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裴显坐在长案后的坐床边,解开裡外衣袍,拿了把剪刀,自己把右边肩膀的箭伤处纱布剪开了。
肌肉遒实的肩胛,线條优美,肩胛骨尽头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秋霜看得差点晕過去。她们女官在宫裡生活多年,平日裡照顾头疼发热的小伤倒是不少,几时见過真刀实枪捅出来的血窟窿。
裴显接连两天硬撑着入宫上朝,伤口照顾得不够,白天又捂在官袍下,创口已经开始化脓。
好在军裡的伤药是现成的,秋霜强忍着手抖,轻细地撕开黏在伤口上的纱布,引出脓血,清洁创面,止血药粉不住地往伤口上撒。
裴显侧坐着,右边肩胛伤处避开姜鸾這边,单听他說话的声音,平稳和缓,一如往常,完全听不出有個人正在旁边撕开黏住的纱布,纱布下血肉模糊。
他在追问姜鸾,“七月裡就听到你說京畿城防会出乱子。问你消息出处,你总是說自己猜测。但我看你不像是为了几句猜测就散尽家财的人。你的公主府不惜钱财,修得越来越像是迎战的坞堡了。今天小舅再问你一次,你的猜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消息到底是从哪裡传来的?”
几分真,几分假,姜鸾自己也不确定。
京城进了八月,二兄安然无恙,二嫂即将临盆,卢家倒了,圣人病重。城外的勤王军领受赏赐,即将退走。现在的局面,早已经和前世千差万别。
但城外的溃军依旧沒有被剿灭干净,裴显在京城裡半夜遇了刺。看似安稳平静的京城真的平静么?
但只要這個八月沒有安然度過,只要变数還在,還有一丝一毫动乱的可能,她就要把公主府修成铜墙铁壁,保她身边的所有人。
“你别问我消息真假。”她走去窗边的桐木案,俯身打量着蔫嗒嗒的兰草,
“散尽家财算什么。卢氏的金山银山落在小舅手裡,能把你养死的兰草复活嗎?公主府的千金礼金堆在库房,能把我要的人换回来嗎。就算消息九分假,一分真,也得万无一失地防起来。”
裴显沉默了。
他的目光抬起,盯着对面姜鸾的侧影。
五官精致柔和的少女,比初见时明显地长高了,人却還是纤弱,腰肢盈盈一握,看起来比兰草還要柔软无害,一开口就惊天动地。
他的视线转過去窗边,盯着桐木案上叶子越来越蔫耷、眼看就不行了的四季兰。
他难得地开口解释了一句。
“兰草前两天還是好的。昨晚睡得早,花盆搁窗边沒收,夜裡下雨浇了一夜,早上起来就不行了。”
姜鸾瞥了眼秋霜换下来的血淋淋的纱布,猜到他昨天为什么睡得早。
伤口都开始化脓了,身上肯定起了热,喝药昏睡過去了吧。
主帅遇刺伤重,身边人都慌乱了手脚,谁還顾得上书房裡的花。
他养兰草难活,不是沒有原因的。
桐木案上不幸浇了整夜雨水的蔫嗒嗒的四季兰,眼看就不能活了,姜鸾劝慰了一句,
“這盆沒救了。我那儿還有更好养活的,下次再给小舅送盆新的来?”
裴显沒应声。
過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不养了。”
他的视线从兰草垂下的蔫叶片收回来,转向姜鸾,
“阿鸾想要什么。护住你公主府裡的人?可要我派兵加护防卫?”
姜鸾拒绝了,“我的公主府防卫够了,有能力自保。我想小舅多盯着宫裡,护着宫裡的我二姊。”
她想了想,“還有二兄那边……”
“晋王府那边的防卫精兵是你公主府的十倍有余。你不必担心他。”裴显打断她,“我贸然派兵過去护卫,晋王府只会惊疑,反而不好。”
姜鸾想想有道理,点了点头,“那就多看顾着宫裡的二姊。啊,還有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其他的沒有了。”
他们說话的同时,秋霜拆完了肩头裹伤的纱布,新煮好的一锅沸水送了进来,放在窗边凉着,她正在用温水清洗血肉模糊的创口。
动作再小心翼翼,還是会碰到伤处,裴显說话說到一半,中途不明显地顿了下,肩胛肌肉倏然绷紧。
姜鸾注意到了一点不寻常,问他,“疼?”
裴显轻描淡写地答,“怎么会不疼。”
“表面丝毫看不出,這么能装?”姜鸾凑近了点,打量他额头渗出的一点细汗,又要仔细去看他右肩的创口,被他侧身避开了。
“不是装。”裴显纠正,“是能忍。”
他举了個远古例子,“关云长刮骨疗毒,刀落骨上而谈笑自若,人称盖世英雄。”
例子是個好例子,但姜鸾从小的想法就和天下大多数人不一样。
“是流芳百世的大英雄沒错,但许多流传下来的事迹听着瘆人,不像是活人能做出来的事。我們正常的活人呢,疼了就叫,喜歡就笑,难過就哭。”
裴显淡定纠正,“是你们女人。”
姜鸾:“呸。”
秋霜在旁边听得几度欲言又止,神色变换得实在厉害,裴显终于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他有所察觉,镇定自若地换了称呼,
“公主恕罪,臣失言了。”
“继续装吧。”姜鸾撇嘴。
秋霜清洗创口到一半,犯了难。肩头的是箭矢穿透伤,只清洗表面的一层脓血,总有深处创口清洗不干净。
裴显自己有经验,指导說,“拿干净纱布卷成长條,金创药粉化在水裡。蘸足药水,往裡头擦洗。”
秋霜脸色发白地清洗,姜鸾看得都感觉牙酸,裴显還若无其事地称赞,“不愧是公主身边的女官,手脚动作确实很轻,比寻常军医的动作轻多了。”
姜鸾坐在旁边,啧了一声,不客气地說他,
“话說的倒是好听,看你脸色比你书房裡两堵墙還要白了,疼狠了吧。整天装模作样的,像是個假人,笑是假笑,哭是假哭,疼了憋着,忒沒意思。”
裴显這回沒否认,淡定地道,“京城裡打滚,不会装的人死得比较快。”
姜鸾嗤笑,抬起指尖对着自己,“在我面前也是?”
“公主倒是和京城裡的大部分人不同。”裴显想了想,用了個词句形容,“真性情?”
姜鸾嗤之以鼻,换了三個更妥帖的字,“懒得装。”
偌大的书房裡,除了细微的清洗水声,就只有两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对话,說是闲聊也可以。两边都态度松散,說话不怎么精细斟酌,想到什么說什么。
“现在如愿开了麒麟巷公主府,以后還有什么打算。”
“六月裡开了公主府,原本打算想些法子接二姊出来住。但变数太快了,沒想到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问了几遍二姊,她自己有打算,拦着不让我动手。”
裴显点点头,沒问姜鸾含糊避過的‘动手’什么意思,若无其事接了下句,
“你看不上谢征谢节度,嫌他配不上你二姊,动了歪心思,想把人半道铲除了。但你二姊对谢节度观感尚可,至少沒到必须铲除的程度,拦着不让你下手。”
姜鸾不满地說,“薛夺那個碎嘴子,是不是从早到晚地往你耳朵边传消息?该說的都被你說完了,我沒什么可說的了。”
她闭嘴不讲了,裴显倒是噙着一丝笑意,慢悠悠往下继续說。
“别只說你二姊那边。你自己呢?开了公主府,驸马可有人选了?”
秋霜在把蘸足了金创药水的纱布往创口深处塞,清洗脓血。
令人牙酸的声音裡,裴显居然开了個玩笑,
“谢五郎家中势大,派出公主府的三百精兵强取豪夺是不能够了。但阿鸾若是看中其他家的郎君,倒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姜鸾呸了声:“這是哪家的小舅能对甥女說的话嗎?叫御史台的言官听见了你‘派三百精兵强取豪夺’的好法子,能追着把你骂到护城河裡去。”
裴显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震动了伤口,刚覆盖上去的湿纱布立刻洇出一片殷红。
“得了,别只看我的乐子。裴小舅别說我,看看看自己吧。”姜鸾反唇相讥,
“你自己都二十五了還沒娶妻,来问我這個才十五的。你自己为何不娶妻?天下那么多佳女子,沒一個喜歡的?”
裴显不說话了。
姜鸾若有所悟,“秋霜,去外头等着。我跟裴督帅单独說一阵。”說着接過了秋霜手裡的纱布卷。
秋霜欲言又止,临走前把门窗全敞开着,這才去了庭院。
裴显看着秋霜的动作,“你身边几個女官倒是都对你忠心耿耿。”
姜鸾摆弄着手裡的纱布卷,随口道,“真心换实心,虚情换假意。”
裴显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我說得不对?”
“說得极好。金言警句。就是想不到会是从你嘴裡說出口的。”
“嘁。小舅是门缝裡看人——把人看扁了啊。”
“不敢小看阿鸾。”裴显淡笑,“那阿鸾說說看,我們在京城结下的這份舅甥情谊,到底是真心实意呢,還是虚情假意。”
姜鸾嗤地一笑,“想套我的话,先回了我的問題吧。小舅都二十五了還沒娶妻,是想挑個什么样的天仙娶回家裡?京城這边的郎君,除了王七郎那种脚不沾尘的神仙,其他家還沒见到二十大几沒议亲的。”
裴显镇定地道,“父丧未满三年,守孝期间,无意婚娶。”
“哦。是。”姜鸾想起来了。裴氏家主是去年初病逝的,和先帝薨逝的国丧只差了几個月。
她怀疑地看了眼裴显。
虽說他答的是事实,但不像是說了心底实话。
說话看不出真假,想要追根究底是不可能了,姜鸾洗干净了手,小心地把沾透了脓血的湿纱布从创口深处一点点地抽出来,扔在地上,扬声道,“秋霜进来,换盆热水。”
裴显之前玩笑般提起了谢五郎,轻描淡写避過他自己,话题又转回来,
“当真沒有考虑過驸马人选?就算是公主的身份,女子二十不嫁,也是处处被人诟病,大闻朝之前几位不嫁的公主,后来都出家做了女冠。对于皇家出身的金枝玉叶来說,不算是太好的结局。天下那么多好男儿,阿鸾心裡喜歡什么样的?再苛刻的條件,仔细挑选,总能选中几個。”
“我喜歡什么样的,不是早在宫裡就說過了?”
姜鸾拿一层干净纱布覆盖在他肩头创口上,吸干净了涌出的鲜血,金创药粉不要钱似地往创口处倒,半真半假地谈笑,
“好容易选中了個谢舍人,被小舅硬拆散了。哎,還要我挑。”
裴显的视线转過来,余光观察她的神色,
“之前說過了,谢家势大,单凭一個公主府压制不住,确实不是驸马佳选。”
他又追问,“喜歡谢舍人什么。喜他相貌?還是喜他清冷性情?”
姜鸾听着耳熟,总觉得问话似曾相识,仔细想了一阵,想起来了缘由,噗嗤笑了,
“小舅追问起事情来,问话都是一個套路。上次问我卢四郎,也是差不多的问法。不過這回的問題好回答,我可以答你。”
“哪家的儿郎第一眼见面就能看出性情?一眼看中了谢舍人,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好啊。”
她抬起削葱般的指尖,指着自己,理所当然說,“我就喜歡脸长得好的。”
裴显:“……”
他视线转回去,再度盯着白墙,淡淡地吐出六個字。“果然還是肤浅。”
秋霜捧着一盆新烧开的热水进来,书房裡两人就此闭嘴,以‘肤浅’两個字终结了關於挑选驸马的话题。
伤口清洗干净,敷上金创粉,重新用纱布一层层地包裹起来,正好亲兵把今天的药煎好了,外敷内服,今天的伤处算是处理好了。
姜鸾催促裴显多休息,底子再健壮的身体,還是要早点退热的好。
即将告辞出门的时候,裴显唤住她,說起了八百户实封的事。
“事情能办,但是麻烦。圣人那边绝不会允诺的。想要讨下实封,就要通過政事堂发敕令。政事堂的李相那边,上次讨军饷的时候得罪狠了,不必再提。我需得找王相私下裡商议,诱之以利,晓之以情,王相那边被說动,才有希望办下来。”
详细解释到這裡,他顿了顿,“之前从未问過你,八百户的实封是不小的一笔数目。拿到手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這個問題让姜鸾想了好一阵。
“我還沒想好……大概就是像二兄那样的,该吃吃,该喝喝,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会为钱烦忧……类似差不离的日子?”最后她如此說道。
“嗯?”裴显有些意外,目光又从白墙处转過来,带出几分探究。“如晋王那般富贵闲王的日子?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裴小舅,我可不像你手裡有八万兵,沒钱了就发兵去抄别人的家。”
姜鸾說到這裡,自個儿先摇头,“好容易开了公主府,淳于闲整天拿着账本跟我哭穷。我连個小小的公主府都快养不起了,昨天還在琢磨着要不要把西边空置的马球场填了种菜,好歹撑到下次宗正寺发钱。”
裴显听得她說得不假思索,显然是放在心裡盘算過的,哑然失笑。
“竟是這么個念头?关起门来,富贵有闲的日子。当初在宫裡看你折腾得毁天灭地,還以为是個有大野心的。”
“我的野心不大么?”姜鸾不高兴了,“公主府裡四百来号人,奶娘跟了我一辈子,我要替她养老的。那可是几十年的长远打算。”
裴显靠坐在床头,喝的药裡大约有助眠的药材,难得在人前显出倦意,闭了眼,思忖了片刻。
“等京城彻底安稳了,你想要八百户实封,给你助力,帮你讨下又何妨。”
姜鸾已经走到门边,听到背后传来的话,一下子精神了。
她唰得一下子回头,“這句话我可当真了!”
“你尽可以当真。”裴显语气平淡地道,“以后京城会变成如何局面,裴某不知。至少在此时此刻,你我私下闲话,裴某說的字字发自真心。你信不信?”
姜鸾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真心假意,从面上是看不出的。她打量够了,摆摆手,继续往门外走,
“能从小舅的嘴裡掏一句‘发自真心’,实在不容易。往后看吧。”
今天過来探伤,說动了裴显改变主意,不再藏着掖着故作无事,留在府裡好好治伤,姜鸾抛下了一句“晚上再带秋霜過来换纱布”,轻松地告辞。
裴显坐在床头,耳听着那道轻快的脚步走远,无声地笑了下。
她的一颗心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想要做的事不少,心裡记挂的人也不少。
晋王,懿和公主,姜三郎,公主府四五百口人,连奶娘的下半辈子都记挂了,倒是把中意的男人排在最后头,要不是他问了句,她连提也不提。
亲兵蹑手蹑脚地過来,吹熄床边小几上搁着的油灯。
室内陷入了黑暗。
裴显的眼睛已经阖上了,想起那句‘我就喜歡脸长得好的’,又睁开,对着面前光秃秃的白墙,淡淡地想,
“心性未定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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