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
文天祥用诗歌记录了這段生活,那就是名传千古,也必将传至永恒的《正气歌》。
《正气歌并序》——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土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焚,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沓,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毁尸,或腐鼠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渗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如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文天祥恪守忠义,置個人生死于度外,于困顿斗室中甘之如饴,自觉除死无大事,却不料世间仍有扰乱其心神之事。
他忽然接到了长女柳娘的信。信中得知,失踪三年多的妻子儿女都承大都城中,被元人禁锢。這封信很明显是暗示他,如果投降,全家安好;不降,后果不可言。文天祥必须要在骨肉亲情与忠义名节之间做出選擇,這是何等的艰难痛苦。
文天祥在回信中写道——“……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這裡,于义当死。可令柳女、环女好做人民,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于是时,文天祥彻底抛弃了一切所珍爱的,他是南宋的宰相,他治下的无数人民都在战火中失去一切,他不想在這方面例外。
文天祥的决心让元朝绝望,其间曾经有過几次转机,如张弘范临死前的遗嘱,希望保全文天祥,为新朝立节义榜样;比如以福建降元的王积翁联名十名南宋降臣保文天祥還乡,允许其余生出家作道士。這些都由于种种原因搁浅了。
需要指出的是,王各翁的揭底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那位同样是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的极力反对,他非常渴望文天祥去死。
時間到达公元1282年的年底,中山府(今河北定县)有数千人起义反元,起事者自称南宋幼主,要去大都劫狱救出文丞相。這件事成了文天祥的催命符节,他是生是死必须要有個了断了。十二月八日,忽必烈在大殿召见文天祥。
文天祥仍然长揖不跪。
忽必烈亲自作最后的努力,他许诺——“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文天祥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他面容清癯,囚衣褴褛,朗声回答道——“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
绝裂如此,再无转圜,然而忽必烈還是犹豫了,他命人把文天祥押回囚室裡,他還要再考虑清楚。可是元朝胡汉大臣群起上书,要求同意文天祥的請求,允其为赵宋殉国。
再留已经无意义,文天祥对元朝只有负面作用。
转天,十二月九日,公元1283年1月9日,忽必烈下令公开处斩文天祥,下令之时他犹自叹息——“好男子,惜不为我用!”
当天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他身着南宋衣冠,憔悴清瘦,多年的土室囚禁让他的方向感彻底丧失,他向周围的百姓询问哪裡是南方。有人指给他,他重整衣冠,向南方他的故国,他的国都,他的皇帝的原来方向跪拜。
最后一次向心中的坚持致礼之后,他索取纸笔,留下了一首诗。
——昔年单舸走淮扬,万裡逃生辅宋皇。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神归嵩岳风云变,气入烟岚草木荒。南望九原何处是,关河暗淡路茫茫。
写毕,他向行刑的刽子手說——“吾事毕矣。”乃从容就义。
文丞相时年仅47岁。
他死后,有人在他的衣袖间发现了一张纸,那是他的绝笔书。上面写着非常简单的几句话,這几句简单的话,在其后数百年间,成为无数坚持本我,抵御外侮的汉家子孙的座右铭。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一個人,要活到至死无愧,是多么的不容易……文天祥的死,代表着赵宋帝国的彻底覆灭,她成了歷史的一页,成了故纸堆裡的传說,成了几百年间无数人的向往和叹息。人们追忆她的繁华和美丽,又痛惜、痛恨她的软弱和糊涂。
我何能例外?
数年之间,宋史事无巨细,全程书写,心裡的问号总算是比从前少了些。时值南宋覆灭,元朝初兴,华夏第一次全境沦陷于异族之日,追根溯源,我個人只有一個观点能確認。
到底祸始于何处。
始于赵匡胤与赵普定“强杆弱枝、崇文抑武”的赵宋国策之时。
他们這么做,是因为唐灭于藩镇,五代武人横行,国人相杀无止无休,政权更迭如同儿戏。尤其是文人一点地位都沒有,哪怕是宰相,都随时有被武将斩杀的可能。這样怎能治国,何谈发展?
所以赵匡胤、赵普這样做了。
从那时看,他们是对的。赵宋之繁荣,赵宋之平安,甚至赵宋国祚之绵长,都是自两汉以降所最久的。可是从长远裡看,简直是愚蠢至极,无可救药!
武人亡国,民族血气不衰,国内互斩,终究能产生一代雄主;文人亡国,就如赵宋一般,民族气节丧尽,再无尚武之风,随便哪一個异族,强如蒙、金,次者契丹,更有甚者,连一介区区党项,都能让堂堂中原狼狈不堪。
终于全境沦丧,全体成了亡国奴。
這個恶果在蒙元之后仍然在发酵,取而代之的明朝在国民性格上已经失去了大国的雍容感。代表着先进知识、节义忠孝、富贵堂皇的士大夫阶层沒有了,新兴的掌权者极力压抑商业,刻板掌控农民,对内血腥杀戮,功臣全部杀光,对外强硬到底,皇帝亲自守边……充满了报复感,充满了急切的证明欲望。
而整個国家内部,更谈不到从容大度。朝堂之上动辄互相漫骂,当场撕打,官员们被剥掉裤子打屁股,动辄打死一批人……這還是汉族人嗎?
這還是中华礼仪之邦嗎?!
這当然会导致第二次全境沦丧,再次成为亡国奴。這一次好比寡妇失贞,第一次痛苦,第二次也就随便了,甚至享受。明亡之时,再不见文天祥;满清之治,大家甘之如饴,君不见现在仍然有满口“康熙爷、乾隆爷”者嗎?
這样的民族,這样的思维、气节,理所当然的会再一次蒙受耻辱,中华大地上最悲惨的近代百年出现了,她成了全世界的笑柄。
中国再也不出产世界最先进最实用最高深的思维理论了。国家的独立,甚至独立之后的振兴,都要由外国的思维方式来进行。
别有用心者,会挑剔我上面所說的话裡有所谓的挑动民族問題等等。对這些人,我只有一個回答——“滚!”我在就事论事,当赵宋时,宋辽之间,宋金之间,宋蒙之间,就仿佛几十年前的中日之间。同理,满清与明朝,也是這样。谁想歪曲,趁早滚蛋。
一個民族,不能正视自己的問題,不能允许他的子民们谈论自己国家民族的問題,那么,她的前景仍然是暗淡的。
要說的话,就是這些了。宋史,别矣。
后记
近六年以来,我只做了一件事。写宋史。時間真的很长了,我居然一直在写一本书。而今,终于完成,這一刻,我真的很累,還沒有体验到久以盼望,觉得一定会出现的轻松。
這套书一共十本,大约三百多万字。
這些数字我要回想计算才能得出,因为之前根本不愿去想,想想都烦,都累,绝沒有半点的成就感,幸福感。
我想,那要等一段時間,才会慢慢地出现吧。
是的,我重视這套书,她不仅是我的心血,更是我的人生。在写她的這几年期间,我恋爱,我失恋,我的父亲去世,我的奶奶去世,我的母亲生病,我去买药,我照顾她,直到她走了……我的爱人来到了我的身边,一年多的時間裡,她每個周末都从百公裡之外的别的城市来陪我,我恋爱,我卖掉了房子,去她的城市,我买楼,我安家,我结婚。
我在东北的沈阳城开始写她的开头,我在中国的最南端海南岛写完她的结尾。
回头望去,這是我的人生之路。
說到宋史,我喜歡读史,从小就是,可从来沒想過写歷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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