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二更)
走进紫宸门后,她穿過宽敞庭院,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却被人拦在紫宸殿侧边转角处的汉白玉栏杆处。
拦住她的是政事堂三重臣之一的崔中丞,崔知海。
“殿下,今日边关六百裡加急的军报送来了。”
崔知海身为御史台的长官,三堂会审的主审官裡有他。他最近的日子不太好過,凑近了看,眼裡全是睡眠不足的血丝。
朝中關於战事的意见分裂,圣人在這個节骨眼被人蓄意谋害,背后黑手還在追查,却又牵扯出了先帝死因存疑的惊天大案。
他手裡托着一個装军报的长木匣子,裡头满满当当塞了四份军报。
姜鸾随手拿起一卷,边打开边问,“怎么回事,一天之内急送来了四份军报?”
崔知海睁着通红泛起血丝的眼睛,也去看手裡沉重的木匣子。“圣人倒了两天,两天沒人拆阅边关军情。”
他的嗓子在沉重压力下都哑了,“趁着殿下今日在這儿,請殿下拆阅。丁翦将军人還在值房裡讯问嫌犯。他传话给臣,如果有什么不好军情的消息,需得第一時間通报他那边。”
姜鸾便站在紫宸殿前,一份份地拆阅了看。
看完了四份,原样放回去,“崔中丞不必忧心。沒什么大事。大军已经接到朝廷发過去的退兵令了。一份是谢大将军发過来的,一份是太原府边军的统领都督发過来,两份都說了领命尽快退兵。谢大将军额外发了一份军报,他麾下的腾龙军不服水土,病倒了一两成的将士。他請求缓行十日,請加军粮和军医药材。至于第四份……”
她顿了顿,說,“是裴中书发過来的。他也接到朝廷的退兵令了。”
崔知海粗略听了一下,军报无大事就是好事。
他今日从三堂会审中抽空赶過来堵姜鸾,当然不只是为了军报。
他今日的来意,代表了朝中众多官员的意思。
姜鸾绕過紫宸殿外殿,沿着长廊往圣人日常起居的后殿走去,崔知海也跟随上了长廊。
臣子无诏不得擅入后殿,他的举动逾越了。姜鸾的脚步停下,诧异地看了眼身后跟随的崔知海。
“圣人今日并未召见崔中丞。”
“臣知道。臣今日有一句话,想要私下裡和殿下說。”崔知海后退半步,慎重大礼拜下。
“殿下,听臣一言。”
“边关战事刚刚止歇,圣人在此时传出病危的消息,朝野人心慌乱。臣今日并非孑然一身而来,臣今日的言语也并非一人之言,而是朝中众多臣下共同的意思。”
“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圣人病重,殿下身为东宫皇太女,理应监国。”
崔知海再度拜倒,双手高举托起装满军报的长木匣,“請殿下入朝监国。”
姜鸾的脚步停在木廊中央。
前后左右无人,头顶藤蔓浓密,阴凉的木廊裡,确实是個私底下谈话的好地方。
“崔中丞代表了众多臣下而来,劝本宫入朝监国?”她轻笑了声,左右看了看,“政事堂三大重臣,领兵出去打仗了一個,留在京中两個,今日怎么只有崔中丞一個来?李相呢。”
崔知海哑然片刻。
李相,不肯来。
圣人病危,东宫监国。对于信服皇太女的臣下来說,是理所当然的一步。但对于把希望寄托在小殿下身上的李相来說,是危险的一步。
但眼下的局面危急,李相同样焦头烂额,小殿下今年才一岁。
李相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自己不来,却也沒有阻止崔知海来。
崔知海最后說,“季节交替,李相最近感染了风寒,抱病不起。”
其中的弯弯绕绕,不必崔知海說,姜鸾自己也能想清楚。
“崔中丞的意思,本宫听见了。李相最近抱病,本宫也知道了。崔中丞退出去吧,容我斟酌斟酌。”
目送着崔知海告辞离去的背影,姜鸾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继续往长廊尽头的后寝殿范围走去。
迈进了寝殿门槛,远远地便听见了顾娘娘的哭声。
听她一声声凄婉地喊着“二郎。”
姜鸾脚步停在门边,远远地看着。
龙床上的二兄,今日依然是神志昏沉的模样,对外界毫无反应。
顾娘娘倒是听到了清脆的脚步声,回過头来。
姜鸾对着二嫂,已经不知道說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說了。她只冷淡地微微颔首,越過了顾娘娘跪倒在床边的身子,仔细地查验了二兄今日的气色,又听了一会儿细而散乱的脉搏。
问旁边的御医,“昨日至今,一次也沒有醒来過?”
旁边忙碌的御医擦着汗過来回禀,“殿下,今日的情形不好也不坏,圣人在林中受刺激太大,清醒過来不见得是好事。倒不如這样睡個一两日,让身体入睡后好好休养精神,人再醒来时通常会平稳许多。如果明日此时圣人還不醒的话,臣等再用艾草炙穴,催圣人醒来。”
姜鸾点点头,“就按你们的方案做。晚上掌灯后本宫再過来。”
又瞥過旁边呆坐的顾娘娘,什么也沒說,转身便要走。
顾娘娘哽咽唤了声,“阿鸾。”
姜鸾出去的脚步顿了顿,沒有回头,只冷淡地问,“顾娘娘要說什么。”
顾娘娘看到了她并不掩饰的冷淡,心裡知道,她和小姑的情分消磨殆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但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又能怪谁呢。
她转過身来,对着姜鸾的方向,郑重地大礼拜下。
“从前种种,恍如隔世,不堪再提。”她含着泪道,“妾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想守护在二郎身侧,好好地照顾他。阿鸾……殿下,還望殿下成全了妾的最后奢望。”
姜鸾背对着二嫂,眼角有点隐约泛红,但她已经很久沒有哭過了。坐在她如今的位子上,太多的目光时时刻刻盯着她,她不想在人前哭。
“嫂嫂還沒想明白么。”姜鸾站在昏暗不透风的寝殿门边,鼻尖都是室内弥漫的苦药味道。
“嫂嫂和二兄是少年结发的夫妻。二兄对嫂嫂的心意从来沒变過。嫂嫂如果想要好好地对二兄……也从沒有人会拦着嫂嫂。”
身后传来了猛烈的啜泣声。她加快脚步,从越来越大的啜泣声走出去,走去了空旷萧瑟的庭院裡。
前头還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做。
丁翦還在那裡等着她。
丁翦在百忙之中抽空护送姜鸾過来紫宸殿,当然是有原因的。
听到姜鸾的脚步声,丁翦远远地递来一個询问的眼神。
姜鸾冲他摇了摇头。
桂花林裡的那盆清水,应该不是顾娘娘做的。
姜鸾的脚步越過了丁翦,她纷乱的心思裡,装了太多太多的其他的事,容不得她停下脚步。
崔知海给她的四份军报裡,有三份就是她所說的內容。
但是裴显的那份军报,她沒有如实說。
她在崔知海面前轻描淡写地掩饰過去,可以拖得一天半日,但前线军报不会只发出一份,六百裡急送京城禁中的加急军报之后,還会有一份抄录的军报,按正常速度通過驿站,送往兵部官署。
最多一两天之内,兵部就会收到裴显那份军报的抄送件。
裴显在军报裡写:“退兵之令,臣有异议。歼灭突厥主力,机会千载难得。臣自請领兵,直捣都斤山巢穴,有望踏破王庭牙帐,斩杀突厥大可汗。臣請急调军需粮草。”
姜鸾的脑海裡回想着裴显的军报。
那也是他的手书,和送往东宫的那份狂草手书不同,军报裡的字体用了正楷体。
但她展开军报时,迎面還是闻到了一股浅淡的酒气。
某個天气酷寒的砂石荒漠的夜裡,他在帐子裡一边喝酒一边写文书。先写了军报,又写了报平安的手书。
亦或是顺序掉過来,先写了报平安的手书,才写了违抗朝廷退兵令的军报?
从浅淡的酒香裡,她猜测不出。她突然很想喝边关的回命烈酒。
他送過来的军报,在她手裡拖延個一两天也是好的。
一两天的時間不长不短,足够做很多事了。
—————
薛夺遭了池鱼之殃,被拿下昭狱讯问。他麾下的八百名龙武卫都被暂时停职,在北衙禁军的军营裡闲散度日。
這天下午文镜過去,点了几十個人。
“东宫有差事,砍了许多树要运走,临时抽调人手去帮忙。”
当天晚上,一大帮子人呼啦啦地回了军营,细数起来少個七個。值守军营的中郎将问询起来,都說东宫最近還有些杂事,但不需要太多人,只留下了七個。
军营值守将军随手在名册上写了一笔。
七個人不是大数目,东宫缺人手,借调了十天半個月也不是大事。
当夜,京城郊外三十裡的粮草军需车队动身。
直奔西北边境。
————
半個月時間倏忽而過。
十月的西北边境早已入了冬,入眼一片白茫茫的枯草雪地,大风呼啸吹過,满地的砂石乱滚。
裴显发了一封军报就再也沒管朝廷那边,领兵追击进了大漠深处。
出京时八万大军,打到现在,除去战死和伤病,实际兵力還剩下六万余。這六万余玄铁骑,都是镇守边境多年、和突厥人大小硬仗都打過的精锐兵马。
京城的粮草辎重就在這时运到了。不止送来了米粮肉蛋,還送来御寒的冬衣,冰天雪地裡扎营的牛皮帐子,生火用的火石。
“殿下的口谕,运送粮草的车队用了四百头大青骡子。如果将士们不缺肉和皮革,就把骡子留下,原路赶回去。如果实在缺肉的话就杀一半,留一半赶空车。”
裴显听了這句称得上暖心的口谕,脸上却沒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因为站在他面前,替皇太女传来口信的人……
是卢四郎。
卢四郎跋涉两千余裡押送粮草,人瘦了一圈,脸也晒黑了,但精神却很不错。
风沙裡摸爬滚打、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君,身上披了甲,显得宽肩蜂腰,整個人的精气神和京城裡的萎靡样子截然不同。
平心而论,裴显从哪個角度打量,也不能昧着良心說他丑。
卢四郎站在裴显的大帐裡,在灯火下露出他俊俏的小黑脸,尽职尽责地传递口谕:
“殿下說,她在京城一切都好。殿下還說,她想喝酒。”
裴显坐在军帐中央,脸上并不显露什么神色,大拇指缓缓地摩挲着腰刀的刀柄,“殿下想喝什么酒?”
卢四郎被问得一怔。
“具体哪种酒,殿下沒說。她只說,想喝裴中书在军帐裡边写字边喝的那种酒。”
嗡的一声轻响,腰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灯火下闪着泓光。
裴显拿布擦拭腰刀,淡淡道,“裴某在军帐裡从不喝酒。”
卢四郎:“……”
裴显又问:“殿下在京城当真一切都好?”
卢四郎:“圣人不大好,但殿下還好。”
裴显:“裴某在边关都知道圣人不大好,可见京城的情况不会太好。殿下当真一切安好?是殿下叫你如此回答,還是你擅作主张替殿下回答?”
卢四郎:“……”
他又不是個傻子,哪裡听不出,裴显句句针对他。
但殿下和他說過,卢氏倒塌的根源不在裴中书。他想要重新出仕,想靠他自己把卢氏倒塌的污名重新洗刷干净,裴中书是他必须迈過的一道坎。
如果他心裡迈不過裴中书這道坎,以后如何同殿称臣?姜鸾也不会放他出仕。
姜鸾提前告诉過他,裴中书见了他不会高兴。如果被为难得太厉害,就把她亲笔写的文书卷轴给他。
现在文书卷轴就在卢四郎身上背着。
卢四郎从行囊裡掏出了长木匣,当面打开匣盖,把姜鸾亲手交付的卷轴捧出,当面交给了裴显。
“殿下的手书。”
裴显经常见這种长木匣。
装载了边关的军情送往京城,又从京城裡装载了东宫的手书送回他手裡。
接過姜鸾的手书,裴显的脸色好转了几分,终于把擦得精亮的腰刀收回刀鞘,示意旁边虎视眈眈的亲兵带卢四郎下去歇息。
他独自坐在大帐裡,在无人处取出姜鸾给他的手书。打开精致的火漆封,粗略一扫,清丽自带风骨,转折处露锋芒,确实是姜鸾的字迹。书卷上写满了字,比他之前言简意赅的六個字多多了。
他的唇边带了一丝笑。
指腹落在末尾处,她落款的‘鸾’字处轻轻摩挲。
鸾字贵气,五行从火,赤色凤凰。用作名字的寓意好,這個字她写得也好,名如其人。
他久久地凝视着清丽的‘鸾’字,几乎可以把這個字的一钩一划描摹写下。
良久,他的视线终于回到书信的第一行,仔仔细细地閱讀起来。
第一句写的居然是:“不许为难卢四。”
裴显:“……”
唇边愉悦的笑缓缓消失。
他的目光从书信上抬起,带着几分浓郁杀气,落在长案上搁着的刀鞘上。
卢四郎确实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君。就算黑了瘦了,還是個俊俏的小黑脸。
罪臣之子,死囚的身份,能够留下一條性命,已经是侥幸之极。竟然還准了他运送军需粮草,积攒功勋,为他将来的出仕做打算。千裡迢迢送来的书信裡,头一句就护着他。
裴显稳住心气,继续往下读。卢四郎毕竟替他押送来了粮草,他决定通篇读完再给卢四一個痛快。
第二句话却和第一句大为不同:
“野花野草石头都已收到。野花野草装点室内,五彩石子放于鱼缸底。”
裴显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這句。平淡中暗藏缱绻,难得温柔最动人。
满腹的无名火气忽然消散了。他继续往下读第三句:“我亦安好,想你了。”
裴显的指腹在‘想你’两個字上反复摩挲,寒霜神色舒缓下来。
最后一句写的是:“仔细摸木匣子底层。”
裴显把长木匣子拿過来,匣盖推开,放置书卷的匣底精心垫了一层竹篾,放了几片京城秋天的枫叶。
他盯着打量片刻,伸出手去,沿着匣底一点点地摸索過去。在角落裡头,隔着微微凸起的竹篾,果然摸到了一颗圆滚滚的金珠。
他把竹篾连着枫叶一把掀起,捏着金珠,拿出来一串新编好的五彩丝绦金珠手串。
一回生,二回熟,這回编织技巧大涨,比上回时而细密、时而稀疏的编工看起来精巧多了,手串中央甚至用黑线编了只小小的蝙蝠。
裴显把新得的五彩丝绦金珠手串握在掌心,叫来了亲卫。
“把回命酒拿一小坛给卢四郎。告诉他,殿下要的酒,叫他回程路上小心护好了。”
他吩咐下去,“边境沒他的事了。留他一晚上,吃顿饱饭。趁裴某沒改变主意之前,叫他明早就滚。”
作者有话說:
二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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