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作者:林中螢火
人類腦容量的構成是如此奇妙,一些在當下充滿衝擊力的畫面幾乎能佔據腦海的全部,彷彿是世界上其他的東西一瞬間都消失了。

  但過後回想起來,那些強烈的衝擊卻失去了具體的起承轉合,只是變成了一串晶瑩的碎片,鑲嵌在閃回的記憶之中,讓人不得不被迫按下暫停鍵。

  那天剩下的記憶對於梁時景來說是混亂不堪的。

  失去了邏輯的支撐,讓事情的走向完全化作她個人的感受,變得格外主觀和直接。

  她只能記得來回走過的人羣大聲爭執的聲音,夾雜在機器巨大轟鳴的噪音中,把她整個人震得幾乎無法站立。

  手掌和腳踝的疼痛在漆黑的夜愈加清晰,梁時景痛苦地彎下腰,腦海裏一遍遍重複着同一個認知——

  這裏要拆了,她和爺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就要消失了。

  而爺爺甚至不知道這一切,仍舊躺在病牀上,昏睡的時間遠大於清醒的時間。

  而她……什麼都做不了。

  連哭都哭不出來。

  梁時景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能,面對突然而至的劇變甚至連直面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在寒冷的春夜裏不停地發着抖,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貓。

  “我送你上去。”

  有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是有人在和她說話麼……?

  與此同時,一雙有力的手臂托起了她無法站立的身體,一件還散發着溫暖的長風衣罩在她身上,將她從頭包到腿,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然後一隻手環抱着她的腰,一隻手撫摸過她的髮絲,溫柔地將她的頭輕輕按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然後握着她的肩膀,將她半拖半抱地拽離了地面。

  “走吧。”

  鼻尖飄過淡淡的菸草味,混雜着薄荷清冽的香氣,讓梁時景一片混沌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一點。

  她試着跟隨那人的腳步邁出左腿,卻因爲腳踝上鑽心的疼痛瞬間又要向下跌去。

  那雙手反應很快,猛地抱住了她,用力地環住她的身體,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剛纔摔倒的時候傷着了?疼得厲害?”

  梁時景垂頭看向腳踝,無聲地點了點頭。

  下一秒,她被攬過了肩膀,身體一輕,雙腳騰空,一頭長髮垂直落下,整個人就這麼被突然打橫抱了起來。

  梁時景來不及叫出聲,眼前的景象就一下子翻轉了九十度。

  那些粗糲的閃動着混亂的陰影和紅色條幅全部躍出了她的視野,只剩下深藍色的星空和抱着她的男人線條剛毅的下巴。

  “抓緊點。”

  說完,他就一步步向前走去。

  梁時景條件反射般抱緊他的脖頸,視線隨着他的動作開始有些搖晃,像手搖式攝影機拍下的粗糙畫面,觀衆只有她一個人。

  一路上,溫辰川穿過嘈雜的人羣,轟鳴的機械,穩穩地抱着她,踏着月色緩緩走向她熟悉的那幢破舊的小樓。

  門口的喧譁離他們越來越遠,兩旁居民樓的燈光亮了又滅,可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梁時景閉上眼,竭力忽略腳上的疼痛和腦部些許的充血,雙手十指交叉扣在溫辰川的頸後,無意識地擦過他單薄襯衫內側的商標,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開口說道。

  “放我下來吧,我自己可以走。”

  大衣裹在她的身上,溫暖輕柔得像一個美夢,輕輕一碰就會被濃重的夜色吞噬。

  而抱着她的高大男人置若罔聞,甚至將手臂收緊了一點。

  梁時景擡頭看向他的側臉。

  月光從他的身後襲來,描摹出一圈堅硬深邃的輪廓後掉落在昏暗的地面上,被緊隨而來的有力步伐踩得粉碎,

  然後梁時景感受到近在咫尺的胸膛起伏着,擂鼓般的心跳混雜在沙沙的風聲中,像是要將她心中的某種情感徹底喚醒。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單元門樓下。

  腳步重重踏上階梯,聲控燈一下子亮了起來,黑夜從他們周身褪去,溫辰川的輪廓頓時清晰可見。

  昏黃的燈光灑在他立體的眉宇間,投下一片深深淺淺的陰影。

  梁時景看着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低沉的聲音在空落落的樓道中迴盪。

  “現在不是你逞能的時候。”

  梁時景的心不可遏制地瘋狂跳動了起來。

  直到被抱着進了暌違整整一個月的家門,梁時景跳得飛快的心還沒有平靜下來。

  這一晚上發生的事情太多,她像一臺過載的老人機,被迫綁上了許多新型軟件,線程忽然開到滿格,各種信息多到來不及消化,加上手上的傷和腿上的疼痛,只覺得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也就忘了問爲什麼溫辰川沒有問她住在哪一幢哪一層哪一戶就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她的家,也沒有發現爲什麼一個月沒有回來的房間裏還保持着乾淨整潔的樣子,連沙發墊上都散發着一股柔和的氣味。

  她真是太累太累了。

  裹着溫辰川的大衣,她簡直一步路都不想走。

  溫辰川把她放進沙發裏,站着環視了一圈後捋起袖子鑽進廚房,不知道搗鼓了些什麼,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

  他走到困得已經擡不起頭的梁時景面前,蹲下身子,摟住她的肩膀,把裝着牛奶的玻璃杯湊近她的脣邊,看着她緋紅的脣瓣含住透明的杯沿後,開口在她耳邊低聲哄道。

  “奶粉衝的,先喝了吧。”

  梁時景就着他的手喝光了牛奶,整個人被他抱着進了臥室,頭剛一沾枕頭就睜不開眼了。

  迷迷糊糊間,有人輕柔地擦拭着她的手指和小腿,隨即傳來一陣陣刺痛。

  她皺着眉頭想要逃脫,卻被捏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男人低沉的聲音又一次傳來,嗓音淡漠,卻充滿了不容拒絕的力量。

  “別動,上完藥才能好。”

  梁時景掙扎了兩下,被抓着的手腕反而被按在了枕頭邊,緊接着傷口處的皮膚就被一陣清涼的觸感覆蓋。

  從手掌到腳踝,仔仔細細都塗抹了一遍。

  被上過藥的傷口雖然還在疼痛,卻涌起了淡淡的麻痹感,像是被停在半空的傾盆暴雨,明知還會有落下的瞬間,卻因爲短暫的祥和而陷入了自欺欺人的平靜中。

  梁時景閉着眼,半夢半醒間,一隻乾燥溫暖的大手撫過她的臉頰,指尖的薄繭流連在她的皮膚上,從額頭到脣瓣,像是在確認自己領土的君主一樣鉅細靡遺,沒有一寸細微被放過。

  梁時景皺着眉,用力轉過頭躲避着那隻手,夢囈般地呢喃着。

  “不要……”

  那隻手頓住了,很快離開了她。

  沒有了外力干擾,又是在想念已久的熟悉的牀上,梁時景幾乎立刻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一天大起大落的事情太多,她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夢裏光怪陸離的場景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閃現。

  明明都是記憶裏發生過的事情,卻因爲在夢中而套上了更加荒誕的外殼。

  梁時景彷彿被分裂成了兩個自己,一個她正冷眼旁觀着另一個粉墨登場的她。

  後者站在五光十色的舞臺下,像是被上足了發條的木偶人,瘋狂地擺動着不屬於自己的四肢,穿着紅舞鞋毫無韻律感的旋轉着,嘴裏唱着荒腔走板的調子,像一個癲狂的小丑。

  她想伸手去拉她,卻被一陣力道狠狠地束縛住了身體,無法移動。

  黑影從身後慢慢侵襲而來,帶着潮溼的涼意,從她的額頭、眼角、鼻樑一路下滑,最後停在了她的脣上。

  梁時景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險,卻完全無法逃脫。

  她剛剛想要張口呼救,卻被那絲黑影抓住了機會,像蛇一樣鑽入她的口中,吞下了她全部的呼喊。

  世界瘋狂地旋轉着,倒映着她無助的模樣,像是一個巨大的由迷宮組成的萬花筒,她永遠也無法從當中逃脫。

  梁時景呼吸急促,渾身顫抖,眼淚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

  “……時景……梁時景!”

  低沉的男音衝破了黑暗,梁時景睜開了眼睛,失焦的雙眼在最初的一兩秒裏甚至無法清晰地看到天花板上被梅雨腐蝕的角落。

  “你做噩夢了?”

  男人修長的手臂圍了過來,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

  “沒事了。”

  梁時景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她發現,自己又一次找不到聲音了。

  她的喉嚨乾澀得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她回過頭,看向始終靠在她身後的男人,斷斷續續地拼湊起前一晚發生的事情。

  溫辰川迎着她充滿遊移的目光,停住了拍打她後背的手,而是攬住了她的腰,湊了過來。

  梁時景猛地向後退去,差點撞上了牆。

  “不……!”

  溫辰川盯着她充滿惶恐的神情,自己先笑了起來。

  “你就這麼怕我吃了你?”

  梁時景也不明白這本能的排斥從何而來,只得抿着脣,儘量放緩語氣。

  “我確實做了一個噩夢。”

  夢的內容她卻難以啓齒。

  “看來我沒猜錯。”

  當視線撞進對面男人眼裏時,她甚至看到了一絲瞭然的笑意。

  梁時景這才發現兩人離得實在太近了,當她說話時幾乎能感覺到氣息從自己的脣間泄出後,別無選擇只能流向溫辰川的鼻尖。

  “你爲什麼會睡在我牀上?”

  溫辰川打了一個哈欠,梁時景這才發現他的眼瞼處泛着很明顯的青黑色。

  “放心,我一直睡在沙發上,是你哭得太大聲我纔過來的。”

  梁時景伸手摸了一下臉頰,一片溼意。

  她有些動容,又有些羞赧。

  “對不起……”

  溫辰川輕笑一聲,從牀上翻身而起,隨意地用雙手捋了一下鬢角,從口袋裏拿出一隻藍牙耳機掛在耳邊彈了兩下,然後穿上鞋子大步流星走向門口。

  “反正現在還早,你可以再睡會兒。”

  梁時景望着他講電話的背影,忽然想到前一晚最擔憂的事情,睡意全無。

  此時,外面的轟鳴聲忽然大聲響起,破壞了起牀後難得平靜的房間。

  溫辰川回過頭,衝她比劃了一下。

  “這地方以後應該會劃給政府管理。”

  隨即他指了指話筒裏還在滔滔不絕的聲音,用口型對梁時景比劃了一下。

  “等會兒喫完飯,我們一起想辦法。”

  梁時景機械地點了點頭,在奇異的安心感後,隱隱約約地又冒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她側頭看向被窗簾掩蓋住的窗戶,已經隱隱約約有了晨光的影子。

  “好。”

  她聽見自己說。

  卻不知道那是她後悔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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