你看傅伯伯是疼你不是?”凌未风也给這句话引得笑起来了。

  傅青主看了凌未风一眼,又笑着說道:“我今晚不但试了浣莲姑娘,還试了凌大侠。”

  凌未风诧然问道:“你试我干嘛?”傅青主笑道:“唯英雄能重英雄,你的武功是顶儿尖儿的人物了,所以一定特别怜才。今晚一试,果然你对他极为爱惜。還几乎要与老夫翻脸呢!老实說,我虽然试出浣莲愿陪伴他,但還担心他万一发作时,真個行凶的话,沒人能制服得了他。现有你和浣莲在一起跟着他,那就万无一失。当然在跟着他时,你得让浣莲和他多亲近,你只能是在旁边保护。”說罢又哈哈大笑。

  凌未风道:“傅老先生的医术,我是佩服极了,若有差遣,在所不辞。可是傅老先生也能将病人的来历,告诉我一点嗎?比如說你们是怎样遇到的?”

  傅青主在烛光摇曳之中,說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遭遇。

  原来当日傅青主和冒浣莲,在武家庄与群雄分手之后,自山西经陕西取陆路入川。行了多天,到了剑阁,這剑阁是有名的险峻地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這句脍炙人口的名句,所指的就是剑阁這一段路。

  這一日,他们通過丛山中矗立的“剑门关”,在歷史上有名的“栈道”上行走。所谓“栈道”,是在悬崖削壁上,开山凿石辟出来的羊肠小径。有些地方根本无路可通,于是在峭壁千仞处凿穴架木,就在這些横柱上架起凌空的道路;有些地方则沿着山壁,凿成几千步的梯级。傅冒二人在栈道上行走,仰看是遮天蔽日的丛山,下看是涛声轰鸣,深不可测的山谷。傅青主還不觉怎么,冒浣莲却觉得有点怵目惊心,如履薄冰。其时虽是初夏,在栈道高处,也觉山风迫人,衣不胜寒。

  傅青主的故事,就从這裡說起。他对凌未风道:“那一日,我們在栈道上行走,說也惭愧,我們都算是有点功夫的人,行了一天,還未曾走完山路,眼看暮霭苍茫,山色欲暮,我的心可有点急了,若在深山野宿,我自然毫无所谓,只是浣莲却是個年青的女孩子,而且我看她面上似有病容,更是焦虑。”

  冒浣莲插口道:“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其实那时我并不是生病。而是自从夜探五台山之后,半個月来,总感到心裡难受!”凌未风听了,暗暗嗟叹。五台山之夜,冒浣莲寻找母亲,却找到了亡母的衣冠之冢。這一幕悲剧,他也曾经暗中目睹。他自然懂得冒浣莲为什么心裡难受。

  傅青主黯然說道:“我何尝不知道你心裡难受,我就是怕你抑郁成病呀!”冒浣莲眼圈一红,忽然望着熟睡在地上的黄衫少年,滴下泪来。凌未风心想:怪不得她会爱上黄衫少年,這两人一個是无父母的孤女,一個是不知自身出处的青年,相同的命运像一根红线把他们联起来了。

  傅青主继续往下說道:“正在着急之时,忽然我們看到山坳处有一個少女在采集山藤,她随便用手一扯,就是一條。這种山藤十分坚韧,寻常人用刀割,也還得花一些功夫,她竟是這样的毫不费力,我看着也有点惊奇。浣莲叫了一声,那個姑娘回转头来,见了浣莲,高兴得什么似的,走過来拉浣莲的手,问她究竟是不是仙女,突然被风吹落荒山?因为她在深山中已经很久看不到外面的人了。”

  冒浣莲接着道:“其实她才长得美呢!那個样儿呀!就像幽谷中的百合花!我告诉她我們是普通的旅人,她急得什么似的,赶忙招呼我們到她家中住宿。我想,這样的险峻峰巅,居然還有人家,那這人家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家了!”

  傅青主接着說道:“這位姑娘的家就在附近,可是我們在远看却一点看不出来。原来她的家竟然是建在两峰夹峙之间的悬崖峭壁上,峭壁上突出的两株虬松刚好把屋子遮着。我們走进屋内,只见一個六旬左右的老者,生得又黑又瘦,手指如鸟爪一样,指甲很长,精神健铄。我們见到他很惊诧,他见到我們,也很惊诧,我們告诉他是迷了路的行客,他将信将疑,但毕竟把我們招待下来。我看他面上带有愁容,和我們谈话时,也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以为他是不高兴我們打扰,要不就是怀疑我們是坏人。可是他招呼又很周到。

  “我們饱餐一顿,入夜之后,他突然对我們道:‘客官,我看你们不是普通的客人,大约都会点武功,只是今晚若有什么事发生,你们都不许声张,也不许动手!”

  凌未风听到這裡,插口笑道:“就像你今晚吩咐我一模一样?”傅青主說道:“我和你是开玩笑,他可严厉得多,那神气可怕极了!”

  冒浣莲道:“当时那位姑娘问道:‘爸爸,妈妈還沒有回来呢!是不是上次那個坏人又来了,這回我长大了,我帮你的手。’那個老人听了,面色大变,斥责她道:‘不许你动手,你若动手,我就不认你是女儿,就算我给人打死了,你也不准和来人动手,若然他要带你走,你也得跟他走,绝不许替我报仇,你听见嗎?’那少女哭道:‘爸爸,你說的是什么话?’那老者厉声說道:‘你若违背我言,我死不瞑目!’我听到了,觉得這個老人不近情理。我看着傅伯伯,他却一句也不出声,我想說要拔刀相助,但又觉得這是不自量力,因为那個姑娘比我還强。屋子裡一片愁云惨雾,我的心也像铅一样又沉又实。”

  傅青主道:“我在江湖行走,也有几十年了,从未遇過這样的怪事。這個老者看来练就大力鹰爪的功夫,两眼神光奕奕,一看便知是内家高手,可是我却丝毫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猜大约是江湖上的寻仇报复,刚好给我們碰上。可若是江湖寻仇,当事人绝沒有不欢迎助拳之理,這老人连女儿也不准帮忙,這可叫我怎样也猜不透!”

  這时窗外夜风呼呼,鸱枭厉鸣,凌未风忽然拍掌說道:“我猜得出這老者是什么人!”话声未了,忽然窗外有人接声說道:“我也猜得出這老者是什么人!”凌未风一跃而起,只见一條黑影蓦地穿窗而入。

  那跳进来的人是李思永,他也是心有疑团,终宵未寐,为冒浣莲奔下楼梯之声所惊,跟了下来。凌未风听得出神,竟未发现他伏在窗外。

  這时,傅青主见凌未风和李思永都同声說知道這老者是谁,大为诧异。凌未风道:“我曾听過师父谈起各派名宿,据說在剑阁栈道的绝顶之处,隐居有一位老者,名叫桂天澜,在大力鹰爪功和绵掌上有绝顶功夫,鹰爪功是外家绝技,绵掌则是内家最难练的一种功夫,這人能内外兼修,可算是武林中的怪杰。”冒浣莲听了,“噫”了一声,急忙问道:“他姓桂?”凌未风点了点头,冒浣莲眼波流动,手托香腮,似在思索什么事情一样。

  李思永道:“我也听先父說道,有一個名叫桂天澜的人,武功极强,当张献忠主川时,曾投在张部大将李定国帐下,不久张献忠李定国相继败亡,此人就不知踪迹。后来有人說他隐身剑阁,先父派人去找了几次,都沒有找着。傅老前辈說有人找他寻仇,我想也许不是私人寻仇,而是清廷的高手踩到了他的踪迹。”

  傅青主摇了摇头道:“你只猜到了一半,最初来寻仇的人不是清廷的人。”接着他往下說道:“那老人正在和女儿說话之时,屋顶上空突然掠過三枝响箭,一声接着一声,怪声摇曳,甚为凄厉。這是江湖上寻仇示警的讯号,而且若非自信能够把对方手到擒来,决不会使用這种先行传声示警的方式。我正觉十分诧异,這对父女的武功,已是武林同道中所罕见,难道又有什么高人,敢如此托大?响箭過后,果然外面传来暴雷也似的喝声:‘兀你還不出来答话?’

  “那老者愁容满面,缓缓起立,对女儿道:‘你千万听我的话!’又向我們道:‘你们也千万别理闲事!’說完,便冲出屋外,我忍不住也跟着出去,回头一看,那個小姑娘和浣莲也出来啦!

  “屋外站着的是一個红面虬须的老者,一见我跟着出来,翻起怪眼瞧了瞧,冷笑道:‘你居然這样不要脸,還找人助拳!’我急忙說道:‘我只是過路的客人!’我知道這类的江湖仇斗,若只是一人出面,那就必定是约好的单打独斗。外人若偶然撞上,也得避开。除非自问不敌的一方,预先邀好到亲至近的师友,那才另当别论。但也得让正点(事主)先见了真章才能出手。我本该避开,但敌不住好奇心的吸引,仍然在远远的看他们怎样较量。這时我忽然看见栈道下面,山腰处似有黑影移动。正注视间,那红面老者大声喝道:‘就是有人助拳,我也不怕!’双掌一错,更不打话,就狠狠地向黑瘦老人打去,我站在十余丈外,也听见呼呼的掌声。”

  凌未风对掌法剑法均有极深的造诣,听傅青主說到两位老前辈在剑阁千级栈道之上对掌,不禁心向往之。說道:“以桂天澜的武功,居然有人敢登门挑战,可惜我看不到這样的对掌。”他顿了一顿,又对傅青主道:“我看你在剑阁碰到的黑瘦老人,九成是桂天澜。他后来出手是不是以绵掌为主,而夹以鹰爪功夫,是的话,更准是他。”

  傅青主点了点头道:“好,我就当黑瘦老人是桂天澜吧,說起来容易记些。我刚才說到那红面虬须的老者,见了桂天澜就如发狂一样,双掌一错便狠狠扑上。桂天澜却不动手,双足一垫劲,人便像飞箭一样,射出两三丈外,口裡尽嚷:‘你慢点动手行不行?也得让人把话說個清楚!’那红面老者却不理不睬,竟是如影随形,步步进迫。桂天澜退得几退,已到了峭壁的边缘,再也不能往后退啦!那红面老人双掌齐发,向桂天澜迎面推来。桂天澜双臂倏地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横挡,左掌一翻,向红面老人腕下一撩,同时右手骈指如戟,一探身,势捷如电,双指向红面老人的腰胁点去,红面老人双掌一封,接着左掌下劈,举腿横扫。”凌未风闭目静听,忽然說道:“红面老人這招拆得不行。桂天澜用的是绵掌中孔雀抖翎的家数,中途未待变尽,又渗以点穴法。红面老人這样解法,只能化去对方掌力,避不开点穴。他那一腿只是虚招,以攻为守的,桂天澜只要往左斜身进步,红面老人就完了。看来红面老人来势汹汹,說到真功夫,要比桂天澜差一筹!”

  傅青主道:“老弟掌法果是高明,桂天澜往左斜身上步,手指已然点到红面老人胁下。可是桂天澜好像有意让他似的,虚虚一戳,乘着红面老人斜闪之际,自己却猛地往右窜出,离开了峭壁边缘。”凌未风道:“红面老人输了一招啦,该停手了?”

  傅青主道:“他才不停手呢!我在月光下,看到他的红面变紫,一個箭步又扑過来,好像拼命似的,他也真有点邪门,拳法展开,身似飞鱼,步如流水,绕着桂天澜身子滴溜溜乱转,两手忽拳忽掌,疾逾风轮,身法手法越来越快,脚下走的却是九宫八卦方位,丝毫不乱。”凌未风道:“他使的一定是九宫神行掌,這种掌法,暗藏八九七十二手点卸法,点是点穴,卸是卸骨。切斫点拿,奇正相生。正是同时对付内外两家的上乘掌法。哎!這红面老人不弱,他刚才输的那招,大约是欺敌過甚。他的九宫神行掌,可是武当派镇山的掌法呢!”

  傅青主道:“桂天澜的功夫也俊极了,红面老人身子滴溜溜地转,他也随着红面老人转,他发掌好像软绵绵的,可是对方的凌厉掌法,都给他随势化解。”

  凌未风道:“這场对掌,一定好看极了。”冒浣莲道:“可不是嗎?這两人的身法,就宛如走马灯一样,倏左倏右,忽逆忽顺,過了一阵,我看到月光底下,两條黑影,联成一圈,闪电般疾转,莫說分不出招数,连哪個是红面老人,哪個是桂天澜也分不清楚了。”

  傅青主笑道:“他们出手是快极了,但细看之下還分得出强弱,红面老人如怒狮搏击,而桂天澜则如灵鹤回翔。红面老人每一招都是重手,凶狠极了,而桂天澜却闪避得恰到好处,有好几招连我都看不清他是怎样避开。按說,以他那样的功力,敌人一击不中,他就可以乘虚反击,但奇怪得很,他却又是老守不攻,甚至敌人明明有了破绽,他也是点到即止,我明明看到有一招,红面老者使用‘牵缘手’左右夹击,桂天澜避過正面,反抢进去,只要一掌切下,红面老人非受重伤不可,他却使出花招,临时变式,放過了机会。”凌未风道:“這样非吃亏不可!红面老人的功力、掌法仅稍逊于桂天澜而已,他這一放松,很容易给对方反乘。”傅青主道:“可不是嗎?我看得紧张极了,恨不得想提醒他。再打了一阵,红面老人忽然一腿飞起,踢桂天澜胁下的穴道,桂天澜右掌一兜,正正兜住了对方的左足足跟,只要用力一送,立刻可以将敌人抛落悬崖,他却手腕一沉,大约是想将敌人按落地上,哪知缓得一缓,立刻给红面老人施展鸳鸯连环腿,左足猛的向桂天澜胸膛踢去,桂天澜大叫一声,双掌一松,红面老人已掠出数丈,一反身又是三枝弩箭,桂天澜這时面色渗白,身法迟滞,避不了第三枝,竟给弩箭射中了小腹。”

  冒浣莲紧张地接下去道:“那個小姑娘本来是站在我身旁的,這时突然冲了出去,右手一抖,一根长长的山藤向那人抛去,左手也打出三枚钢镖。那個红面老人奇怪极了,一见這個小姑娘冲来,丝毫不避,反迎上前去說道:“坏人打死了,宝宝你跟我走!”小姑娘猛然出手,他仍像毫无所觉似的缓缓走来,那可糟啦,他的双足给山藤绊着,左肩也中了一镖!桂天澜忽然大声叫道:‘竹君,别动手,他是你的爸爸!’红面老人连声惨笑,那個小姑娘,就如受了雷殛一样,在月光下全身颤抖,這时我忽觉脑后风声飒然,蓦然间傅伯伯一掌就将我推出三丈开外,我回头一看,只见四個穿着黑衣的人,似飞鸟般扑了进来。有一個已冲近那個小姑娘了,红面老人怒吼一声,双足一跳,山藤裂成几段,横飞出去,那個黑衣汉子大手刚抓到小姑娘的肩头,就被红面老人一把抱住,倒在地上一滚,竟然一同从峭壁滚下去了!”

  凌未风听得血脉偾张,“啊”了一声道:“這個红面老人竟然和敌人同归于尽,可惜!可惜!”冒浣莲不理凌未风打岔,往下說道:“那個小姑娘见红面老人抱着一個黑衣汉子滚下悬崖,呆了一呆,蓦然发狂一样,飞奔向前,在悬崖边踊身一跃,大叫一声,也跳下去了,我跳出去救,已来不及啦!耳边只听得桂天澜的惨叫声,接着是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接着是傅伯伯大声呼唤,叫我回来!哎呀!那小姑娘真美,而跳下悬崖之前的神情又真可怕!”冒浣莲說时,面色惨白,声音颤抖,屋子裡蓦然像死一样的沉寂,静得听见各人的心跳声!

  過了一会,傅青主缓缓說道:“来的那四個黑衣汉子,都是清宫大内的高手,给红面老人抱着滚下悬崖的那個我认得,绰号叫做‘八臂哪吒’焦霸,以前是横行江湖的大盗,清兵入关之后,他带领一帮流寇投效清军,后来听說做了大内侍卫,他的功夫绝不在我之下。我来不及說话,只好一掌将浣莲推开。另三個黑衣侍卫,我不认得,但一看身法,都是一等高手。他们在剑阁上一现身,立刻就向桂天澜奔去,我再也按不住,急忙拔剑飞身,抢在头裡,替桂天澜挡了一阵。”他停了一停,叹了口气,說道:“幸亏那個武功最强的焦霸,给红面老人抱着滚下绝壁,要不然,我們那晚,恐怕都会血溅荒山!”李思永愤然說道:“满洲鞑子也真狠,几十年了都不肯放過。先祖和张献忠手下的知名之士,他们都要斩草除根。桂天澜也真是,先父曾几次派人找過他,如果他和我們大伙在一起,就沒有事啦,偏偏他却要去‘隐居’,這個时候国家都已不保,又怎容你做世外高人?”

  傅青主道:“我就是见那些卫士這么狠,就豁出性命和他们拼啦!但那三個卫士,武功实在高强,我沒法全数拦住,结果還是给一個冲過去打桂天澜,我给两個卫士绊住,脱不了身,连分神看望也不可能。打了一会,听见浣莲高声叫喊,我才知道那個去捉桂天澜的卫士,已经给除掉了。”

  冒浣莲道:“我跑過去帮桂天澜,谁知反是他帮了我,那個卫士,手使一把红毛刀,非常厉害。我的剑碰不上他,只给刀风一荡就荡开啦!我也不管,展开小巧功夫,看他快要得手时,就从旁边给他一剑。那桂天澜的武功真是惊人,他面色已惨白如纸,身子也摇摇晃晃了,他還是一手掩腹,单掌应战。那個卫士刀光闪闪,只在他身边乱转,還不敢真個逼近身去。大约是怕他的大力鹰爪的功夫。打了一会,那卫士好像焦躁起来了,猛然一個旋身,‘云龙三现’,刷!刷!刷!一连三刀,向我剁来,大声叫道:‘先把你這個小丫头除去!’在他发出第二刀时,我的剑就给磕飞了!”

  冒浣莲說到手中的青钢剑给黑衣卫士一刀磕飞时,李思永不由得喊出声来。凌未风却吐了口气,闲闲地說道:“這黑衣卫士要槽了!”冒浣莲惊奇道:“凌大侠,你怎的好像当场看见一样!那黑衣卫士第一刀将我迫退两步,第二刀将我的兵刃磕飞,第三刀马上当头劈下,我毫无办法抵抗,只有闭目待死。不料就在此时,只听得那卫士惨叫一声,我睁眼一看:只见桂天澜已一手将那個卫士抓起,那個卫士也真了得,蓦地头向后弯,反手向桂天澜腰间一戳,桂天澜怒吼一声,把掩着小腹的手也伸了出来,双手一撕,立刻把那個卫士撕成两片,血淋淋的可怕极了,我吓得全身瘫软,桂天澜把那两片血人抛下深谷,用手推了我一下,指一指傅伯伯這边,好像叫我去帮手似的。我一看他,腹部血如泉涌,全身的衣服都染红了。我急忙把头巾撕下,给他包扎,他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声啦!但還是连连指着傅伯伯,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催我前去!”

  冒浣莲說到這裡,才松了口气,凌未风赞道:“好個大力鹰爪神功!敌人只要一分神,立刻就被他乘虚而入了。可惜他受了重伤在前,转动不灵,得手之后,還是受了敌人暗算。”

  傅青主接着說道:“我和另外的两個卫士厮拼,正感吃力,忽听得浣莲大呼:‘我們已打死一個了!’她也真精灵,远远地把铁莲子拼命打来。她知道我有双袖接暗器的玩艺,不怕误伤,那两個卫士却给铁莲子打得东躲西避,虽然无法伤着他们,也够他们受啦。那两個卫士一面避暗器,一面扭头张望,大约是果然发现同伴不见了,齐齐惊呼,连道:‘风紧!’我乘势飞身扑去,用无极剑中的‘展翼摩云’绝招,一剑一個,全部了结!真想不到這两個棘手强敌,被我如此容易地剁掉!”

  傅青主停下来喝了一口茶,用手指敲击桌面,得得有声,黯然說道:“敌人是全数打死了,可是桂天澜也已奄奄一息。我急忙跑過去看他,只见他全身浴血。我用金创药给他止了血,再用山边的泉水给他揩抹干净,只见胸衣已破,胸膛上有個鞋印,這想来就是给红面老人连环腿踢伤的,红面老人這脚真狠,可是桂天澜居然能挺得這么些时候,還能重伤之后掌毙敌人,功力的深厚真是我平生仅见!除了胸部的伤外,他的小腹也给弩箭穿了一個洞,连肠子也看得见啦。另外胁下還给黑衣卫士点中了‘愈气穴’。我看他的神情,知道他已极力运功闭住穴道。我急忙给他解开,只是時間過久,解开了穴道,他也只能抖动,话已是說不出了,我抱他回转屋内,再仔细检视,我的医术虽然自信并非庸手,可是到底不能真個起死回生,他伤得這样重,精神气力都耗尽了,這叫我如何能救。我望着他流泪,他却忽然挣扎着用手指在地上用力地划!抖抖索索地划了一行大字,那行字是:‘請到滇东五龙帮,有一個……’,初写时泥土纷飞,每個字都入土数分,后来越写越慢,泥土上只能稀稀浮浮地看到一点字迹,尚未写完,他就忽然断了气啦!”

  傅青主讲完之后,听众黯然。良久,凌未风抬头问道:“那么這個黄衫少年又是怎样来的?他和桂天澜又有什么关系?”

  傅青主道:“我也不知道呀!当时我连桂天澜的姓名還不知道,他又写得沒头沒尾。不過我想這位武林侠隐,临终时還殷殷以此为念,他今晚之事,一定是和五龙帮有关系的了。我若不替他办到,他一定死不瞑目。”接着他又在烛光摇曳中說出第二個动人心魄的故事。

  原来傅青主和冒浣莲入川,是当日群雄大闹五台山之后,在武家庄中分派的。傅青主在桂天澜死后第二日過了剑阁,一路南行,沿途见兵马往来,他猜测四川巡抚罗森一定已和吴三桂有了联络,因此调兵遣将,准备应变了。他依着韩志邦在武家庄给他的地址,找到了四川天地会的舵主,交代了一下,告诉他们吴三桂图谋反清的事情,叫他们也准备应变,交代完毕,就自川入滇。行了二十多天,到了滇东,一路打听,却探不出五龙帮的所在,甚至五龙帮是一個什么样的帮会也不清楚。一日到了滇东的霑益,在离城百余裡的一個小村镇,忽然见有十多個大汉,一個跟着一個,走进一间酒店。這十多個汉子,個個步履矫健,一看就知是江湖人物。傅青主好奇心起,也和冒浣莲跟了进去。入到酒店,只见一個人躺在地上,面如金纸,那些大汉围着他,有人给他推血過宫,可是這人仍是昏昏迷迷地睡着,丝毫沒有起色。

  傅青主背着药箱,本来就是江湖郎中的打扮,他就不客气地挤开了众人,上前看望。有一個汉子道:“你看什么?他的伤不是你能医的!”傅青主一看,就知道這人是受铁砂掌伤了穴道,的确不是普通郎中所能医治,就微笑道:“這伤我還能治,他受伤之后,到现在還未過二十四個时辰嘛!”此言一出,周围的汉子都吃了一惊,急忙恭恭敬敬地請他医治。他過去替那個受伤汉子推拿,一下子就解开了穴道,三五下就活了血脉,不過一会,那汉子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淤血,张口骂道:“我要踏平你這五龙帮小小的山寨!”傅青主听了,不禁大喜,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找了這么多天的五龙帮,竟然从這個汉子口中,說了出来。

  這個受伤的汉子悠悠醒转,见一众弟兄,围在身边,又有一個陌生的老者给自己推拿,十分惊诧。傅青主笑道:“不妨事了,再将息两天,包保你行动如常。”众人见他医术如此精妙,又是惊奇,又是佩服。一個短小精悍的中年汉子,好像是這伙人的大哥,走過来唱了個肥喏,說道:“多谢先生救了我的二弟,敢问尊姓大名。”自怀中抓了一把金瓜子,递過去道:“這一点东西,不敢云酬,只是聊表敬意而已。”傅青主微微一笑,推开了他的手道:“酬劳我是要的,只是不要金子!”那汉子愕然问道:“你要什么?”傅青主道:“我要的是‘五龙帮’,請你告诉我五龙帮在什么地方,你们和它有什么過节?”

  此言一出,四周的十几條大汉,都哄动起来,七嘴八舌地說道:“你问這個干嘛?”“你和五龙帮有什么关系?”“你是什么人?”……为首的汉子怔了一怔,随即压着众人道:“按說你救了我們的兄弟,我們应当告诉你。可是這事关系太大,我們得先知道你的来历。”傅青主笑道:“我姓傅,贱字青主,和五龙帮也有点小小的過节。”为首的汉子“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拜将下去,說道:“你何不早說,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都是一家人!”說罢又对众人說道:“傅先生就是我們总头目常常提到的人,他是武林前辈,又是当今的神医国手。我們总头目几次想派人向你问候,只是我們僻处边陲,你老却远在江南,山河阻隔,不能如愿,不料今日却在此相见。”

  這为首的汉子自报姓名,姓张名青原,是李来亨手下一员将领,他還怕傅青主不明白,又說道:“我們的总头目,就是李锦的养子,李闯王的孙子辈。”傅青主听得他是李来亨的部下,說道:“我和你们的头领神交已久,早就想拜谒他了。”

  当下张青原說出他们为什么和五龙帮作对的事来。原来在李思永单身到昆明会见吴三桂之时,就布置得力人手,分批从各路混入昆明,以为接应。他们就是取道滇东的一批,共有十八個人,由张青原率领。不料到了此地,不知怎的,给五龙帮知道了风声,出头阻梗,把张青原的副手蒋壮打伤,又将他们两個兄弟擒去。

  张青原道:“五龙帮原是一個小小的帮会,却并不‘安窑立柜’(沒有固定地址),实际只是一帮劫掠商旅的游匪,最近一年,始躲到霑益的六樟山中。我們曾派人叫他们入伙,他们不愿,我們也不勉强他。不料這次他们如此大胆,居然敢截劫我們兄弟。事后我們也捉着了他们的一個人,迫问口供,才知五龙帮上個月才给吴三桂收买,只是還未正式改编而已。”

  傅青主问道:“五龙帮的首领是什么人?有多少帮匪?”张青原道:“五龙帮的首领倒有点‘硬份’(本事之意),他们是滇南已故的老武师葛中龙的五個徒弟,据說葛中龙有五种绝技,他们各得一种。”

  傅青主好奇问道:“哪五样绝技?”张青原道:“葛中龙以铁砂掌著名,除铁砂掌外,他還有一种独创的武功,叫‘地堂腿’。本来‘滚地堂’這种功夫,一向是以拳为主,所以只有地堂拳而无地堂腿,但葛中龙這派却是以腿为主,可算是另辟蹊径,另外加上他擅长的兵刃三节棍,暗器毒蒺藜和拳法中的五行拳,便称为葛门五绝。”傅青主微微一笑道:“這五样功夫除地堂腿较新鲜外,其他也很平常嘛,哪能就称为‘五绝’?”张青原道:“以前的武师多喜歡标榜,他一個人能懂得這几样武功,也算难得了。”张青原停了一停,又继续說道:“葛中龙的五個弟子以数字排行,叫做张一虎、李二豹、赵三麒、钱四麟和唐五熊,各得一门功夫,就以师父的名号标榜,称为五龙帮。后来他们沦为帮匪,人数也不很多,大约只有四五百人。”

  傅青主看看天色,问明了去六樟山的路,起立說道:“快入黑了,我們今夜就探它一探,明天才正式拜山,斗一斗這五龙。”临走又留下一些药给受伤的蒋壮,說道:“再食下這些药,你明天就可以跟我們去斗五龙。”

  傅青主和冒浣莲轻功绝顶,以前夜探五台山,在千万禁卫军的防卫下也来去自如,何况這小小的山寨。三更时分,他们摸到了六樟山的大寨之中,說是大寨,其实也很简陋,茅草木片搭成的房子,东一排西一排,倚山形建筑,既不整齐,也不相连,当中有一座青砖的屋子,大约是大寨的议事厅。傅冒二人趁着月黑风高,展开迅捷的身法,在茅屋上飞掠而過,一直扑到当中的青砖屋子,屋上有两名巡逻,给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点了哑穴和软麻穴,动弹不得。他们探头下望,只见屋中心坐着五個人,想必就是所谓“五龙”了。其中一人道:“擒了李贼所派的人,送给平西王是一项大功哩。”另一人道:“又听說平西王要和李来亨商谈。”原先說话的人道:“你听這些谣言,平西王处处防着他们,就是商谈也谈不出個道理。”又一人道:“李来亨手下,兵多将众,我們可得早早准备。”最老的一個道:“他们远在边区,我們明日拔寨便行,径投昆明王府,他们哪追得及。”又一人道:“我就担心他们突派高手来袭击。”老者道:“反正是今晚和明早的事,就是他们交游广阔,一时也請不来许多高手。而且我們也有一個功夫绝顶的高手,怕什么哩?”另一人问道:“這個活宝贝你哄得。”老者道:“我只說谁是坏人,叫他去杀,他就会去杀。”傅青主在房上听了大为惊奇,怎的有功夫绝顶的高手,会像小孩子一样听人哄的?正思疑间,冒浣莲不耐久伏,动了一下,忽然屋内有人喝道:“房上来的是哪一路朋友,昏夜到来,有何指教?”

  屋子内的人出了声,傅青主轻轻地碰了冒浣莲一下,小声說道:“你快去东面放火。”

  冒浣莲一展身形,飞掠過几间茅屋。傅青主艺高胆大,在檐头一站,现出身来哈哈笑道:“我是個過路的,来访朋友来了!”“五龙”中的老大张一虎怒道:“妈巴子的,访朋友访到我的大寨来了,你当我五龙帮是好欺负的嗎?”五人一齐抢出屋来,唐五熊喝声:“打!”两手齐发,四颗毒蒺藜向傅青主两边射来,傅青主又是哈哈一笑,双袖一卷,把四枚毒蒺藜完全卷去,黑夜之中,唐五熊看不出傅青主如何收去他的暗器,他见蒺藜飞去,落处无声,十分惊骇。他想就算是敌人双手会接暗器,也不能同时接去四枚蒺藜,何况蒺藜有毒,根本就接不得,這可有点邪门,他不禁喊出声道:“這是個硬点子!”傅青主单足点着屋檐,用個“金鸡独立”之势,俯视下来,傲然說道:“是硬点子又怎么样?”李二豹大怒,一摆三节棍,飞身上屋,呼的一声,朝傅青主下盘扫来。傅青主知道三节棍是“逢硬即拐”,只要用兵器一隔,第一节就会垂下来,拐弯打到。他剑也不拔,李二豹一棍打来,他把双手缩入袖内,大袖一舞,把三节棍卷個正着,大喝一声:“下去!”把提着的左足用力一蹬,李二豹给踢得四脚朝天跌落地上,几乎爬不起来。傅青主正在大笑,忽地又是一條黑影窜了上来,掌挟劲风,劈面打到。這人正是老大张一虎。

  张一虎深得葛中龙铁砂掌的真传,骈掌可洞牛腹,他用足十成力量,志在必得。傅青主缩后半步,举掌相迎,张一虎一掌打去,只觉如打着一团棉花,无处使力。傅青主轻轻用個“拿”字诀,施展擒拿手,三指把他的脉门关寸扣住,运掌一挥,又把他摔到地上。

  老四钱四麟见几個把兄,都遭挫折,火爆爆地冲了上来,五行拳疾如风,霎忽就打出了七八拳,傅青主暗道:“這小子倒比刚才那個强。”五行拳完全采取攻势,傅青主又退了一步,用无极拳随势化解。无极拳善以柔克刚,不到十招,钱四麟攻势已完全顿挫下来。

  這时寨内帮匪已闻警扑到。但冒浣莲所放的火也已熊熊地燃烧起来。秋高气爽,山风又烈,霎忽之间,一排茅草木片搭成的房屋就沒在火焰之中。帮匪又急急分人出去救火,顿时乱成一片。傅青主见是时候,喝道:“五龙亦不過如此,领教!领教!”大笑声中,腾身便起,這时冒浣莲也已在屋面现身,两人汇合一起,在弓箭攒射中,飞身退出了大寨。那些近身的箭,全给傅青主双袖拍落。

  傅青主退出大寨,走下山谷,一路笑“五龙”浪得虚名,忽然从山涧处传来一声怪笑,星光下忽见一條黑影直挺挺地向自己行来!

  傅青主开声问道:“什么人?”只见那人双手掩面,像梦游人一样,浑然无觉地一直走来。傅青主待他走近,又陡然喝道:“你是谁?你哑的嗎?”那人撒下双手,茫然反问道:“你是谁?你怎么這样凶呀?”傅青主蓦然出手,使個擒拿手法,左臂一起,向他胁下一架,右臂斜穿,势如卷瓦,拿着他的手腕便扭,那人左臂一沉一拂,右臂向后一顿,立刻化解,傅青主一翻掌,改为“拨云见日”,乘势打去,那人举掌相迎,双掌一抵,傅青主失声叫道:“好功夫!”接连退出六七步去,那人也给傅青主的掌力,迫得踉踉跄跄,斜窜出丈许,才稳得住身形。

  傅青主這时已看清楚来人是個美少年,穿一件杏黄色衫子,很是潇洒,只是在星光下看他面孔发白,眼神散乱。心念一动,正待再问,黄衫少年已发怒說道:“你是坏人嗎?一见面就乱动手打人。”傅青主迈前两步,柔声說道:“我們不是坏人,只是见你向這边走来,以为你是五龙帮的。你是五龙帮的嗎?”少年道:“什么叫五龙帮?”傅青主用手一指:“就是這個山寨裡的人。”少年道:“這個山寨嗎?啊,我晓得,我就是住在那裡的。那些人难道是坏人嗎?”傅青主道:“当然是坏人!”黄衫少年摇摇头道:“我不信。”傅青主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坏人嗎?”少年道:“不大清楚,先打人的大约就是坏人。”傅青主笑道:“不对,比如你知道一個人是大恶人,你会先打他嗎?”少年点点头道:“会!”傅青主道:“這就是了!這個山寨裡的人和清廷勾结,你知道什么叫做‘清廷’嗎?‘清廷’就是满州鞑子的朝廷,专欺负我們汉人的。”黄衫少年双眸闪闪,想了一会,說道:“清廷?鞑子?啊,好多年前,似乎有人常常对我說這個,是不错,鞑子是坏人。”

  冒浣莲這时轻轻地走了上来,低声說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們你是谁了吧?”黄衫少年道:“我是谁?沒有人告诉我,我不知道!”声调苦恼异常。冒浣莲不禁道:“你的爸爸和妈妈呢?”少年一听,突然全身颤抖,面色越发惨白,忽地啜泣起来。冒浣莲见他像個小孩子似的,不觉用手抚一下他的头发,抚了之后,才想起对方是個英俊少年,面红红地缩手說道:“是我說话恼了你嗎?你别怪啊!”少年止泪抬头,望着冒浣莲温柔的脸,忽然說道:“你很好,我好像有一個很亲的人,也像你的样子。”

  說话之间,忽见山上许多人下来,手裡拿着火把,大声呼喊:“黄衫儿,黄衫儿,你在哪裡?”少年应了一声,对傅冒道:“他们来叫我了。”

  冒浣莲星眸欲滴,悄声說道:“你跟我們走了吧!”黄衫少年从未听人用過這样关怀的声音說话,心头一阵暖烘烘的,呆呆地看着冒浣莲两颗黑溜溜的眼珠,想了一想,行了一步,忽然又停下来道:“不成,我得弄清楚這山寨中的人确是坏人我才走。”這时山谷又传来了呼唤的声音,傅青主忽然說道:“好!那你就先回去吧,明天我們再来看你!”黄衫少年举手道别,扭转身躯,飞鸟般地跃上山去。傅青主赞道:“這少年真好武功,只可惜患了心病!”冒浣莲道:“這個病也真古怪,连自己的来历都忘记了!伯伯,你为什么又放他回去呢?”

  傅青主道:“這人准是受了绝大的刺激,或做了不能挽救的错事,因此精神上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压迫他忘记過去。這种病假若找不出病源,很难医好。不過他只是忘记‘過去’,却沒有忘记‘现在’,你不听他說,他還要回去想一想,他還能够想,就证明他灵根未断。這样的人,我們一点也不能强迫他,只能听从他的意愿。”

  傅冒二人在谈论黄衫少年,黄衫少年這时果如傅青主所料,在苦苦思索過去。他只记得這三年来跟這山寨中人在一起的事,更远的就记不得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在一個冬天的日子,躲在大雪覆盖的山岭上,昏昏迷迷,忽然给這群人发现,当时有两個人持刀要杀他,他還能动弹,只一抖手,就用雪块打了那两個人的穴。后来那個叫做张一虎的人止住了众人,拿东西给他吃喝,就叫他跟随他们走啦。至于为什么躲在雪地上,却又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好像杀過一個跟自己最亲密的人,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却记不起来了。而且每逢自己思索過去,一想到這裡时,精神就非常不安,非常痛苦,怎样也沒法想下去了。

  他又想起跟随這些人奔跑,起初這些人盘问他的来历,盘问不出,恫吓他,他不理,那些人最初很失望,后来又很高兴,到什么地方,都安顿自己独住一间房子,而且总有人陪着,叫自已不要到处乱走,只碰到有武功很好的人和他们作对,他们打不過时,才叫自己出来帮忙。但自己因为非常不愿意杀人,也从未帮他们杀過人,只把来人打跑就算了。

  他又想起最近這些人是常常讲起些什么“清廷”和“招安”之类的說话,但见他来时又不讲了。什么是“清廷”,什么叫“招安”,自己也懒得去想。今夜给這老人和少女点醒,才依稀又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人常常叮嘱自己要推翻清廷,驱逐鞑子出去。那個人似乎也是自己一個很亲的人。這样一想,“清廷”当然就是坏东西了,“招安”是什么,自己不懂,但和清廷连在一起,大约也不会是什么好字眼。

  不說黄衫少年這晚苦思不已,直到天明。且說傅冒二人深夜回到原来的酒店,只见黑压压的堆满了一屋子人,有些人沒地方站,就在屋子外席地而坐。

  张青原见傅青主有点惊诧,笑道:“来的這许多兄弟,都是我們在這裡的人。”傅青主心想:霑益是一個荒凉的地方,他们能在指顾之间,纠集了這许多人,也真是难得。

  当下傅青主将夜探六樟山的情形,约略一說,大队立刻起程,中午以前,便已赶到。只见六樟山顶,寨门大开,“五龙”带着数百帮匪,竟自迎了下来。傅青主张青原并肩而上,张青原展出“闯”字大旗(闯王死后,其部下仍以“闯”字旗为号),上前喝道:“我們与你五龙帮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故扣留我們兄弟?今日若然放出,万事皆休,否则不待大军到来,也可将你這小小的山寨,踏为平地。”

  “五龙”中的老大张一虎,见傅青主同来,倏然变色,听了张青原的话,圆睁双目,大声說道:“谁不知道你们是闯贼遗孽,你们吓倒别人,须吓不倒我!”說罢又忿忿地横睨傅青主一眼,狠狠說道:“你這老贼,欺我太甚!”把手一摆,唐五熊在背后一抖手便打出了三枚毒蒺藜,两枚奔傅青主,一颗奔张青原,傅青主横裡一跃,大袖展处,将奔张青原的一颗先拍落,再回過身来,双掌向外一震,把两颗毒蒺藜都震了回去,李二豹大叫一声,急抖三节棍将反射回来的毒蒺藜打落。傅青主错步晃肩,索性冲入对方阵中,双袖飞舞,赛如两條软鞭,把“五龙”迫得手忙脚乱。

  這时张青原带来的人,也和五龙帮帮匪混战起来,帮匪虽人数较多,但张青原的人都是精选的壮士,越杀越勇,五龙帮已镇不住阵脚,看看就要溃败。

  就在此际,山脚下号角齐鸣,又上来了一彪人马。而“五龙”也连连大叫“黄衫儿!黄衫儿!”张青原正手执大刀,身先士卒,冲入阵中,忽见一個黄衫少年,双手空空,垂着头一直走出,好像饭后散步,凝思冥想什么事情似的,战场上兵刃交响,金鼓齐鸣,他都似丝毫未觉,而五龙帮匪,一见他出来,就两面分开。张青原大为诧异,不假思索,大斫刀扬空一闪就照黄衫少年头颅劈将下来,不料黄衫少年微微一闪,竟是一下子就抢了进来,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只一照面张青原的大斫刀就给他抢去,黄衫少年随手将刀抛落地上,叫道:“你不要這样凶啊!”右手指扣住张青原脉门,左手握拳,便待打下。张青原也是李来亨手下一员勇士,不料转瞬之间就给黄衫少年制住。张青原带来的人,都不禁惊呼起来。正是:

  两军方激斗,怪杰显神功。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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