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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巫山

作者:未知
等到了九月,金秋时节,崔织晚觉得日日都十分神清气爽。 冯辙早已回京,于她而言,只盼两人今后都不要再见。 午间,荣老太太派人来寻她,崔织晚方才用完膳便跟着去了。 屋子裡一片富贵祥和。地上铺着五蝠献寿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秋海棠,正厅和内室被一架百鸟朝凤檀木屏风隔开,长几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菩萨, 看到崔织晚走进来,荣老太太抬眼觑着她:“這么高兴,莫不是又跟着你表哥出去疯玩了?” 崔织晚十分不好意思,她撒娇似的凑到荣老太太身边坐下,见她正在看佛经,一时怔了怔。 崔织晚从前是不信神佛的,就算去寺裡上香也只是做做样子。她总觉得,只有那等胆小怕事之人才会笃信這些,可后来却发现,似乎并不是這样。 比如,冯辙信佛,梁追也信佛。 他们都是站在权势最顶峰的人,不仅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還能够掌控旁人的性命,却依旧信奉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崔织晚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了,所谓心存寄托,不過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一开始被冯辙欺负的时候,非常的怨恨,不甘心。后来,看到他对谁都一样薄情寡义,看到他轻描淡写地处置自己,看到他的地位越来越高,高到再也沒有人能杀得了他,她恨不得自己冲出去报仇。 可在人世间飘荡了十几年之后,她又平静了不少。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手刃不了冯辙,就算现在重生一回,也沒有丝毫办法。 直到梁追的出现才提醒了她,如果做不了最锋利的剑,或许,她可以做那個执剑之人。 荣老太太见她趴在桌边看着自己手中的佛经,笑语道:“怎么了?刚才不是還高高兴兴的?” 崔织晚摇了摇头。她移开目光,看到荣老太太鬓边的白发,心裡微微感概,外祖母也老了。 恰好,旁边小桌上摆着几本字帖,她随手拿起翻了几页,看字迹像是表哥从前练的。 崔织晚突然感到有点内疚。她来冀州這段時間整日想着玩乐,不练字就罢了,還把梁追的书帖给搞沒了,回去岂不是要挨人家白眼。 “外祖母,先去练字了,不然回去爹爹会罚我的。”崔织晚突然站起来,往书房去了。 荣老太太看着女孩的背影笑着摇头。 周嬷嬷也含笑低下头說:“咱们十六娘如今知道好坏了。” 荣老太太点点头:“她是越来越懂事了,也不妄我和她母亲的期许……” 然而,這些话崔织晚并不知晓,此刻她正艰难地趴在小几上,练她那几笔狗爬字。 上辈子她還在闺中的时候总是强逼自己练字,但是练了十几年也只勉强算作工整,她想,自己或许真是沒什么读书的天分,干脆把精力投入女红之中,刺绣织锦。 然而,如今她才知道,读书改变命运啊。 荣老太太让丫头拿了册描本,又开了槅扇,自己在旁边看着她练:“你母亲是我的老来女,虽說大家都宠她,我却不敢懈怠,琴棋书画样样不差,你可不能丢了她的脸。” 何止是琴棋书画俱佳啊,母亲還是自荣家老太爷之后,天下唯一会织流云锦的人。 与母亲相较,崔织晚一想到自己极度匮乏的才情,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垂下头继续练字。 荣老太太一会儿之后再看她,小姑娘竟然趴在长案上睡着了。她软软的脸颊靠在纸上,還沾了墨迹。 荣老太太看得笑出来,轻声吩咐周嬷嬷:“抱她进去睡吧。” 内室中一片宁静,荣老太太给她盖好了被褥,看着她沉睡的小脸怔怔出神。小姑娘靠在大红的绣枕上,莹白的小脸,远山似的黛眉,任谁看了都不得不赞一句好相貌。 荣老太太微微失神,叹了口气:“十六娘這样的家世性子,以后能嫁個什么样的人,人家会不会对她好,我想想都不放心。” 闻言,周嬷嬷在一旁劝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姑娘是個有福气的,老太太不必担忧。” 崔织晚练字练得打瞌睡,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碧纱橱裡,颇有些不好意思。荣老太太见她终于醒了,便叫丫鬟摆晚膳。 崔织晚觉得练字真是消耗体力,吃完了一整碗的糯米红枣粥,還外加一個包子。荣老太太就道:“按說你母亲和你表姐们,都是出了名的聪慧好学,怎的你就不行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随爹吧。崔织晚也很无奈,這辈子被叫才女是无望了:“外祖母,我也想好好练字,但是一看到书就打瞌睡,沒办法啊。” 毕竟,又不是谁都能像梁追似的,看個书比喝茶還管用,越看越精神。 荣老太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說:“你不是总說要去书肆嗎,過几日等你表哥下学,让他带你去,看看能不能治一治你的瞌睡虫。” 第二天,崔织晚被明夏叫起后,梳了個简单乖巧的鬟髻,穿了件藕荷色的织花褙子,就朝院子裡去了。 沒想到出门后,她碰巧在荷花池边撞见了荣沁雅。 秋季的荷花池一片衰败,荣沁雅原本一個人坐在池边哭,见到崔织晚便立刻起身要走。 其实崔织晚是明白的,真心喜歡一個人的时候,旁人說什么都沒用。自己虽然有一万种理由不去管她,随她怎么发脾气生闷气,可无论如何,荣沁雅都是她的表姐。为着這一個缘由,有些不讨喜的话她還是想劝一劝。 “叁姐姐。” 荣沁雅顿住脚步,冷冷转身问道:“有什么事?” 少女的眼眶红肿,想必哭了很久了,崔织晚静静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叁姐姐這是何必呢。” 毕竟姑娘家情窦初开,做出這种事也能原谅。但看她那個痴迷的样子,不难猜出,冯辙应当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并沒有果断拒绝。 冯辙对這些事情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 這种本事,旁人学也学不来。他对别的女子好,也不见他能好多久,似乎对谁都有点情意,但又可以立刻绝情到极点。 荣沁雅性格高傲倔强,只当崔织晚是在嘲讽她,抿着唇一语不发。她今日穿了件淡粉白底的薄纱褙子,挑线间色迭裙,显得非常漂亮出挑,细白的脸清冷而妩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冯二公子珠玉在前,叁姐姐的心怕是也随他去了吧。” 這话实在是很难听的。荣沁雅听见顷刻臊红了脸,捏紧了绣帕,恼羞成怒道:“你胡說!我、我才沒有……” “叁姐姐有沒有我不知道,不過那位冯二公子是决计不会动心的。”這人的心太過冷硬,根本沒人能捂得热。 闻言,荣沁雅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织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都說不出话来。 “叁姐姐不信?”崔织晚看着她,笑得一派纯真,语气轻柔且坚定:“他的正妻只会是世家贵女,便是良妾和侧室至少也该为五品京官之女,以叁姐姐的出身,在冯家恐怕只能做個侍婢了。” 荣沁雅看着自己尚還年幼的表妹,根本沒想到她会說出這样一番话来,不過骨子裡的清高還是让她不肯低头服软。 当下,她满脸泪痕,呜咽着反驳道:“是,沒错,我就是喜歡他!他那样温柔好看,我宁可嫁给他做侍婢也心甘情愿!” 温柔…… 如果她见過冯辙是怎样杀人的,恐怕就再也不会将這個词和他联系在一起了。 崔织晚顿了顿,想继续說什么,却又默了半晌,最终只余一叹。 她知道,自己這剂猛药恐怕是沒用了,一时有些忍不住可怜荣沁雅,又有些不寒而栗。 原来,這就是冯辙的手段。喜歡一個人,那样百转的情肠,那样赤忱的心意,却尽付流水。有荣老太太在,荣沁雅是绝不可能如愿以偿的,冯辙将会成为她心中永远放不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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