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1

作者:燈無蕎麥
走下樓梯的時候,夜已經深得與黑海不分彼此。兩人才發現出來時誰也沒有提燈,比起一個人守在儲水艙那兒,伊登選擇一個人回艙室取燈。

  “等我拿燈回來。”

  有了船長室這一遭,連陰森森的甲板都不再那麼可怕了,棕發青年幾步就衝進了黑暗裏。

  身後船長室的燈光就在此時暗了下來,像巨怪的腦袋閉上了眼睛。

  艾格在樓梯口靜站了會兒,聞到海風在一點一點地帶走他衣物上染到的香料味道,鼻樑卻依舊在爲那股氣味發癢。一個噴嚏被他從踏進室內那會兒開始剋制到現在,像咳嗽會爬滿肺部與喉嚨那樣,氣味帶來的難耐癢意爬滿了鼻樑、爬上了眼睛。

  不得不走進船舷旁更大的海風裏。

  潮溼的,熟悉的味道涌上來,可衣領上揮之不去的氣味還在繼續,甘草、蘇合香、麝香、薰衣草、苦杏仁……手掌握上船舷,他停下辨認。

  舷外是黑色海水,海霧涌上甲板,似乎要下雨了。兜裏的鑰匙在手指間轉了轉,他旋過身,獨自往船尾水艙走去。

  路過甲板第二根桅杆的時候,前方一盞煤油燈晃了一下,對面兩名巡邏水手看到這黑暗裏慢悠悠冒出來的人影,似乎一愣。

  擦肩而過,他們在抱怨。

  “總覺得暗地裏會有什麼東西突然鑽出來。”

  “大家都不樂意值夜崗了。”

  “我感覺很不好,疫病、死人、一個又一個莫名其妙的死人,還有人魚,告訴我,這艘船還能撞上什麼。”

  “越來越陰森了。”

  陰森。

  又一次地,他們這樣說起船上夜景。

  艾格擡頭望去,黑暗裏那些纖細或龐然的影子靜默回望。視野中是一種與冬夜密林不同的黑色景象,孤島般的大船被夜霧籠罩,所有的景物都是朦朧未知的。

  未知——未知讓想象延伸出無數觸角,讓神祕故事的畫面栩栩如生,恐懼往往由此而生。沿着緩緩伸往夜霧中的船舷,他走在甲板上,將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認——那靜立如枯屍的東西是最遠的一支桅杆,蛛網一樣密佈欲墜的是縱橫纜繩,幽靈啼泣一樣的聲音是海風,海怪眼睛一樣的光亮是舵樓的燈……緊鎖的水艙到了,這扇玻璃窗像——像什麼?

  他慢慢搜尋過記憶角落裏的神祕故事。

  像一塊需要出賣靈魂來換取疑問答案的魔鏡。

  他看到了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面孔,窗戶之後,水槽猶如空掉的棺材。

  艙室地面幽幽反光,水跡如蛇蟲爬行到窗框之下。

  一張蒼白人臉出現在窗後。

  它爬出了水面……人魚。

  冰涼玻璃乍一碰上溫熱呼吸,白霧就模糊了這薄薄的一小塊窗戶。回過神來,艾格知道它在注視他,黑暗中那雙眼睛隱隱泛光。

  它出來多久了?夜行的動物?回想着白天那些看守者對它的描述,他心不在焉地判斷。

  隨後他擡起手,屈指敲了敲窗,他曾經這樣嚇跑過一對在他窗口吱吱叫喚的紅毛松鼠。

  窗內的人魚對聲音做出了反應。

  它顯然不是松鼠這種一驚一乍的小動物,那近在咫尺的眼珠動了動,臉頰微微側過了一點角度,比起這規律的聲音,似乎是他敲在窗上的指節更加吸引它的注意力。

  艾格注意到它手指已經摸到了窗框。

  ……它會開窗嗎?

  那滴水的蹼掌在窗下緩緩劃過,一無所獲。

  它開不了窗,窗戶由外反鎖。

  蹼掌無聲按上玻璃,水痕淌落窗下,人魚隔着窗扇望着他。

  艾格瞥了眼手邊窗鎖,細細看了會兒那手指間奇異透明的膜,伸手打開了窗。

  失修窗扇發出嘎吱聲響,水汽從暗裏溢出,人魚瘦削深邃的臉龐凝在黑暗裏,蹼掌靜靜落上窗框。

  它背後的黑暗裏有什麼東西迅速劃過。

  是尾鰭,魚尾拍打了一下地板,發出明顯的“啪嗒”一聲。

  無聲而短暫的注視後,它擡起一點點臉,面孔上出現了一個嗅聞的動作,那臉部微不可查的動靜幾乎是優雅的。

  隨後,它喉結滑動了一下,赤.裸肩膀隨尾巴拖動而微微擡高,視線也從他的衣領來到他的眼睛。

  艾格靜靜看着它面龐緩緩湊近,那耳朵一樣的鰓片輕柔而有規律地扇動,黑髮上的水滴落窗框。

  鼻端由香料刺激出來的癢意被冰涼水汽撫過,鹹澀襲來,他眨眼,不由皺了皺鼻子。

  人魚湊近的動作倏地停下。

  魚尾再次劃過地板,但這回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它就那樣停在了窗框後,視線凝固,耳後鰓片緊緊閉合,呼吸無聲。

  像一個試探,半途而廢的試探……好像它會嚇到他似的。艾格目光逡巡過它身後水跡遍佈的地面——但這也說不準,如果它再往前一寸,他不知道自己該關上窗戶還是該推推它溼淋淋的臉,這畢竟是一個未知的生物。

  未知。未知讓神祕故事的畫面栩栩如生。

  腳步聲伴隨着光影的晃動,伊登提着煤油燈跑了過來。

  “艾格——”

  艾格關上了窗戶。

  玻璃在木槽裏一聲輕響,轉身走向木門的時候,一牆之隔魚尾拖地的聲音也傳了過來,他心想如果他們想讓它好好呆在船上,也許還需要一副鎖鏈與鐐銬。

  從兜裏拿出了鑰匙,棕發青年卻還停在背後的黑暗裏,不肯向前。

  “艾、艾格……你剛剛在窗戶口看、看什麼……你看見了什麼?”

  那聲音發抖,連帶着燈光也在抖。

  鑰匙插進鎖孔。

  “你看見了什麼?”他反問。

  伊登飛快瞥了眼窗口,小心翼翼觀察了一會兒,揉了揉眼睛呼出一口氣。

  “什麼都沒有……呼,什麼都沒有!”

  “我還以爲人魚爬出了水槽,站在了窗戶後呢。”

  是的,站在打開的窗戶後,再晚一點,你也許就能看到它從裏面爬出來,用一聲驚叫完成吵醒樓上醫生的壯舉,艾格漫不經心想着,一邊解下沉重銅鎖,擡手推開黑色木門。

  “等等!艾格,慢一點!”伊登飛快把燈送上來,“我們觀察一下再進去,人魚在裏面呢!”

  煤油燈在海霧瀰漫的甲板上照明有限,放在室內卻完全夠用。暖黃的光染上冰涼的艙室,最大的那個水槽嵌在地面上,渾濁水面完全敞露。

  人魚已經重新回到了水裏,聽到腳步,它慢慢將腦袋從水面冒出,魚尾在水下劃出優美弧度,發出一點兒也不唐突的水聲。

  這讓伊登的心臟不至於完全跳出胸腔。

  “它醒着呢……它出來了。”

  艾格沒忘克里森的交代。

  走到水槽前,水裏果然如他所說,被食物弄得一塌糊塗。

  人魚和各種各樣完整的食物泡在一起,點把火說不定能起上一鍋材料豐富的雜湯,氣味倒是沒有太糟,畢竟食物扔下去還不到一天。

  伊登一眼看去,不由咂舌:“……它到底喫什麼?”

  它喫什麼?

  艾格也將池子裏的東西一一看過,麪包,燻肉,沙果,各種各樣的魚乾,一條依舊存活的銀鮭魚不在池子裏,而是躺在地面的水澤中,魚鰓微弱開合。他甚至還聞到了一點點酒味。

  動物各有各的食譜。

  松樹喫果子,牛羊馬鹿喫青草,海鷗什麼都喫,它們大多擁有一口平整無害的牙,或一個不算尖銳的喙。

  而灰狼、棕熊,那些猛獸追逐血腥肉食,天生就帶着致命爪牙。

  還有海里的鯊魚。鯊魚獠牙森森,只要有一滴血落進海里,它們能在千里外的地方捕捉到血肉的味道,它們的鼻子比得上森林裏一百頭狼。

  人魚呢,它有獠牙嗎?

  這樣想着,他蹲下.身,手掌伸向正在水池裏擡頭望他的人魚,人魚目光跟隨他的手指,鼻尖湊了過來。

  於是單手蓋上它的兩頰,觸感光滑溼潤,透過它臉上薄薄的皮肉,他摸到了牙齒上下顎骨頭交接處,扣住。

  人魚卻並未在這一捏之下反射性地張開嘴巴、露出牙齒。它喉嚨裏飛快傳來一聲模糊的喉音,鬆開手,艾格看到它水中的尾鰭小幅度地划動了一下。

  “你在幹什麼——艾格,它它它發出聲音了!”

  “它難道能開口說話嗎?它會不會能開口說話?”伊登手裏的水桶掉回了地上,“那,那也太恐怖了……艾格,你、你別碰它,我們呆在外面吧,呆在外面也可以,要是它突然說話怎麼辦!人魚的聲音會迷惑人!大家都這麼說!”

  那模糊的聲音只是短暫一瞬,重又安靜下來的人魚肩膀未動,眼珠卻轉向了不停發出聲音的伊登。

  艾格蹲在那裏,觀察它的神情。那雙灰色的眼珠深邃如蘊有奧祕,在水波映照下幽幽泛光,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爲它真會開口說話。

  但人魚長尾滑動了一下,尾鰭起伏同時擡頭回望了過來,重又發出了一個短暫而無意義地喉音,它沒有張開嘴巴。

  艾格把另一隻手從兜裏拿出,在水中浸了浸,伸到它下巴前,停住。

  溼透的左手落下水滴,淡紅滲透白色繃帶,連他自己都能聞到那股的血腥味。

  人魚的眼睛頓時盯上了那隻送來血腥的手掌。

  隨着鼻子明顯的一次抽動,它黑髮掩映下的鰓部不受控制般劇烈開合了一次。像猛禽俯衝時繃緊雙翼,那耳朵一樣的長鰓瞬間張大,猛得扯過它兩頰皮肉,令那張平靜優雅的面孔出現了一瞬扭曲。

  魚尾帶起嘩啦一道短促水聲,血紅腮肉一閃而過,在那一瞬,艾格以爲它會張嘴攻擊。

  ……可它並沒有露出獠牙,也沒有一口咬上來。兩鰓飛快閉合,它整張瘦削臉頰和水中魚尾都陷入了緊繃的寂靜。

  再一次地,嗅着血味,它發出了一串明顯的喉音,緩慢低沉的,帶着一點嘶啞。

  聽了一會兒,艾格手指直接碰上它的嘴脣,那喉嚨裏的聲音戛然而止。

  稍一使力,指尖上的牙關像蚌殼熟透一樣打開,手指伸進微張的口腔,摸過一排完整牙齒,溫熱,平滑。

  ……那唯一尖銳的觸感與其說是獠牙,不如說是很多人都會有的普通虎牙。

  沒有獠牙。

  再次看了眼它胸腹上猙獰的傷口,又端詳了會它擱在地面上的圓潤指尖……沒有獠牙,沒有利爪。

  看到這一幕的伊登顧不得去撿地上的水桶,雙手全用來捂上了眼睛:“求求你!艾格!你的手指還在嗎!求求你告訴我你的手還是完好的!”

  在人魚胸膛前的水面洗了洗手,艾格站了起來。

  “過來。”他把腳邊水桶踢向已經縮到門口的伊登,“出去撈點新鮮海水,或者清理它的小池子,選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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