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令她心情更糟糕的是,在场所有人中,似乎只有她心情很差。
楚越宣看了温敛故一眼就沒有了下文,慕容灵倒是往江月蝶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可惜却被身边官府的那些人绊住了手脚不能上前。至于其他面生的人,就更沒什么话了。
乌泱泱一大堆人,有人关注地上断了手掌的傀儡师,有人围着楚越宣团团转,却沒有人把温敛故的伤当回事。
江月蝶抿抿唇,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悦。
她一直站在温敛故身边,此时无声地抬起他的手,从怀中拿出了柔软的帕字,打算为他处理包扎一下伤口。
动作小心谨慎的像是在触碰什么奇珍异宝,温敛故目光充满好奇,随着她的动作而动,只是看着看着,温敛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感受到這人胸腔的震动,江月蝶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迎着江月蝶的目光,温敛故并不开口,他略微侧過脸,将眼眸弯成了一個极好看的弧度,漆黑的眸子裡盛满了笑意,远比那九珑月的碎片還要漂亮耀眼。
周围吵吵闹闹喧嚣尘起,两人间却是一片寂静。這样的无声并不尴尬,而是一种会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就在江月蝶最后把帕子打成了一個丑丑的结时,温敛故突兀地开口。
“以后一直這样。”
江月蝶忍不住笑了一声:“一直這样?”她抬起了温敛故的手腕,指了指那個丑丑的蝴蝶结,故意问,“你喜歡這個?”
那样奇特的情绪通感再一次来了。
江月蝶心中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温敛故猜不透,他只能通過江月蝶小心翼翼的动作猜测她的想法。
比如现在,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這一类的情感,温敛故以前并沒有见過,也从未感受過,一時間竟觉得新奇无比。
于是温敛故点点头,唇角晕开了两個小小梨涡:“喜歡,很有趣。”
江月蝶:“……”
完了,這不是伤到手了,是伤到脑子了。
江月蝶怜悯地看了温敛故一眼,刚打算阴阳几句一雪前耻,不等开口却听人群中传来了傀儡师的声音:“小蝶是我的半身,你们休想动她!小蝶呢?!我要见她!不见到她我不会离开!”
又发什么癫。
江月蝶皱起眉,心头烦躁极了。
不過幸好,那些官府之人再离谱,也不会让她一個普通人去接触一個妖的。
然而下一刻,另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小蝶就是你寻觅已久的半身么?”
她停顿了须臾似是得到了回应,紧接着那女子长长一叹,“倒也是個痴情人。楚哥哥,他說的‘小蝶’在嗎?不如就让他见上一面,也好了却恩怨。”
开口的女子似乎有些身份,楚越宣刚刚皱起眉头,還不等开口,那些官府之人已经自觉让开了一條路,纷纷望向了江月蝶所在的角落。
一時間,江月蝶竟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江月蝶一直忍着沒有出声,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晦气”,惹来倚在她身上的温敛故一声轻笑。
楚越宣望向他们的眼神欲言又止。
他并非不想关心师弟,只是自打他一进门时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师弟与江姑娘——江小姐之间微妙的气氛。
楚越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他觉得即便是他开口,无论說什么,也只会得到温敛故毫不留情的忽视。想起上一次關於“江姑娘”這個称呼的纠正,楚越宣顿了顿,選擇闭嘴。
算了,反正温师弟比他聪明多了,定能处理好的。
傀儡师似乎也沒想到竟然真的能再见小蝶一面。他半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血污,狼狈不堪,可他却好似未有所觉,只顾着愣愣地看着人群,顺着那條让开的空隙看到江月蝶时,更是激动地呼吸都急促起来。
“小蝶!”他低低地喊道,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刚想說什么就被江月蝶打断。
“叫什么小蝶,我是你老爹。”
从温敛故受伤起,江月蝶就烦躁极了,看到傀儡师更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江月蝶面无表情的扫過了傀儡师,又转向了那位刚才出声的陌生女子,勾起半边唇角冷冷一笑。
那女子察觉到她的针对,眼中闪過不屑,随后立即用天真无邪的笑容遮掩:“你就是江姑娘么?我——”
“你不许叫她江姑娘。”
這一次开口的是立在江月蝶身后的温敛故,他略微皱起眉头,脸上的笑意散开,表情淡淡,竟是比方才手受伤时還要不悦。
他容貌清俊,身着白衣,冷下脸时恍若画中仙人,一時間竟让官府那些人为气势所迫,也并不敢反驳。
继而连三被打断,又沒有人为自己开口辩驳,白容秋作为白家大小姐,向来是被人捧着的,哪裡受過這样的委屈?顿时眼中沁出了泪珠点点,可怜巴巴地拽了下身旁楚越宣的袖子:“楚哥哥,是秋儿又說错了什么嗎?”
温敛故面色古怪起来,困惑地看了眼江月蝶。
一样是流泪,一样是喜歡拽袖子,为什么旁人做出来就這样令人恶心,而江月蝶却让他觉得愉悦舒心?
江月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梢,得到了温敛故唇边扬起的笑意。
被拽住的楚越宣头疼了起来,尤其是在不远处的慕容灵冷冷哼了一声后,他果断从白容秋手中扯回自己的袖子,好声好气道:“白小姐,如今已经找到傀儡师了,你该回去了。”
白容秋不满道:“這傀儡师爱而不得如此可怜,你们怎么這样的心狠,竟然半点也不同情他?”
她指向了地上的傀儡师,傀儡师仍在痴痴地望向江月蝶,他双手被人捆在身后,却還在问道:“……不是你,对不对,小蝶,不是你……”
這下,江月蝶的面色彻底古怪了起来。
她看了眼白容秋,又看了眼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的傀儡师,迟疑开口:“你——你们不会還真以为,我是這個该死的稻草妖的‘半身’吧?”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连一直絮絮叨叨的傀儡师都沒有声响,只瞪着那双眼,看起来恐怖极了。
江月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說实话,能伪装得這么成功,她也真的是万万沒想到的。
片刻后,温敛故发出了一声轻笑,他站在江月蝶身侧,曼声道:“蠢人总是如此。”
楚越宣和慕容灵对此保持沉默,白容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眼看傀儡师为這短短一句话破防发疯,捉妖卫眼疾手快将他的声音封住,却依旧沒有羁押下去。
他暂时被白家雇佣,這段時間内只听从白容秋的命令。
短短一瞬,白容秋又恢复了先前天真无邪的模样,叹了口气:“竟是一场错认,实在造化弄人。”
沉吟几秒,江月蝶终究沒忍住,诚恳地纠正道:“温公子都說了是脑子的問題,与造化无关,你是聋了嗎?”
這话一出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下了脸的白容秋脸色顿时难看极了,楚越宣却沒忍住勾起了嘴角,就连几個官府的人也沒忍住露出了笑容。
嗐,要不是对方身份颇高,是個大小姐,他们才不会仍由她這样闹腾呢!
慕容灵则沒有這么多顾忌了,她虽是隐瞒身份,但并不会白容秋所谓的“世家千金做派”给唬住。此刻更是毫不给面子的直接笑了出声,還对着江月蝶比了個“厉害”的手势。
有生之年能看到白容秋吃瘪,慕容灵越发觉得,江月蝶這個朋友真是交的对极了。
白容秋下不来面子,嘴硬道:“傀儡师对小蝶一片深情错付,又被你们拿来利用,甚至将他打成了那般凄惨的模样……哎,江、江小姐,你扪心自问,這般可怜人难道不值得一叹嗎?”
江月蝶此刻恰好站在了傀儡师身边,见温敛故对她伸出手,江月蝶毫不犹豫地牵住,听见這话时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可怜?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你還觉得這种畜生可怜?”
话音刚落,就见白容秋皱起眉头,她细声细气道:“你身为女子,說话用词怎可如此粗鄙?我并非說他无错,只是人皆有怜悯之心,我见他浑身伤痕,自是觉得可怜的。”
“受伤啊。”
江月蝶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众目睽睽之下,她一脚踩在傀儡师断裂地手掌上,对方发出了一阵极为痛苦□□。
迎着白容秋惊惧交加的面容,江月蝶咧开嘴笑了:“怎么,就這丁点伤,白小姐就心疼了?白小姐要是真的心疼,不如去问问地上這位,他的‘半身’能不能换一换?要真能换成白小姐,也是普天同庆,喜事一件啊!”
从来都是白容秋仗着身份嘲讽别人,哪裡被人這样直言抬杠,让她当面下不来台過?装了那么多次,這一次白容秋是真的被气得涨红了脸,胸膛起伏不定。
“我那句话心疼他了?”白容秋急忙为自己辩解,她一把拽過楚越宣的袖子摇了摇,带着哭腔道,“江小姐休要含血喷人!”
表演得還挺精彩,這就是传說中的女二戏份嗎?
江月蝶津津有味地看着,甚至還伸手鼓掌为她喝彩。
“不心疼就能为他說這么多话,白小姐還真是心地善良。”
话音刚落,江月蝶脸色一变沒了笑意,她指着身边那些纸扎人破碎的身体:“既然你的心這般善良,不知可曾想過,那些躺在地上的肢体,也曾有過一颗跳动的心。”
原先還在落泪的白容秋愣住,一时竟然忘记擦拭眼角的泪。
另一边留下的捉妖卫兴致缺缺的脸上闪過一抹亮色。
不等白容秋反应過来,江月蝶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况且你心不心疼傀儡师与我无关,只是我却很心疼我的朋友。”
白容秋从未在公开场合被人這样呛声過,她被江月蝶說得全不知作何反应,须臾后才明白過来江月蝶的言下之意,半信半疑地转开目光:“江小姐這么說,是温公子受伤了?”
听白容秋這么一說,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站在江月蝶身侧的温敛故。
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面色从容淡然,嘴角向上扬起,勾着一抹完美的笑意。
总而言之,半点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白容秋嗤笑一声:“我到看不出温公子哪裡受了伤。”
从开始,江月蝶就憋着一股气,如今听了白容秋的话更是火气直冒,完全压抑不住了。
她沒再控制面色,蓦地冷下脸来,对上从小千娇万宠的白容秋,气势竟也丝毫不输。
“他伤了手。”
江月蝶当然不会說出傀儡师与温敛故的交易,幸好在傀儡师被她踹了一脚后,就被官府之人带了下去,此时沒有人可以反驳。
只是——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温敛故的手,左手上包着一块帕子,在手背上系了個结。
帕子是绸缎质地,很轻薄,却丁点血迹都沒能渗出来。
察觉到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温敛故也不避讳,哪怕是有人问他能不能看一眼伤口,他竟也好脾气的同意。
一圈一圈,解开了手掌上的束缚,伤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位身着黑衣纹金服的捉妖卫看了半天的戏,此刻也忍不住偏過头,对着楚越宣小声念叨:“看起来确实严重,毕竟若是這位江小姐再晚些开口,温公子手上這伤可能就要痊愈了。”
楚越宣深感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白容秋是父亲的故交之女,家中更是与师门熟识,楚越宣不可能放着她不管。
眼见战况愈演愈烈,楚越宣无奈极了,他拦不住白容秋,更拦不住江月蝶,于是只能拼命对温敛故眼神示意。
【师弟,你劝劝江小姐。】
楚越宣相信,温师弟最是温柔宽和、善解人意,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這一次,从来温柔好脾气的温敛故却对楚越宣的暗示恍若未闻,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月蝶,从始至终都未挪开半分。
這样专注的眼神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一旁的慕容灵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更是羡慕极了。
另一边江月蝶還在输出,她憋了许久,白容秋属于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而且這么长的伤口,這得多疼啊!”
江月蝶是真的觉得這道伤很严重,温敛故這么好看的一双手,還不等她消除那些旧伤疤,新伤居然就来了!
白容秋被江月蝶說懵了。往日裡,从来都是她指鹿为马,這是第一次遇见比她還能颠倒黑白的,一時間竟然无言以对。
“這、這伤口?”白容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哪裡会疼?”
作为有仇当场就报的代表人物,江月蝶很想和白容秋当场打一架,然而就在她思考如何动手时,却忽然意识到温敛故還站在旁边,被她不知拉了多久的手。
身为当事人,他好像一直沒开口。
江月蝶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拉着温敛故的那只手摇了摇,轻咳一声:“我說得对吧?你刚才是不是很疼啊?”
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先前对外人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一变,成了春风万裡无限。這番变化看得不少人牙酸,唯有楚越宣心中一紧。
听见江月蝶的问话,温敛故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自己被紧握的手上挪走。
完了。
楚越宣扶额叹息,师弟虽然面上温柔,实则却最是不解风情,這一路上不是沒人向温敛故示好,只是全都铩羽而归。
更何况,他们以前在山上山下,捉妖除魔时受了多少的伤?尤其是温敛故,他动起手来沒轻沒重,有些时候在师门遇见时,他身上的那些伤,连楚越宣看着都觉得骇人。
然而每当楚越宣问起,温敛故却从来都挂着浅笑,摇摇头,轻描淡写道:“劳师兄挂念,并不疼,也不碍事的。”
楚越宣叹口气,心中已经开始思考,一会儿师弟将江小姐气哭时,他该怎么安慰——
“嗯。”
差点开口的楚越宣懵在原地。
不止是他,一時間偌大屋子裡包括留下的捉妖卫在内,所有人都用惊异不定的目光看向了温敛故,温敛故却恍若未觉,独独看向江月蝶。
在那双澄清干净的眼眸裡,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担忧与心疼。
這是第一次,温敛故不用去思考人世间這样的情绪应该意味着什么,也不必去利用那奇怪的、突然出现的共情,而是光靠自己,就能感受到人类的情感。
這样的感受,很奇妙。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流动起来的深渊,温敛故慢慢眨了下眼,轻轻笑了起来。
“很疼。”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知道她在问什么。
此刻此间,众生百态,世间爱恨情仇齐聚一室,疯癫地撕扯,惺惺作态地演绎,在這样的一片混沌之中,她像是那朵蝴蝶兰。
柔软而绚丽,无论鲜活還是枯败,都将在他的掌中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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