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赵丽芳坐在座位上,对着窗外站台上的殷秀成挥手。火车拉响汽笛声,缓缓驶了出去,站台上的殷秀成身姿笔挺,转身目送着列车离开。
因为是夏天,殷秀成的警服变成了上白下蓝,配上红色领章,戴上他的大檐帽,那张总是挂着斯文微笑的脸竟多出几分禁欲气息。赵丽芳第一次看见他换装的时候,還在内心吐槽了呢。
赵丽芳侧着身子,手按在窗户玻璃上,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转過头来坐正,心裡竟然有种淡淡的不舍。
女人啊,真是善变。当初每天想的都是跟大反派离婚,远走高飞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现在真的有机会离开了,却還沒走出多远,就已经有点想他们了。想三個可爱的小宝贝,還想那個完全不符合斯文有礼外表找到机会就要亲亲抱抱的大反派,虽然只有一点点。
不過想起早上送她赶火车时殷秀成的脸色,赵丽芳又忍不住偷笑。還不是怪他自己,当初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搞了個优秀军属的荣誉,结果现在快到八一建军节了,省裡召开表彰大会,赵丽芳也接到通知要去参加。
殷秀成這些天正黏糊媳妇儿的时候,当然不舍得让赵丽芳去省城开好几天的会,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归根结底還是他自己找的事儿。
火车开始行驶后,车窗外吹入的风将车厢中的闷热驱散了不少,车厢上空响起了柔和的轻音乐,女播音员在介绍本次列车的信息。
去H省省会盛城,坐硬座需要六個小时,在這個时代算是比较近比较方便的旅程。
這個时候的交通远不如后世发达,对很多人来說,出趟远门是大事。往往大清早天不亮就得起床,然后坐着汽车一程一程转车赶往目的地,路上還很可能遇到各种突发状况。如赵丽芳這样,能被专车送到地市火车站,然后直接乘坐火车抵达目的地的,算得上体验良好的出行了。
殷秀成本来還想给她买卧铺票的,但是赵丽芳拒绝了。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多,又不需要過夜,沒有必要托关系去买卧铺票。
赵丽芳从自己的布包裡取出自己的水杯——罐头吃完后洗干净的玻璃瓶子,因为有盖子,赵丽芳觉得出门用比搪瓷缸方便点——喝了点水,把杯子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目光在窗外的田野中流连。
“轰隆隆隆隆……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過峻岭越過河……阳光灿烂照车厢,车厢裡面真热闹……”
广播裡开始播放歌曲,赵丽芳身边的乘客也跟着唱了起来:“嘿,快乐歌声冲云霄!”
赵丽芳被他那一声“嘿”打断了思绪,不由转過身来。她這是三個人的座位,挨着她坐的是一個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穿着一件熨烫得十分笔挺的白色衬衫,腿上放着一個公文包,公文包上印着一排白色的字,是他们市裡纺织厂的名字。
這個年代這种打扮,多半都是厂子裡的采购员。
看见她回头看自己,小伙子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冲着赵丽芳笑:“你好。”
赵丽芳对他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回了一声“你好”,就把头转了回来。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妻和一個二十来岁的姑娘,看起来不是一家人。
中年夫妻中的女人脸色有些蜡黄,精神不振,靠着窗户半天也沒有說過话,男人从包裡掏出一個搪瓷缸子,嘴裡說着:“你這坐汽车晕车,坐火车還晕车,以后還是别出门了,出门净受罪。”
靠着過道的姑娘看模样像是個知青,手裡拿着一本书,她也是和赵丽芳同一個站上车的,這会儿正带着笑打量四周。看见赵丽芳看她,也对着赵丽芳笑了笑。
小伙子并不在乎赵丽芳的疏远,兴致勃勃地问她:“同志,刚才送你上车的是你爱人嗎?”
“对。”刚才殷秀成把她的行李箱提上来,帮她放在上方的行李架上,叮嘱了她几句才下车。
“那你们可真好。”
赵丽芳来到這個世界最大的感触就是,這個时代虽然有很多不足,但是大部分人的精神状态很好,哪怕生活條件再艰苦,他们每天也都是乐颠颠的。哪怕是后山村的社员们,一见面也都是开着各种玩笑,上工时候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這时候的人们思想很单纯,沒有太多的欲望,在经历了旧社会漫长的苦难之后,他们觉得现在已经非常幸福。哪怕是陌生人,彼此之间也十分热情真诚,互相帮助。
就像现在這個采购员,根本就沒有察觉赵丽芳這种后世人特有的距离感,而是继续热情地夸赞殷秀成“精神”,一定是個很优秀的公安同志。
就在赵丽芳不知道如何回应這种热情的陌生人时,突然响起的小孩哭声解救了她。
原来坐在赵丽芳這個座位靠過道位置的是一個带着两個孩子的妇女,她怀裡抱着一個顶多一岁的婴儿,手裡牵着一個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女孩就哭起来了。
周围的乘客都很热情,纷纷帮忙哄小女孩,不過小女孩有点怕生,抓着妇女的衣角不肯动,嘴裡直叫“妈妈”。
听得赵丽芳心裡一软,想起了自己家裡那三個小宝贝。她从包裡抓出来几颗奶糖对小女孩递了過去:“乖,不哭了,吃糖。”
小女孩不敢接,妇女连忙转過头对赵丽芳道谢:“谢谢你,她不吃。”
小女孩把头埋在妈妈衣角上,偷偷地看了看赵丽芳手上的奶糖,又把脸埋了下去抽泣起来:“妈妈,我饿。”
妇女有些窘迫,吃力地弯腰。看着她抱着孩子辛苦的样子,采购员连忙帮她从座位下面拽出了一個花布包袱,解开后,在几件衣服裡面放着一個蓝布小包袱。
蓝布包袱裡,放着一個掉了不少漆的搪瓷缸,搪瓷缸裡是六七個煮熟的鸡蛋。
采购员帮她把搪瓷缸放在小桌子上,又把大包袱弄好,重新塞到了座位下面。
“吃吃吃,就知道吃!一天到晚气死個人,啥也不干一张嘴就要吃!”妇女数落着,从搪瓷缸裡拿了一個鸡蛋给小女孩,小女孩立刻不哭了,自己拿着鸡蛋在桌子上磕了起来。
赵丽芳也看出来,這個妇女的家庭條件不太好,她身上的衣服還缝着补丁,小女孩身上的衣服更是很不合身,头发稀疏发黄,一看就是营养跟不上。
看着小女孩举着鸡蛋吃力的模样,赵丽芳真怕火车一個减速,她就得栽到地上。
赵丽芳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水杯,把小包挎在肩上走了出去:“来,阿姨出去一下,你坐這裡。”采购员往裡挪了一下,把小女孩抱起来放在座位上,這下她磕鸡蛋就方便多了。
過道上也站着不少人,赵丽芳不想让小女孩母女尴尬,就往车厢尽头走了過去。
走到车厢连接处,赵丽芳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站在车门前的過道上,靠着墙壁看窗外的风景。
有人走了過来,脚步停下,犹疑着叫:“赵同志?”
赵丽芳转過头,看见的竟然是韩轩阳。她也有些诧异:“韩同志?”
韩轩阳手裡捏着烟,看样子是想找個地方抽烟:“沒想到碰到你,赵同志這是去哪儿?”
上次在子弟小学韩轩阳帮了不少忙,赵丽芳也只是口头感谢了一下,现在再次见面,她也不能表现冷淡,就笑着回答:“我去盛城,你呢?”
“我回家一趟。”韩轩阳叹了口气,“我爷爷生病了。”
赵丽芳知道韩轩阳的爷爷是一位影响很大的老将军,韩轩阳的男主光环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来自于這個爷爷。在原著裡,殷秀成屡次和韩家過不去,以前赵丽芳以为他是为了打击情敌韩轩阳,现在却知道了他是向韩轩阳的小叔叔管嘉林报复。
韩轩阳爷爷韩老将军今年也不過是六十岁,在原著裡他可是活到了九十多岁,所以想必這次也不過是一次小病吧。
赵丽芳心裡這样想,嘴裡也只能安慰韩轩阳:“应该沒事的,你這是請假回去看他?”
韩轩阳平时的开朗乐观全都不见了,神色不安,叹着气点头。从京城拍来的电报說爷爷病重让他速归,显然這次爷爷的病不轻。
他刚刚接到家裡的信,說父亲被从农场释放,能够回京了。信中隐晦地提起,可能整個环境都要变了,韩家的劫难即将结束。可是他還沒来得及高兴几天,就接到了爷爷病重的电报。
赵丽芳看他手中揉搓着香烟,猜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在這裡不好意思抽烟,就准备换個地方。她刚要走开,穿着制服的列车员就从前边车厢走了過来。
列车员手裡提着几個热水壶,谁需要了就给谁倒上热水。而且身上還带着针线包、小药包,发现乘客衣服破了、扣子掉了,都主动上前去帮助乘客缝补,非常热情。常见的头疼脑热的,列车员就从小药包裡取药给乘客吃,如果是严重的病症,就需要用广播向整個列车播报,看看乘客中有沒有医生能帮忙了。
這种热情的服务,让列车员走到哪裡都是一片笑声和热闹气象。
列车员站在车厢头上,居然开始组织大家唱歌。
赵丽芳站在列车员背后,都有点愣住了。列车员還有這种工作內容的嗎?
可是其他乘客却都十分自然地接受了這個设定,并在列车员的指挥下合唱了起来!
韩轩阳也笑了:“怎么?第一次坐火车?”
赵丽芳点了点头。第一次坐這個时代的火车。
“我听說你前段時間遇见敌特了,還有点担心。现在看来,你精神還是挺不错的。”韩轩阳上下打量着赵丽芳,她一点儿颓丧受惊的痕迹都沒有,面色红润,眉目含笑,看起来過得很顺心。
赵丽芳沒想到韩轩阳居然還会关心她的动态,就礼尚往来地询问他现在在忙什么。
“我有朋友說,国家可能会恢复高考。”韩轩阳看了看四周,凑近了一点,低声說,“你各方面都有基础,不如提前准备一下,到时候考個大学,整個命运都会改变。”
赵丽芳一惊,猜到這肯定是原文女主童檬告诉韩轩阳的话。不過,這么机密的事情,韩轩阳怎么会告诉自己呢?
韩轩阳以为她不相信,小声解释:“相信我,我這朋友說的话很准的。”
“噢,谢谢你。”赵丽芳不知道该怎么說好了,這样的消息他就這样随便告诉一個并不怎么熟悉的人,那就不能算是小天使程度了吧?
“你這样告诉我,合适嗎?”赵丽芳皱着眉头,“万一要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了,你的朋友会生气的吧?”
“我相信你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
赵丽芳无语,明明随便告诉别人的是你啊。
“我也只跟你說了。”韩轩阳看着赵丽芳脸上的表情,摆了摆手,“你别有压力,我沒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在农村呆一辈子埋沒了。”
“谢谢你了。”赵丽芳心裡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应该感谢韩轩阳看得起自己呢,還是懊丧于自己明明知道的事情還要承一個人情呢?
唉,总之和這個原文男主相处总是感觉怪怪的,她真的很不习惯這种毫无所图对人付出的雷锋性格,一直当索取這一方的感觉并不好。所以她被殷秀成這种小心眼黑心肝的欺负,纯属心甘情愿?這個结论让赵丽芳自己心裡抖了一下。
车厢裡的乘客唱了好几首歌,气氛非常活跃,列车员才继续向下节车厢走了過去。赵丽芳是真心佩服他的工作态度。
赵丽芳跟韩轩阳随便聊了几句,就找了個理由回到自己座位跟前。小女孩大概是吃饱了,居然已经趴在妈妈身上睡着了。
抱着孩子的妇女看见赵丽芳,连忙要把小女孩叫起来,赵丽芳阻止了她。
采购员站起身来,說要去抽個烟,让赵丽芳坐。赵丽芳知道对方是故意给她让位子,就道了谢,走进裡面坐了下来。
赵丽芳看见這個妇女神色憔悴,眼圈泛红,想了想,還是问她要去哪儿。
妇女不知道忍了多久,被她语气温和地询问,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說她叫侯丽红,這是去男人部队。她男人在部队当兵,前段時間受了伤住院,她要過去探病。可是家裡婆婆身体不好,带不了孩子,她只能把婆婆托给亲戚,自己带着两個孩子坐火车過去。
這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一個人带着两個孩子,還带着行李,赶了汽车赶火车,已经在路上走了一天了,又是害怕又是辛苦。想着男人受了重伤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妨碍,以后能不能继续当兵,吃不下睡不好。
說着說着,侯丽红的眼圈就红了。
赵丽芳听了也深有感触,侯丽红這情况比她刚来的时候還差。她当时虽然要照顾三個孩子,但是殷青山老两口能帮忙啊,家务事上她有人分担,又知道殷秀成三年后就会回来,所以她能坚持到最后。
像侯丽红這样的,基本上全靠她一個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個头,那才是真的辛苦。在這种情况下,她对孩子也不会有太多耐心,只要能把他们养活下来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周围的乘客都很同情侯丽红,一路上都主动照顾她们母女,侯丽红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不少。
侯丽红和赵丽芳一样在盛城下车,赵丽芳拉着侯丽红的大女儿,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侯丽红抱着小儿子,背着包袱,跟着赵丽芳下了火车,出了车站。
看着眼前巨大的广场,侯丽红两眼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找汽车去丈夫部队。
赵丽芳问她,侯丽红拿出了一封信,是部队战友替她丈夫张光荣写来的,上面写了去部队的路线。
赵丽芳按照信上的地址,带着她找到盛城汽车站,把她送上了去部队驻地的汽车,才跟她挥手告别。
等到赵丽芳找到位于军区招待所的表彰大会报到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好在会议包食宿,否则赵丽芳這会儿就该急了。因为這個时侯住旅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赵丽芳同志,這是会议资料,明天上午八点钟,就有第一场会议,請你到时候准时出席。”赵丽芳签了名字后,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看她的脸色就郑重了许多。
赵丽芳接過资料,拿着自己的胸牌和房门钥匙,找到了位于自己的房间。
当她看完会议资料后,就明白为什么那個工作人员看见自己签名后,神情就郑重起来了,实在是——這资料裡把她吹成一朵花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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