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是赵丽芳第一次看见穿便装的殷秀成。
殷秀成穿着一身淡烟灰色的中山装,同色的长裤,黑色皮鞋,上面口袋插着钢笔。明明和周围很多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但是因为衣服非常合身熨帖,料子也笔挺有型,加上他俊秀的眉眼,双腿修长,在车站门口四散的人流中,就像是一片灌木丛中冒出来的一根青竹那样显眼。
他把烟头掐灭,大步走到了赵丽芳面前。
“累了吧?”殷秀成目光带笑,伸手去接赵丽芳的包,“這破车,能把人颠散架了。”
赵丽芳原以为他会生气,沒想到他竟然這么好說话,一点儿也沒有计较她自己擅自跑去电厂的事情。不過,回過神来一想,她還沒跟他算账呢!骗她說抽完烟就谈一谈,结果他居然从二楼窗户跳出去逃跑了。
在部队裡锻炼出来的好身手,就是用来跳窗的嗎?
赵丽芳白了他一眼,不肯把包给他,自己拎着往前走。
殷秀成追在后面,笑容如初:“饿了吧?快回去吃饭吧。”
“孩子们都想你了。不過你放心,我已经带他们吃過饭了,就是他们還在家裡等着呢,咱们得快点回去。”
虽然明知道這是殷秀成的手段,可是想到只有三個孩子在家,沒有大人照顾,赵丽芳還是停止了和殷秀成斗气的行为,拉开了他的吉普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你去电厂還顺利嗎?”殷秀成调头驶上了大道,打着方向盘问。
“我猜你沒带介绍信,本来想要给你开了送過去的,可是下午出现场去了,沒有時間。”
其实他担心了半下午。他猜赵丽芳一气之下去电厂,估计是想不到或者出于某种担心不敢去开介绍信。电厂這样的地方,要是被人看出来她举止异常,她又拿不出来介绍信,說不定就能把她当成敌特抓起来。
就算是报告到他這裡,他跟人家解释清楚了,這中间吃的苦头,可不是白受了?别看赵丽芳平时說话细声细气,又长得白净漂亮,做家务也很在行,好像一個贤妻良母的样子,可是殷秀成知道,這個女人其实是個心高气傲的性子。
她不争不计较,是她看不上不在乎。
和她朝夕相处這几天,殷秀成唯一一次见到她眼中闪過惊喜,是她看见当初南和县最大的地主胡老爷家留下的那座大宅院时。然后她就哭了——当时殷秀成就沒能控制住自己,然后把她吓得更加要离开他……
其他时候,就算是她提起电视机、洗衣机這些国内非常罕见的家电,也沒有真的当回事。看看,后来他沒有买,她也从沒提起過。
這么一個骄傲的人,要是被电厂保卫科的当成敌特给当众按在地上抓起来,她恐怕是要气疯了吧?
不過,骄傲的人大部分都有一种独特的纯真。就像是赵丽芳,明明在跟他生气,明明要跟他离婚,但是一提到三個孩子,她還是選擇把孩子放在第一位,暂时放下其他。是不是在她的家乡,对小孩子特别珍惜重视?
殷秀成一边开车,一边在心裡分析总结赵丽芳的性格和行动特点。
赵丽芳冷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問題作了回答。
“对了,我帮你开了介绍信,還有徐老头的推薦信。”殷秀成目不斜视,一脸正经,“就在我右边口袋裡,你收好吧。”
赵丽芳也直视前方,斜了一個死鱼眼给他。谁要去他口袋裡掏信?男人的套路,哼。
车停在筒子楼下,赵丽芳下车后,殷秀成从座位上方的夹子背后取下两封信,心裡有些遗憾。小猫学乖了,不上当了呀。
打开门,看见小凤在像模像样地翻连环画,小虎在玩木头枪,冬雪很有长姐风范地坐在他们边上写作业看着他们,赵丽芳的心才踏实了。
小虎跑過来,用木头枪对着赵丽芳,嘴裡突突突地配着音:“缴枪不杀!”
赵丽芳把包放在一边,举起手配合:“我投降,我投降。”
小虎高兴地笑着跑开了,赵丽芳過去看了看冬雪的作业,夸了她字写得工整,然后走到小凤跟前,低头看她手裡的连环画。
从她进门,小凤已经偷偷从连环画的缝隙裡瞄了她好几眼,可是现在她走到跟前,小凤反而一脸认真地看着连环画,头也不抬,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回来了一样。
赵丽芳蹲下身子,从小凤举在眼前的连环画背后一点点冒出来,直到眼睛比连环画高了才停止。她也不說话,就這样静静地看着小凤,直到小凤忍不住抬眼看她,赵丽芳就对她挤了挤眼睛。
原以为這样一定能把小凤逗笑,沒想到适得其反。小凤丢下了手裡的连环画,嘴巴瘪着,眼圈慢慢红了。
赵丽芳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抱住了她:“怎么了小凤凰?”
這一抱,小凤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這下殷秀成也走了過来,站在一边皱着眉头,看起来也是一脸不解。
“小凤凰今天是不开心嗎?”赵丽芳抱着小凤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用温和的语气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告诉妈妈嗎?”
小凤哭了一会儿,赵丽芳就這样抱着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也不追问。
殷秀成搬了個椅子坐在对面,不错眼地盯着她们两個。
等到哭声慢慢小下来,小凤才打着嗝抬起头,两只手抓着赵丽芳的毛衣,控诉地看着她:“妈妈不见了,我以为妈妈不要我了……”
赵丽芳顿时觉得心裡揪揪地发疼。自己从一岁多点养到這么大的孩子,跟自己亲自生下来的,也沒有太大区别了。教他们說话,喂他们吃饭,抱着他们尿尿……什么事情沒做過?
三個孩子中,小凤是最敏感的。她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今天放学沒有看见赵丽芳,就觉得自己被妈妈抛弃了。
想着一個不到五岁的小姑娘心裡藏着這么可怕的猜想,赵丽芳就觉得心疼。
但是,她是真的要跟殷秀成离婚的,就算是今天不走,以后也是要走的。赵丽芳又不愿意撒谎,只能掏出手帕帮小凤擦眼泪:“妈妈在這裡呢,小凤凰不哭了啊。”
殷秀成无声地站起来,出去端了一直热在炉子上的蒸锅进来:“小凤,妈妈還沒吃饭呢,先让妈妈吃饭好不好?”
小凤自己擦了擦眼睛,打着嗝乖乖地从赵丽芳腿上爬了下来。
赵丽芳是真的饿了,她洗了手過来,桌子上已经摆了两個菜,一個白菜五花肉,一個土豆肉丝,居然還蒸了米饭。
虽然菜的卖相不怎么样,但是味道還可以,在及格线以上。
赵丽芳惊讶地问:“谁做的饭?”
冬雪可能会煮玉米稀饭,可是炒菜蒸米饭她可是不会的。难道是殷秀成?
殷秀成坐在一边,把小凤抱在膝盖上,对着赵丽芳点了点头:“做的不好,你将就下。”
還真是殷秀成做的,真是看不出来,他還会做饭?
“我会的事情還多着呢。”殷秀成拿起连环画和小凤一起看,头也沒回地說,好像有透视眼看见了赵丽芳的表情一样。
吃了饭,陪三個孩子玩了会儿,赵丽芳发现,虽然只有小凤表现出了恐慌,但是其他两個孩子今天也很黏她,应该也是受到了影响。
花费了比平时多半個小时的時間,才把三個孩子哄得睡着,赵丽芳就看见殷秀成在门外拿着两個信封对自己招手。
“街道介绍信,還有徐老头的推薦信。”殷秀成把两封信递给赵丽芳,“如果明天有時間,我带你去电厂,一起去拜访一下张书记。”
赵丽芳接過两封信,打开找到了介绍信,把另一封還给了殷秀成:“谢谢。不過今天我已经见過子弟小学的范校长了,他說让我回来等通知,如果通過了,就拿着介绍信去办手续。”
户口农转非,她已经沾了殷秀成的光,找工作的事情,能不用他的人情最好還是不用。
想到這裡,赵丽芳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我自己坐车去就行了,你工作也忙,不用去送我。”
殷秀成的脸色不太好看:“你知道今天我出现场,是什么案子嗎?”
一個女知青,被人先X后杀,窒息而死,现场极其惨烈。殷秀成当场就根据现场的痕迹追踪下去,两個小时就找到了真凶,抓住了邻村的一個老光棍。
出事的村子,距离去电厂的公路沒多远。
而南和县這种公交车,在路上抛锚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万一要是……
其实,今天他处理完案子回来后,就有一种开车去电厂接赵丽芳的冲动,只是被他用理智按了下来。
他怕自己的這种关心,对赵丽芳来說却是步步进逼,让她跑得更远。
他在汽车站门外等她那三十分钟,心裡无比烦躁,又是担心又是恼火,一连抽了三根烟,這种频率超出了他平时的记录。
然而看见她的时候,殷秀成還要控制情绪,不能用這样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
赵丽芳听了他对案子的讲述,也露出了几分惊色,不過還是拒绝了殷秀成送自己的提议。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一個人還不是都過来了?”
那时候,村子裡的二流子和猥琐老男人总是盯着她,赵丽芳也不是沒感觉。
她知道自己用灵水变美会引人注意,可是到了這個时代,她什么都失去了,难道還要把对美的执着也扔掉,彻头彻尾地变成一個手脚粗糙、头发稀疏发黄、脸色黢黑的农妇?
而且,說实话,她就算是真的不保养自己,以原主的容貌,在农村裡也是顶尖的,還是一样被人觊觎。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殷秀成却是头发都竖起来了:“谁他妈敢欺负你?”
赵丽芳不想再提,想要含糊過去,殷秀成哪裡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做情报這么多年,从刚才赵丽芳的话裡就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怎么肯善罢甘休!
“就是那個,那個外号叫歪头的。”大名好像叫李荣,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就靠着偷鸡摸狗過日子,家徒四壁,房子都快倒了。二十三四了吧,连個說媒的都沒有。
以前原主喜歡穿新衣服戴新发卡出门炫耀,每次李荣都要找個沒人的时候,追上夸她两句。原主又是看不起李荣,又是喜歡听夸奖,乐滋滋地听完就摇着细腰走开,把個李荣给馋得半死。
但是他不敢造次,因为知道殷青山不好惹,那老头年轻时候可是杀過狼的。
后来赵丽芳穿越過来,整個人变得低调起来,穿衣服专捡破旧的,出门也十分注意,尽量不落单。有两次她自己一個人去后山小煤窑捡人家掉的煤粉炭块,李荣還追過来想跟她搭讪,都被赵丽芳远远躲开了。
就在殷青山摔断腿躺在床上养病后,李荣的胆子大了起来。有一次,他趁着赵丽芳独自回窑厂拿工具的时候拦住她,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想要上前动手动脚。
殷秀成听赵丽芳用淡然的语气讲述着這些,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话来。
将近三年的時間,她過的竟然都是這样的生活!看她心思单纯的样子,原来应该根本沒有吃過苦,可是就是這样一個一看就是娇娇女的她,把他一家老小都照顾得妥妥当当。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单腿跪在赵丽芳面前,把她搂在了怀裡。
“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