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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作者:宁寗
念及往事,碧芜垂首眸光微黯。

  “姑娘?”银钩见她久久不应声,以为是自己哪裡惹了碧芜不喜,胆战心惊道,“银钩若哪裡做得不好,姑娘责骂便是,奴婢一定改。”

  碧芜回過神,看向镜中站在她身侧眸光颤颤的小姑娘,仿若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她摇摇头,柔声道:“沒有,我只是不喜脂粉,抹在脸上怪不舒服的,你们替我挽個发就好,不必太麻烦。”

  說罢,她又对着铜镜深深看了一眼。

  其实也算不上是不喜,只是总联想起一些伤人的回忆,心下难免有几分膈应。

  因着前世破了相,她在人前从来低声下气,不敢高语,施礼时也总将头埋得低低的,以防這张可怖的脸冲撞了宫中的贵人。

  甚至连她自己都沒有勇气仔细去看,因而从前她的屋子裡始终沒有铜镜,也不愿去摆弄什么胭脂水粉。

  除却有一次,她的旭儿忽而将进贡的上好脂粉赠予她,她不知怎的心血来潮,让东宫的一個小宫女给自己上了妆。

  那小宫女未入宫前,家中便是开脂粉铺子的,上妆的手法娴熟巧妙,竟是将她面上的疤暂且遮了去。

  犹记那一日,东宫见着她的都目露惊叹,以为是新调来的宫人,待认出她来,纷纷夸赞不迭。

  她虽未表现在面上,可心下到底欢喜雀跃,毕竟天底下沒有不爱美的女子。

  直到她在正殿中见到那個人,瞧见他盯着自己看时紧蹙的眉头和寒沉的目光,她霎时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般一颗心凉了個透。

  她還记得他在离开东宫前,当着宫人的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柳姑姑统领一众东宫仆婢,自是要为表率,這般浓妆艳抹,未免失了体统,且……有碍观瞻。”

  他分明声音平静无波,可落在碧芜耳中却是冷厉如刀,刀刀直入心口。

  他离开后,她藏起满心屈辱折身回屋去了妆,从此再未碰過那些脂粉。

  她知道她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毕竟每回召她,他总喜歡用背对的姿势,从来不肯点灯,根本就是嫌弃她那张残破的面容,怕因此败了兴致。

  纵然上了妆又如何,上了妆也是假的,且她永远不可能变成他心底欢喜的那個人。

  从回忆中脱离出来,碧芜用指尖拨了拨妆奁裡的一盒胭脂,唇间泛起一丝自嘲的笑。

  但幸好,她也不必再在乎他嫌不嫌弃,因這一世,他与她再不会有那样的牵扯与纠缠。

  银铃与银钩闻言都有些诧异,也不知她们這位新主子是如何想的,更不敢轻易揣摩。

  這二姑娘回来的消息,一夜间便传遍了整個安国公府,那日在花厅的奴婢也不知哪個漏了嘴,如今府裡都知道這位回来的二姑娘从前的十几年過得贫苦。

  贫苦人一朝富贵难免对這些珍宝钱银更贪要些,可看她们這位新主子,却是不大感兴趣的模样。

  但既她不喜,她们也不再劝,按她的意思为她挽了发,简单插了支白玉簪。

  方才打理完,碧芜便听见主屋那厢的动静,就知是她祖母起了。

  她起身前去請安,萧老夫人倒是有些惊讶,亲昵拉着她的手在小榻上坐下,“怎的這么早就起了,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觉浅,你這不正是要贪睡的时候嘛,也不多睡一会儿,莫不是底下人伺候得不好?”

  此言一出,站在碧芜后头的银钩银铃都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沒有,她们都伺候得很好,只是孙女头一日归家,内心激动,便实在睡不着了。”碧芜笑道。

  “那便好。”

  萧老夫人神色慈祥地打量着碧芜,换下了昨日的粗布麻衣,再换上這身绫衫罗裙,显得愈发明艳动人了。

  倒也是,她那长子和长媳模样都不差,生下的孩子自然也颜色好,然下一刻,目光触及她的发髻,萧老夫人不由得蹙眉,“怎打扮的這般素净,可是嫌弃祖母给你的首饰式样太旧,赶明儿我让人给你打几副拿得出手的头面,可好?”

  “祖母无需破费了。”碧芜忙道,“孙女随意惯了,這首饰虽好看,但戴在头上到底太沉了些,還不若這样轻便。”

  “你這孩子。”萧老夫人忍不住笑,“旁的姑娘,和你年岁相近的,哪個不是热衷于装扮自己,你偏就不在意,你是国公府的姑娘,几副头面自然是要的,這该置办的东西還多着呢,往后参宴或是进宫,都得穿戴不是。”

  “进宫?”听到這两個字,碧芜猛然一個激灵。

  见碧芜一副受惊吓的模样,萧老夫人還以为是因她自小长在乡野地方,一朝要入天子居住的皇城去,心下生怵,忙安慰她。

  “莫怕,你母亲自小是在太后娘娘膝下长大的,你回来的事非同小可,昨夜我便吩咐你哥哥早朝后将這個消息带进宫去,想是要不了几日,太后便会召见你……”

  正說着,刘嬷嬷带着几個婢女进来,“老夫人,二姑娘,早膳备好了。”

  闻得此言,萧老夫人便拉起碧芜,先去用了早膳。早膳罢,碧芜本想再问两句进宫的事,却听人来禀,說二夫人和大姑娘来了。

  周氏和萧毓盈被领进来后,先同萧老夫人问了個安,其间,萧毓盈两次忍不住抬眼望,都被周氏一记眼刀吓得收回了目光。

  直到萧老夫人道了声起,她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向那個坐在她祖母身边的姑娘。

  果真如他们所說,這人和她幼年记忆裡大伯母的模样实在太像。

  玉软花柔,美得脱俗。

  瞥见萧老夫人牢牢握着這姑娘的手,萧毓盈不由得想起母亲昨夜对她說的话,心下一酸,嘴角也跟着耷拉了下来。

  “怎的了,盈儿,傻站着做什么,還不来见见你妹妹。”

  萧老夫人发了话,萧毓盈只得不情不愿地上前,唤了一声“毓宁妹妹”。

  “叫什么毓宁妹妹。”萧老夫人道,“你从前不都唤小五,怎的,都忘记了?”

  萧毓盈暗暗扁了扁嘴,似有些不大高兴。

  碧芜站起身解围,“大姐姐与我许久不见,难免生疏,何况那时我們都小,忘了也是正常。”

  “倒也是了。”萧老夫人拉過萧毓盈,和碧芜的手拢在一块儿,“虽分开多年,但都是自家姊妹,相处一阵,感情自然也就好了。”

  碧芜闻言冲萧毓盈笑了笑,对她這番示好,萧毓盈却只敷衍地勾了勾唇角,并不是很愿理会她。

  她這番态度,碧芜也不放在心上,许是前世形形色色的人瞧多了,见萧毓盈這般,只觉得她在闹小脾气,也沒那么容易就置气生怒。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萧老夫人身侧,多数时候都是周氏在与萧老夫人說府裡的事儿,萧毓盈时而插上几句,倒是碧芜始终抿唇笑着,萧老夫人问了才开口答话。

  大抵巳时前后,门房匆匆跑来禀报,說宫裡派人来了。

  屋内人惧是一惊,以往宫裡有吩咐,都是递個消息罢了,从未大张旗鼓专门派人来過。

  萧老夫人忙让将人請到花厅去,旋即带着屋内几人也一并去了。

  路上,碧芜猜想過来人,入花厅一瞧,果真是太后身边伺候的李公公。

  “见過老夫人。”李公公同萧老夫人道了声安,說明来意,“太后娘娘听說二姑娘回来了,高兴不已,便派咱家来府裡瞧瞧。”

  說罢,他将视线落在了萧老夫人身侧,当即眸色微亮。

  他今日奉命前来,与其說是来看看的,不如說来一探真假的,毕竟到安国公府来冒认的也不止一個两個了,太后得知消息虽高兴,但到底抱着几分怀疑,這才派他来確認一番。

  可只看了一眼,李德贵便认定,這当是那位清平郡主的亲生女儿不错了。

  李德贵在太后身边伺候三十余年,是看着清平郡主长大的,若不是母女,眼前這姑娘又哪裡能与郡主生得如出一辙。

  想起当年因思女心切而早早香消玉殒的清平郡主,李德贵双目发涩,但還是强忍着笑道:“這便是二姑娘吧?”

  碧芜上前福了福身,“见過李公公。”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李德贵忙拦,“太后听說二姑娘回来了,急着想见您,教奴才来传话,让您明儿一早就进宫去。”

  碧芜稍愣了一下,虽心有准备,但沒想到会這么快。

  李德贵又笑着道:“二姑娘不必紧张,太后說了,明儿啊让大姑娘陪您一块儿去。”

  后头站着的萧毓盈闻言秀眉微蹙,因是国公府的姑娘,她也算是宫中的常客,时不时被太后召去作伴,对李德贵自然熟悉。

  但沒想到,李德贵今日来,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不說,对她說的唯一一句竟是這個。

  “从前都是召我进宫,如今怎成我陪人进宫了……”

  她不悦地低声嘟囔,教身侧的周氏听见,忙警告地横她一眼。

  李德贵来過后,栖梧院裡的人不免都为碧芜进宫的事忙了起来。萧老夫人向碧芜嘱咐了些宫中的规矩,让她明日跟着萧毓盈便是,不必害怕。

  碧芜虽对宫中之事烂熟于心,但還是乖顺地颔首,道了声知道了。

  翌日天未亮,刘嬷嬷便亲自来伺候碧芜起身,为她穿衣梳妆。

  婢女为她上妆时碧芜也未拒绝,虽她不喜脂粉,但她知轻重,如今她代表的是安国公府,自不能丢了安国公府的脸面。

  待她用了早膳,赶去门口坐车,周氏母女已提前到了,周氏正拉着萧毓盈不知在說什么。

  听见响动,周氏倏一抬首,便见一抹倩影自门内袅袅而来,不由得愣了一瞬。

  雀蓝杂宝梅花对襟罗衫,烟粉织金如意纹百迭裙,弄堂来风一吹,腰间禁步琳琅作响,纤细的身形若岸畔柳枝摇摇颤颤。

  周氏瞧着瞧着,眉头便皱了起来,昨日那衣裳宽大,尚且看不出,改换了套合适的,這婀娜的身姿到底是遮不住了。

  她沒想到,這位看着是個瘦的,实则却是秾纤合度,风姿绰约,十六岁的年纪藏着這般勾人的身子。

  且不止身子勾人,昨日不施粉黛已是姿色难掩,今日上了妆,一双眸子愈发顾盼生辉,潋滟动人,颊上两片红云简直令她比春日枝头的海棠還要娇。

  见碧芜有礼地冲她福了福身,唤了句“二叔母”,周氏虽面上和煦,心下却是不屑。

  生得好看有何用,在那穷乡僻壤待了這么些年,沒受過世阀贵族的教养,好比绣花枕头,看着唬人实则上不得台面。

  怕耽误了时辰,周氏催着两人上了车,站在国公府门口看着那马车摇摇晃晃往皇城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萧毓盈都未与碧芜搭话,捧了本闲书看连個眼风都沒给她,碧芜也不在意,自顾自靠着车壁小憩。

  過了小半個时辰,马车幽幽停下,宫门口已有小太监前来迎了。

  他虚扶着二人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领着她们入宫。

  穿過冗长的门道,眼前豁然开朗,望着大气磅礴的红墙碧瓦,斗拱飞檐,和远处层层叠叠的殿宇高楼,碧芜不由得心生恍惚。

  她在這宫中待了整整十一年,却从沒想過,有一日,她竟会以不一样的身份再踏入這個金碧辉煌的牢笼。

  走在前头的萧毓盈察觉后头人沒有跟上前,折身看去,便见碧芜正抬首望着远处愣神。

  萧毓盈還以为她是被宫裡的富丽堂皇惊着了,勾唇嗤笑了一下,心下直嘲她沒见過世面,旋即不悦道:“别看了,有甚好看的,還不快跟上来。”

  碧芜闻声快步上前,只听萧毓盈又道:“跟紧了,宫裡大,你又是头一遭来此,可别走丢了,若让祖母知道怕不是要责骂我的。”

  “大姐姐常进宫嗎?”碧芜顺势随口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萧毓盈闻言下颌微扬,显出几分得意,“這宫裡我可熟了,也不知来了多少回,早不稀奇了。”

  看着萧毓盈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碧芜抿唇笑了笑,沒有接话。

  又行了一段,眼看离太后寝宫不远了,却听前头的宫道上,忽而喧嚣起来。

  “你個贱婢,怎的不长眼撞上来,污了公主的衣裙……”

  复走了数十步,碧芜才看清前头的情形,只见一宫婢正跪在宫道上,手边碗碟碎了一地,被另一宫婢打扮的人指着鼻子责骂。

  一侧约十二三岁的豆蔻少女面身着华衣,天青的裙角染了油渍脏污,一张脸耷拉着显然不大高兴。

  碧芜认出這正是淑贵妃之女,现今陛下最宠爱的六公主。

  她目光稍移,落在六公主身后的紫衣少女上,待看清那人的面容。一股惧意猝然涌上,她本能般退了一步,指尖微微发颤,面上霎时失了血色。

  因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上一世的誉王妃及皇后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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