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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二合一章)

作者:香草芋圆
一個半月倏忽而過。

  京城入了深秋,夜裡开始结霜,皇城政事堂旁边栽种的枫叶林红了一大片,战事還在继续。

  李相再次在御前哭起了穷。

  姜鸾又挨家挨户地登门‘募捐’了一轮。

  第二轮募捐的效果当然比第一轮差得远。但并不妨碍她還是在三日后拿出了五万两金,拉到了户部,在李相瞠目结舌的眼神裡,当众清点入库。

  头一轮募捐出七万两金时,端庆帝姜鹤望感动地唏嘘了许久,“都是忠于朝廷的大忠臣啊。”

  等第二轮募捐出五万两金,姜鹤望都开始感觉不对味儿了,私底下跟姜鸾嘀咕,“京中的世家大族和宗室们都這么有钱的嗎?”

  虽然跟事实有点出入,但姜鹤望的结论是沒错的。姜鸾淡定地赞同,

  “他们真的极有家底。比我們皇家的内库丰厚多了。”

  战事還在继续,边境战报每隔两三日便会六百裡加急地送进京城。

  姜鹤望连着收了几次捷报,对出征的玄铁骑和腾龙军的信心大增,底气也足了,敢亲自拆战报看了。

  這天,躺在床上拆开刚送来的战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急匆匆地又从头读起。

  旁边随侍的内侍们都偷眼觑着圣人的神色。

  一开始感觉不对,以为這次是败仗的凶讯。看读了第二遍,姜鹤望把战报捏在手裡,闭着眼回味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捶床大笑,“哈哈,哈哈!”

  在宽大的寝殿裡爬来爬去的虎儿也被惊动了,手脚并用,飞快地从地上的毡毯爬過来,扶着木床沿站起身,圆滚滚的黑眼睛好奇地盯着大笑出声的父亲,奶声奶气地喊,“耶耶?”

  姜鹤望大笑着吩咐徐公公把虎儿抱上床,搂着儿子,指着皱巴巴的战报念,

  “凉州往西百裡,一日三战,斩杀薛延陀可汗长子,斩首五千级。虏寇尽数驱回突厥荒漠。”

  “快去东宫,把阿鸾喊来。再去政事堂,把李相和崔中丞都叫来。”姜鹤望迭声喊着,亲自把捏皱的战报摊平,“都過来,听听边境的大好消息。”

  崔中丞听了边境大捷的消息,激动地满脸红光。

  “薛延陀大可汗的长子,是牙帐裡封的左贤王,大可汗的左膀右臂。這次越境的五万突厥骑兵是他带的兵。斩杀了左贤王,把残部全部驱赶回荒漠,這才叫大获全胜。”

  李相捻须微笑,“打了两個月有余,皇太女殿下两次筹措的十二万两金的军费已经见底了。此时大获全胜,适逢其所啊。圣人在上,老臣进言,可以传令退兵了。”

  崔中丞也赞同道,“我們這次是大胜。可以知会鸿胪寺,国书裡用上极严厉的措辞,這次的国书发過去,不是和谈,而是严令他们新任的大可汗承认我大闻朝的天|||朝地位,他们需得和前任大可汗那样,自认臣属国,从此年年上贡,开放马市。”

  姜鹤望满意地连连点头,“說的即是。来人,請鸿胪寺卿来——”

  始终沒有出言的姜鸾在這时站起身。

  “圣人且慢,臣有一言。”

  姜鸾虽然入主了东宫,但天家兄妹感情深厚,她极少当众称呼‘圣人’,更少以‘臣’自称。

  众人同时住了嘴,惊愕的视线望過来。

  姜鸾便在二兄惊讶的视线裡,从跟随的东宫舍人崔滢的手中,取過一幅大朝边境舆图,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

  京畿西北处的洛水上游,画了個叉。“這裡,是八月裡洛水伏击大胜的战场。”

  她拿笔,沿着一條勾勒的细线,往西北方向去。在凉州西边百裡处,重重地画上第二個叉。

  “這裡,是最新战报,边境大捷的所在。”

  她的笔越過边境虚线,继续往西北方向,笔直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边域山峦。

  “這裡,是都斤山。薛延陀部落的巢穴所在,也是突厥新任大可汗设立的牙帐所在地。”

  她的笔落下,在第二個战场的红叉处,划出笔直的一笔红线,重重落在都斤山牙帐处,划了第三個叉。

  “玄铁骑八万,腾龙军五万,后方還有太原府边军五万。大军一路讨伐西北,已经跋涉两千裡有余。再疾行八百裡,就可以直捣都斤山牙帐的巢穴。”

  她直视着在场的众人,平缓轻柔的声线裡包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为何不接着打。”

  李相张口就是,“国库沒钱——”

  “有钱。”姜鸾不容置疑地說,“国库沒钱。但京城有的是钱,本宫有办法能筹措到军饷。”

  李相沉默了。

  对面的崔中丞同样默然不语。

  姜鹤望算了算這次出兵的日子,犹犹豫豫地问姜鸾,

  “舆图上的距离是只有八百余裡。但朕听說,突厥人的老巢是真正的穷山恶水,风沙走石,百裡无人烟的荒漠地带。”

  “這回出兵的三路兵马号称十八万,但沿路折损的数目已经不少,大多数将士又都是中原過去的儿郎,前几日谢征的战报上写了,他的腾龙军在西北水土不服,沿途病故的将士数目已经超過了战场上死伤的人数。在西北追击进了突厥人的老巢,会不会……转胜为败啊……”

  這是每一個手中握着‘大胜’绝好消息的君王,在思考下一步的进退时,一定会面对的局面。

  往后一步,是确定的大胜,是令对方自称臣属国,年年上贡,青史留名的风光。

  往前一步,是直捣巢穴的不确定。是转胜为败的风险。

  姜鹤望不是激进的性子。他求稳。空前罕见的大胜面前,他想往后退了。

  但姜鸾不想退。

  往后退一步,让那些豺狼鬣狗逃回都斤山老巢裡苟延残喘,過了三五年,等他们恢复了元气,他们就会卷土重来了。

  “那就让谢大将军带着他的腾龙军班师回京。”姜鸾提议,“裴中书的八万玄铁骑为主力,越過边境,继续追击。五万太原府边军听从裴中书指挥,在后方支援。”

  李相激烈地反对。

  和裴氏有姻亲的崔中丞始终保持沉默。

  姜鹤望今天召了几位重臣来商议,原本也有趁着大胜的机会撤兵的意思,沒想到姜鸾坚决主战。

  他唉声叹气了一阵,难以决断,摆摆手,“那就先发下诏令,把谢大将军的腾龙军撤回来。裴中书那边……哎,還有五万边军的动向,让朕再想想。先让他们原地待命吧。”

  姜鹤望是真沒想好。

  他不大相信朝臣们所說的,裴显狼子野心,图谋着总领天下兵权,有不轨之心的那套。他觉得裴中书是個亲近皇家的好外戚。

  但战事从六月裡筹备打起,一直打到了九月裡。不要說八月中秋宴了,就连八月底,虎儿的周岁生辰都沒能好好地過。

  日夜都有战报递過来,次次都是六百裡加急,他听得都累了。

  既然這次大获全胜,突厥人全部驱逐回了荒漠裡,他实在不想再打下去了。

  三天之后,姜鸾又‘筹措’了三万两金,大张旗鼓地送到了户部衙门外。

  李相清点完毕,户部衙役忙忙碌碌地把箱笼搬入库的时候,李相跟姜鸾站在户部衙门的庭院裡,对着满地的箱笼商议着,

  “国库如今太缺钱了,殿下筹措的钱款仿佛及时雨啊。但有件事需得给殿下說一声,圣人下了谕令,三军原路返程,以后应该用不着太多军饷了,老臣斗胆和殿下商量一句,今天入库的三万两金,一万两金购买粮草,送去前线,供返程的十八万大军嚼用。其余两万两金……要不然……户部先拨给工部?工部兴修水利,也急需钱哪。”

  姜鸾“嗯?”了声。

  “三军原路返程?包括裴中书的玄铁骑和太原府守军,所有大军全部返程?圣人的谕令何时下的?”

  李相:“昨日午后。六百裡加急送去边关,此刻应该出了京畿地带了。”

  姜鸾点点头,“知道了。但本宫辛苦筹措的三万两金,都是预备着做前线军费的。李相只肯花费一万两金购买粮草,那本宫就留下一万两金给户部吧。”

  当场吩咐下去,“留一万两金的木箱给户部。其余两万两金,原路抬回东宫。”

  李相大感震惊:“且慢,殿下,抬都抬過来了,這這……”

  姜鸾才不理他,直接清点了两万两金,抬回马车裡,原路拉回东宫。

  当晚秘密叫了文镜来,问他,“我看你们督帅很器重薛夺。那么多位将军裡,单单点了薛夺的龙武卫留下守卫宫禁,值守圣人所在的紫宸殿。他是不是你们督帅身边知根知底的亲信?”

  文镜不假思索,“薛夺是。”

  “那好极了。夜裡替我把薛夺叫来。我有事单独跟他說。”

  当天入夜后,薛夺秘密入东宫,站在姜鸾的面前。

  姜鸾直接把裴显留给她的羊皮图纸摊开,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家督帅出京前给我的。知道這是什么鬼画符嗎?”

  薛夺见了那副鬼画符,脸色都变了。

  這么要命的东西,督帅他、他怎么能放心留给了皇太女!

  皇太女和督帅的关系再亲近,旧日的舅甥情分再怎么深厚,毕竟一個是臣下,一個是储君,那么大一個把柄,足以威胁到家族根基,怎么直接塞进储君手裡了!

  姜鸾瞅着薛夺看,见他脸色都变了,心裡也明白了七八分。

  “行了。你是知道這鬼画符的用处的。”她把沾染了沉水香的藏宝图仔仔细细地折好,又重新塞进荷包裡。

  “那就简单多了。朝廷如今想退军,户部不想再拨款给前线输送粮草了。但前线的仗還沒打完。你家督帅留给我的二十万两金還剩下一多半。”

  姜鸾盯着薛夺的眼睛,“东宫出钱,秘密购买一批五万两金的粮草辎重,你安排人,把粮草辎重秘密送到西北前线营地裡去。敢不敢做,能不能做到。”

  薛夺精神大振,当面立下了军令状。

  “粮草辎重在京城准备好,半個月之内运到西北前线。迟一天,臣的脑袋割给殿下。”

  “呸,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姜鸾挥挥手,让他趁夜回去。

  “朝廷正式押运粮草需要一個月送到。你的辎重队伍比朝廷的动作快,能安稳送到就行了。”

  ————

  钱手裡有的是。缺的是時間。

  姜鸾找了淳于闲,找了崔滢,连卢四郎都找来了,吩咐他们分头行动,在京城裡买粮,去京畿附近的几個州县买粮。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筹措’来的两万两金从户部又拉走,半公开的在市面上购买粮草。

  钱是她筹措来的,买的粮草军饷是给前线征战的大军准备的,谁又能說她些什么。

  至于购买的具体数目,是两万两金的粮草,還是五万两金的粮草,东宫的人不說,谁知道。

  折腾了七八日,总算筹措出第一批粮草,在京城三十裡外的郊县装车,薛夺麾下的龙武卫,都是玄铁骑入京勤王的前锋营将士,他点出百来個熟悉西北边境地形的老兵,准备令他们押送粮草。

  姜鸾问他,“八百龙武卫,突然少了百来号人。会不会引起怀疑?”

  薛夺答,“不是日夜盯着的人看不出。估计瞒不過丁翦将军,但如果宫禁无事,丁翦将军愿意抬手放過一马的话,不至于引起大乱子。”

  姜鸾思考了一会儿,“先等等,我找机会和丁翦透点口风,看他的反应。再說了,你家督帅后面的动向還不知道。說不准他接了朝廷敕令,和谢大将军一同撤兵回来也說不定。”

  薛夺嘿了声,“那可不好說。”

  瞧他的神色,满脸的不以为然,显然既瞧不上朝廷要求撤兵的敕令,又认准了他家督帅不会轻易撤兵。

  姜鸾好笑地說,“回去吧。把脸上那副嚣张欠揍的表情收一收。你如今也是数得上号的武将了,当心被御史瞧在眼裡,参你一本‘目无朝纲’。”

  裴显出京前举荐了丁翦。丁翦如今暂领着京城防卫的重任。

  姜鸾知道這個人的根底。

  寒门出身的武将,忠诚于皇家,忠诚于朝廷。她還是汉阳公主的时候,丁翦就愿意追随她。她以皇太女的身份入主东宫,丁翦携部下对她誓死效忠。她对丁翦的一颗忠君报国之心并无任何疑问。

  但如果朝廷一纸诏令要前线大军退兵,裴显不肯退兵,他麾下的玄铁骑旧部還偷偷摸摸运输粮草去前线支援……

  過于复杂的局面之下,她就估不准丁翦的反应了。

  好在最近边关大胜,京城裡的气氛欢欣鼓舞,宴請繁多。她可以找個气氛放松的宴席机会,旁敲侧击,听一听丁翦的回应。

  ————

  宫裡最近气氛喜庆。

  前线大胜的好消息振奋人心,撤兵令已经送去了前线,从官员到宫人,所有人的脸上都带了笑。

  虎儿的一岁生辰在八月底,当时战事紧张,端庆帝身子又不好,顾娘娘在宫裡无声无息,沒有人张罗操持,虎儿的生辰宴沒能好好地過。

  但如今捷报传来,端庆帝想起了爱子糊涂度過的一岁生辰,竟然连抓周仪式都沒有,岂不是一辈子的遗憾。传下口谕,要开内库私银,在宫裡大办。

  御前伺候的徐公公得了口谕,愣神了半天,悄声问圣人,“圣人忘了?内库裡沒钱哪,空的。”

  端庆帝抱着儿子,悄声跟徐公公說,“内库沒钱,朕从前的潜邸,晋王府裡還藏了些。”吩咐从前晋王府裡的亲信趁夜取来八十斤金,叫徐公公连夜塞进内库裡。

  “五十年未有的边关大捷,再加上虎儿的一岁生辰。花费八十金私房钱庆贺,值了!”

  补办的小殿下生辰宴选在九月十五這天,只請了宗室亲族,算是皇室家宴,御花园以各式各样的名贵菊花盆栽装点宫道。

  京城裡各家的宗室亲戚,平日裡亲近的,不亲近的,這天都請进宫裡,挤挤挨挨地在后花园裡入席,数数也有百来号人,

  按照宗亲身份高低安排入座,两人一席,黑漆木食案摆出了七八十席。

  宫宴的地点选在一处桂花园林附近,正是花开时节,桂花香飘十裡。

  宫宴席间的菜肴也少不了秋季时令的桂花红枣糕,桂花金桔糕,菊花糕,喝的酒裡也准备了时令的菊花枸杞酒,河裡新捞捕的螃蟹捡肥大的蒸熟了,红彤彤地端上食案,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端庆帝兴致高昂,早早地入了席,亲自抱着虎儿坐在宴席中央的正上首位,接受宗亲们的恭贺。

  姜鸾当然也到了。

  她的身份,原本安排了独自入席,席位就在端庆帝的上首席位下方的主客位。

  但独坐无趣,她邀了二姊和她共座。

  两人慢悠悠喝着甜滋滋的菊花枸杞酒,吃着桂花红枣糕,姜双鹭低声說,“嫂嫂今日来了。”

  姜鸾早瞧见了。

  顾娘娘端正地坐在端庆帝的食案侧边,人清瘦许多,表情漠然,和周围谈笑的气氛格格不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端庆帝怀裡的虎儿。

  虎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忽然瞧见了侧边坐着的顾娘娘,他還记得母亲,当即激动了,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娘抱。

  顾娘娘当场红了眼睛,却依旧动也不动地端坐在远处,连视线都转去他处。

  姜双鹭瞧得惊异又纳闷,想過去劝解几句,迟疑再三,最后却還是紧紧地闭上了唇,也把视线转开了。

  死在景宜宫的顾六郎成了一根拔不出的毒刺,横亘在她和顾娘娘之间,姜双鹭一個字的劝慰也說不出口。

  皇家乱成麻线的糟心事,姜鸾也看不下去了。

  正好要找丁翦說事,她掂起一块菊花金桔糕,起身說,“這裡气闷,我出去走走。”

  ————

  端庆帝姜鹤望抱着虎儿,察觉了儿子不安分的动作,顺着虎儿张开的手臂看過去。

  对着神色冷漠、把头转去另一边的发妻,姜鹤望叹了口气,把虎儿递给了身侧的徐公公。

  “虎儿想念母亲了。给皇后抱過去。”

  胖嘟嘟的身子落入怀中的瞬间,顾娘娘眼中含着的泪落到了木案上。她忍着哽咽紧紧抱着虎儿,紧紧地按在怀裡,直到虎儿忍受不住,啊啊叫着挣扎起来。

  顾娘娘慌忙松开几分力道,轻声细语哄着虎儿,和虎儿絮絮不停地說话,抱着小胳膊不住地亲吻拥抱。

  端庆帝把儿子送過去,原本满怀期待地在旁边等着。他和顾娘娘三年夫妻结发,不是沒有感情的。

  等来等去,连個眼风也沒等来。

  顾娘娘的眼睛裡只有虎儿,似乎完全沒看到身侧两尺外的夫君。

  端庆帝眼睛裡的期待的光,和原本笑看母子玩耍的浅淡的笑意,一点点地消退了。

  旁边几個御前内侍瞧在眼裡,都感觉不太对,连连给顾娘娘身后跟随的亲信女官们使眼色。

  椒房殿的女官们也都看得出,当着家宴所有人的面,圣人把小殿下主动给了娘娘,递了個大台阶,是想要和好的意思。

  亲信的女官风信,此刻正站在顾娘娘身后,大着胆子,轻轻从背后扯了扯顾娘娘的衣袖。

  “谢恩哪,娘娘。”风信压低了嗓音道。

  顾娘娘消瘦的面庞上,涂抹了口脂的唇角勾起,显露出一個充满压抑的嘲讽的笑。

  谢恩?谢什么恩?

  她感觉自己這辈子活得像是個笑话。

  她听从父兄的說辞,防备起小姑,原本对她亲厚的姜鸾和她离了心。

  她为了京城戒严、出动官兵寻找顾六郎的事,和夫君吵闹不休,原本琴瑟和鸣的夫君和她离了心。

  她越是防备,越是留不住虎儿。父兄要她做的事,她一件都沒有办好,父兄翻脸斥责她无用无能,她心灰意冷,和自己的娘家人离了心。

  人生八苦,爱别离。怨憎会。

  她心头越是爱重的人,越是留不住,一個個地和她离了心。

  饱受爱别离之苦的顾娘娘,被心头野火般蔓延的憎恨驱动,自己把自己逼迫去了黑暗的角落。

  热闹喜庆的宗室家宴,在她眼中已经成了毫不相干的另一個世界,她已经看不到夫君的示好,看不到夫妻消弭融合罅隙的可能,看不到虎儿既喜爱母亲,也喜爱父亲。

  她坐在她无法承担的六宫后位之上,迎面扑来的惊涛巨浪压垮了她,她自己把自己逼迫到了无法消解的角落裡。

  她开始怨恨自己命苦,她怨恨自己无能,她怨恨眼前让她无法逃避的一切,她怨恨包括娘家父兄在内的所有人。她怨恨为什么端庆帝不肯废了她,不肯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冷宫了此残生,非要让她在椒房殿裡饱受折磨。

  恶毒地怨恨起周围的所有人,仿佛自己身处在豺狼虎豹环伺之中,是個无能为力的苦命人,她才能感觉好一点。

  虎儿在她的怀裡,被她越箍越紧的动作箍得疼痛,虎儿大喊起来,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母亲的束缚,顾娘娘更加用力地箍紧虎儿。

  她甚至怨恨起拼命挣扎着、开始细微地哭泣,想要逃离她的虎儿。

  “够了!”端庆帝在高处猛地出声喝止。震惊了在场所有人,不只是嗡嗡的說话声谈笑,就连丝竹乐音的声音都停了。

  端庆帝又惊骇又诧异,手指着皇后,气得连龙袍都颤抖,“你疯了?看看你自己,把虎儿勒成什么样了!”

  虎儿被顾娘娘勒着柔细的脖颈,呼吸困难,哭泣的声音都微弱了下去。

  徐公公慌忙带着几個宫人冲過去,连哄带掰,掰开顾娘娘钳制着虎儿的手,把虎儿从顾娘娘的手裡抢出来,抱给了端庆帝。

  虎儿抱着父亲哇哇大哭。

  所有人惊骇的视线裡,顾娘娘端正地起身,拔下发髻上的两股龙凤金钗,长跪伏地。

  当众說的還是那句,“妾不堪为后,自請去冷宫。”

  姜鹤望气得脸色都泛了白,指着当众长跪不起的发妻,连声說,“好,好,好!”

  但好之后,又沒了下文,他抱着虎儿,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席而去。

  薛夺领着禁卫,徐公公领着内侍宫人抬着步辇,数十人急忙起身跟随在端庆帝身后。

  端庆帝抱着儿子走了几步,实在抱不动,把儿子放在地上。虎儿十三個月了,已经可以自己走一小段路,此刻脚上好好地穿着虎头鞋。

  端庆帝牵着虎儿小小的手,往附近的桂花树林子裡走。

  徐公公小跑着高呼,“圣人保重龙体,還請乘坐步辇哪——”

  端庆帝气得头昏脑涨,看到谁都烦躁,停步怒斥,“不坐步辇!”又对紧跟着的薛夺怒喝了声,“不要跟着!都退下!朕带着虎儿单独走几步!”

  向来好脾气的圣人大发怒火,薛夺在宫禁裡当值一年多,头次挨了骂,悻悻地带着麾下禁军退去一边。

  林子并不深,端庆帝也沒有往深处走,走进去十几二十步,人就坐下了,周围只有草地上爬来爬去的虎儿。薛夺带着禁卫在林子外盯着。

  徐公公還是不放心,四下裡打量,想要找皇太女劝說圣人。

  宴席上看了一圈,皇太女不在。

  徐公公找了薛夺,疑惑地问,“皇太女殿下呢?”

  薛夺咳了声。

  姜鸾刚才去了御花园外头找丁翦将军,现在应该正在旁敲侧击地套丁翦的话呢。

  “不知道啊,”他也跟随着徐公公四处打量,“刚才還在席上,怎么一眨眼不见了?徐公公去问问懿和公主?”

  ——————

  端庆帝怒气冲冲吃退了所有跟随的内侍禁卫,独自牵着儿子的手,走进了桂花林裡。

  御花园占地其实并沒有太大,桂花林只是一片移栽過来的半亩小林,从外头看来桂花开得热热闹闹的,往林子裡走几步,透過高处枝叶,就能看见前方桂花林尽头的一道朱红宫墙。

  他牵着虎儿走进了桂花林裡,虎儿還能走,他自己已经快走不动了,喘着气坐在桂花树下的一块青石上。

  虎儿挣脱了他的手,在草地上飞快地往前爬,又扶着树干站起身,四处摸索着。

  姜鹤望由着虎儿去。

  他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向往最高处的龙椅大位。如果沒有去年围困京城的那场兵祸,如果长兄好好地待他,他自己是個闲散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更适合去封地做個富贵贤王。

  但他害怕了。长兄对他過于严酷无情,他自己不想要的贤王的名头又摘不掉。他不是沒有读過史书的人,顶着贤王的名头被帝王猜忌,有几個落得好下场。他害怕自己以后不得善终,又害怕连累妻儿,连累了晋王府裡追随他的臣下们。

  王相支持他,幕僚鼓动他,他把這辈子的胆子全压上,孤注一掷,终于冒死登上了大位,他再也不必害怕自己被兄长猜忌,不得善终,连累妻儿属臣了。

  但他却从此被各式各样的其他的烦恼困扰。

  他的身边随时随地围拢着大片的人群,偷窥着他的脸色,揣摩着他的想法。

  姜鹤望向来是喜歡热闹的,但他最近被层出不穷的公务和私事烦扰得太疲倦了。今天這片小小的桂花林裡,只有他自己和才一岁的儿子,姜鹤望感受到了难得的放松,他随着儿子四处爬,自己盯着满地的桂花发呆。

  啪嗒一声轻响,有道影子从远处闪過,踩到了地上的一截枯枝,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姜鹤望被惊动了,坐在青石上,往声响传来的林子尽头去看,却什么也沒看着。或许是从宫墙下抄近路、不慎经過附近的宫人。

  虎儿不知从哪裡爬了一大圈,身上精致的小袍子都沾了灰。他扶着树干站起身,踩着虎头鞋,兴奋地跌跌撞撞走過来,扑进父亲的怀裡,啊啊啊的叫着,不知在林子裡看到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搀着父亲的手,拉着他往前去。

  姜鹤望笑起来。他歇了一阵,身上也养回几分力气,起身跟着儿子去看。

  虎儿拉着父亲的手,走過两三棵大桂花树,转到一個开满了野花的平缓的小山坡后头,激动地扯着父亲,指着小坡下放着的一個精致的金盆,啊啊叫着,示意父亲去看。

  姜鹤望转過小山坡的同时,就看到了地上的那個金盆。

  那是個宫裡寻常可见的金盆,常用来洗脸洗手,每個宫室裡都配备了一两個。就连紫宸殿裡也有。

  去年八月初十,他夜入紫宸殿侍疾的那夜,他的好兄长延熙帝不想他死得太快,下令用水刑。藏在紫宸内殿裡的将士随手拿了殿裡的金盆,盛了满满一盆的清水。

  就是跟眼前一模一样的、边缘雕刻着莲花祥云纹路的圆金盆。

  他至死也忘不掉的画面。

  莲花祥云的金盆裡,此刻正放了满满一盆的清水。清水裡倒映出手舞足蹈的兴奋的虎儿,盛开着桂花的枝叶,天上飘着的几缕白云,還有姜鹤望自己惊愕的脸。

  他熬過了去年的八月初十那夜,从此以后,原本常见的圆金盆便在宫裡绝了迹。

  不只是圆金盆绝了迹,清水也从此也在紫宸殿裡绝了迹。

  虎儿之前从未见過清水裡的倒影,他觉得新鲜,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父亲看。

  一阵秋风吹過,吹动了盆裡的清水,荡漾起细微的涟漪。

  姜鹤望死死地盯着金盆。清水裡显映出极为陌生的自己的面容。

  在那個可怖的长夜裡,他便是這样,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动荡水波裡的自己绝望而扭曲的面容。

  他的眼裡迅速泛起了血丝,喉咙裡发出不寻常的仿佛破风箱般的声响,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按住喉咙,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浑身痉挛地倒地。

  ‘啊啊啊——’虎儿惊慌的大喊起来。

  端庆帝的癔症狂暴地发作了。

  ————

  距离京城百裡之外的东山离宫,白日裡也是静悄悄的。

  离宫裡长住着两位身份尊贵荣华的女人。一位裴太后,一位谢娘娘,婆媳两人,两代太后。

  都是失去了夫君的寡妇,口称‘哀家’,穿着素服。入住的主人如此,离宫還需要什么热闹呢。

  容纳了数百人的离宫裡整日鸦雀无声,宫人走路都无声无息的。

  延熙帝還在世的时候,婆媳两人斗得凶,谢娘娘的家世胜過一截,又得了夫君的爱重,谢娘娘手段了得,硬生生把婆母气得搬去了离宫。

  但延熙帝去年八月暴卒于宫裡。

  一個沒了儿子,一個沒了夫君,曾经水火不容的婆媳住在了一处,如今居然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坐喝茶,在秋天的日光下晒着太阳闲聊。

  打扮得雍容素淡的两位身份尊贵之极的女人,一個声线孤寂,一個神情荒冷。

  “這回办成了?”

  “這回办成了。”

  “不错。哀家在宫裡還算有几個忠心的人。”

  “母亲的人沒有派上用处。哀家在宫裡也留了几個忠心的人。是哀家的人办成了。”

  谢娘娘通身素净,头上簪着白花。手指以优雅的姿态托着越瓷茶盏。

  “除了有人,哀家手裡還有钱。从谢氏家产掏来的大笔陪嫁。原打算着带进椒房殿,开销三五十年。结果只花用了三年,就搬来了离宫。沒来得及用上的陪嫁,今后再也沒有需要开销的地方了。”

  年纪相差二十余岁,一個四十出头,徐娘半老,顶着太皇太后的头衔;一個年方二十,青春貌美,顶着太后的头衔。

  两個自称哀家,死气沉沉的女人,彼此对坐着,姿态优美地喝茶。

  “他必须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必须死。”谢娘娘也喃喃地說。

  两個女人同时笑出了声。

  “婉儿。你說的那人是谁?”裴太后笑着问。

  谢娘娘笑着答,“口蜜腹剑,伪装得仁厚老实,骗過了母后你,安安稳稳地在宫裡长大,放出了宫,开了王府,却年纪轻轻篡了位的那個……篡位贼子。”

  “他也必须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也必须死。”谢娘娘也喃喃地說。

  裴太后又笑出了声。

  “婉儿。你這回說的人又是谁?”

  谢娘娘收敛了笑容,冷冰冰地答,

  “打着忠君为国的幌子,顶着血亲外戚的皮,暗怀虎狼之心,骗過了我們的耳目的……弑君逆臣。”

  作者有话說:

  這章內容還是不好拆,当做二合一的大肥章发了。

  放心,反派不会如愿的

  下一更在明早九点,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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