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圣人出不了宫,姜鸾以皇太女身份送嫁。天气热了,她连马车都不用,穿了身利落的窄袖短襦石榴织金长裙,带了顶帷帽,半尺黑纱遮住了姣美面容,直接骑马陪伴在花轿侧边。
出降队伍走的是皇宫正南门,上朱雀大街,前后仪仗打起,主街两头封路,浩浩荡荡直奔城东的骠骑大将军府。
看热闹的百姓倾城而出,塞满了沿路的大街小巷。
婚事贵晚不贵早。下午时分队伍出宫,缓慢行进到骠骑大将军府时,正好到了黄昏时分。
受邀赴婚宴的宾客早已聚齐,京城有名有姓的勋贵世家都来了,骠骑大将军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迎接公主銮驾的红毡毯铺到了五裡外。
谢征在门外等候。
懿和公主今日穿了宫中尚衣局花费整個月织造的华贵嫁衣,掺了孔雀翎的织金线织成的龙凤呈祥图案在灯火下五彩变幻。正朱衣摆曳地,脚踩重台高履,牡丹团扇掩了动人娇靥,从送亲花车裡袅袅婷婷的步出。
姜鸾下了马,亲自搀扶着二姊迈過骠骑大将军府正门的门槛。
从谢征以下,按照公主出降的规矩,男方所有亲族在庭院裡跪迎。
姜双鹭正往裡走,边走边悄眼打量着周围簇拥的众多谢氏族人,忽然间门哗啦啦跪倒了一片,她惊地停住了脚步,团扇往下,露出了一双顾盼动人的翦水秋瞳,往领头的谢征那裡瞄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出声。
姜鸾轻轻地扯了下二姊的衣袖。
“让他跪。”她凑過去,附耳悄声說,“二姊头一天出降,把天家公主的派头摆足了。”
姜双鹭手裡的团扇又往上,重新遮掩住大半张娇美面容,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睨了眼人群最前头一身朱红婚袍、端端正正领着族人跪倒迎接的谢征。
重台高履缓步走過谢征身前时,姜双鹭手裡的团扇放下,在谢征肩头轻轻一搭,随即目不斜视,袅袅婷婷从他面前過去了。
“谢大将军起身吧。”姜鸾至今不怎么待见這位二姊夫,不肯改口喊他。走過他身边时,脚步一顿,不冷不热地說,
“二姊体恤你,心裡务必记着她的好。”
“谢懿和公主体恤。谢殿下提点。”
谢征领着谢氏族人起身。高大魁梧的背影几步跟上了懿和公主身后,前后往前方喜堂方向去。
姜鸾瞧着他今日神采奕奕,向来习惯紧锁的眉头都舒展开了,穿了身鲜亮的婚袍,等候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懿和公主入门,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人仿佛年轻精神了五岁。
姜鸾哼了一声,嘴上不說,心裡嘀咕着,“好菜都被猪拱了。”
她今天自从进门就仔细瞧谢征這一支的谢氏族人,瞧了半天,看到了谢征的一双小儿女。
小女儿三岁,穿了身喜庆的锦绣绫罗小袄,被乳母抱在手裡,含着手指,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热闹,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睁得老大。
长子今年五岁半了,长得粉雕玉琢的一個小郎君,眉眼乍看起来居然和他五叔谢澜有几分像,举止打扮都小大人似的,规规矩矩地跟随在父亲身后。
姜鸾在不远处打量五岁半的谢小郎,小孩儿還沒有学会掩饰心思,此刻一双眼也瞪得滚圆,正盯着懿和公主的背影看,那眼神可谈不上多和善。
姜鸾瞧了几眼,停了脚步,转身召了今天跟随护卫出宫的文镜来。
“瞧那小孩儿看二姊的眼神。還不到六岁,我对這么小的娃娃可下不了手。”她小声和文镜說,
“谢大将军尚了主,身上防卫宫禁的职务已经卸下了。你是东宫的人,原先见面還得给他三分面子,如今连半点脸面都不必留了。”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不远处五岁半的谢小郎,
“盯着那小孩儿。找個机会让他落了单,替我传句话给他:懿和公主出降配了五十亲卫。他胆敢给懿和公主一点气受,懿和公主就会召他父亲质问,叫他父亲像今天這样跪在门外头。他胆敢下手做一点黑心事,懿和公主的亲卫就会把他绑了扔野地裡,再告诉圣人,狠狠地赏他父亲一顿廷仗,打断他父亲的腿。”
文镜自从进了东宫,什么样的差事都接下過,早习惯了。今天领了恐吓小孩儿的口谕,他毫不含糊地领命去办。
姜鸾做完了恐吓小孩的坏事,悠闲地四处转悠,瞧瞧骠骑大将军府的布局摆设。
谢征的骠骑大将军府,跟裴显的兵马元帅府的格局大同小异。正堂,书房,庭院,修缮得能用就行了,看不出半点精心。
好听一声說是不在意小节,不好听說就是寒碜。
两人的想法行事差不多,心思都扑在军务裡,连自家的会客正堂的布置都不肯多花功夫,难怪這两個人能說到一处去。
還好二姊在兵马元帅府裡待到四月底就要出京去辽东了,她那么精细雅致的人,住在骠骑大将军府的糙院子裡,不出三個月就得受不了搬出去。
今天是谢氏一族的大喜日子,东西两房的嫡系族人都来了,谢澜当然也在。姜鸾早瞧见了人群簇拥裡的谢澜,溜溜达达走出去几步,转過一处回廊,径直往他那边走。
谢澜也看见了她,远远地迎了上来。“殿下怎的来這处了。后头专门收拾了一处小楼供殿下休憩。”
“還不累,无事闲逛逛。”姜鸾笑着走去几步,打量了他几眼,轻咦了声,“你最近怎的又瘦了。上次叫淳于做东,在京城最好的一处酒楼請了席面,邀請了吏部下面四司做实务的不少主簿郎中们赴宴,想办法和你两边拉近点关系,沒有成效?”
谢澜今日家族有喜事,穿了身应景的绯色交领广袖镶朱边织锦袍。
他气质天生清雅出尘,艳丽的绯色却极衬他的眉眼容色,咋看和平日并无异样,只觉得今日似乎更加难以接近些。但走近了仔细打量,就会发现艳丽绯色衣袍掩不住的清瘦和憔悴。
“谢殿下的助力。”谢澜开口道谢,“极有成效。自从那次宴請之后,臣和吏部一众官员熟识起来,彼此消弭了一些误会和成见,平日做事也顺利了不少。”
“那就好。”姜鸾满意地說,往前走出几步,注意到不少人的眼风隐约窥视這边交谈的动静。
她当众点了谢澜過来說话,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愉悦地笑了。
“刚才进来时,看到不少人围着你說话。你在谢家最近风光了吧?你是东宫出去的人,做事不必太收敛着,从前捧高踩低、践踏得罪你的那些小人,该骂的当面骂回去,该揍的我借你几個人动手,总之出气痛快才好。后续事有我替你撑着。”
谢澜微微一笑,“听殿下說话,已经足够痛快了。”
他往前伸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态,“长兄和懿和公主正在更衣,行礼的吉时還有一会儿。前头的庭院无甚风景可看,臣领路,带殿下去后头几处有景致的去处走走?”
姜鸾欣然应下。
去了后院,她惊讶地发现,谢征的骠骑大将军府和裴显的兵马元帅府,還是有些大不相同的地方的。
谢征为了懿和公主暂住在大将军府的這個四月,重金修缮了后院,把马球场填平了,挖出了一处花园,還引了护城河的活水,修了小桥流水,锦鲤池子,岸边居然還栽了两排杨柳。
只可惜骠骑大将军府裡平日裡进出的也全是军裡的汉子,岸边栽种的花木缺乏养护,蔫哒哒的,沒几個人绕路走小石桥,路過的汉子们大步一跨,就从两步宽的流水直接跨過去了,池子裡的锦鲤估计也沒人记挂着喂,半死不活地摇着尾巴。
看来看去,倒只有岸边的杨柳是最容易活的,碧绿柳枝在暖风中飘荡,带来了几分春日气息。
姜鸾东瞅瞅,西看看,又好笑又感慨。
“真糙啊……你们谢氏的郎君在家裡养得算是精细的了。怎么去军裡摸爬滚打几年,出来都成了一样的糙汉子。二姊嫁過来以后,這片园子有的打理了。”
往前走了几步,赫然发现谢澜沒动。
他站在岸边一支垂柳下,柳枝拂過他的绯袍肩头,他盯着那支碧绿的柳枝出神。
“殿下,”他突兀地出声询问,“崔氏和裴氏结亲当日,殿下和裴中书当日站在岸边柳树下,臣远远看着,似乎起了些争执……后来如何了?”
姜鸾有些意外,“怎么突然问起這個?”
谢澜坚持,“那日见了,心裡始终不安。殿下說一說。”
那日后来的事,姜鸾虽然觉得有点說不出口,但谢澜跟她的关系不一般,卷云殿的事都合谋過了,她在他面前還有什么秘密不能說?
主要是顾忌着谢澜面皮薄,她直說无妨,倒把人给臊走了。
姜鸾沿着勉强能赏景的杨柳岸慢悠悠往前走,斟酌着合适的字眼。
“后来沒什么大事。裴中书這個人呢,看起来凶,动不动就放狠话,其实多半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天也是一样。凶着凶着……”她咳了声,不說了。
谢澜极擅长察言观色,身侧那道明亮清澈的眼神原本毫无隐瞒地直视前方,倏然忽闪着往旁边一飘。
她未出口的话,還有什么猜不到的。
谢澜转开视线,默然走了几步,开口說,
“祖上历代的规矩,尚主的驸马,不可担任中枢要职。裴中书……看起来不像是甘愿放权的。”
他点到为止,說得含蓄,但他沒有出口的意思,姜鸾听懂了。
“他不能放。”姜鸾直接地說,“他身后站着整個裴氏,還有撑起兵马元帅府的八万河东玄铁骑精兵。他和你族兄不同,在京裡的根基太浅,得罪的人又太多了。落在手裡的权势高位,他一定牢牢攥紧,绝不会放的。”
周围的空气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谢澜并不是擅长說笑活跃气氛的人,姜鸾說得透彻,他反倒无话可說。
默默无言地跟随前行了一阵,姜鸾停下赏景,他走近两步,两人并肩站着,一起看池子裡半死不活甩尾巴的锦鲤。
天色已经暗下,汩汩的流水声让周围不至于太安静,他终于可以說出心裡准备已久的话了。
“殿下心裡雪亮。裴中书的前路只有一條,通往殿堂高位,不能和殿下并肩同行。殿下既然上元夜已经得偿所愿……又何必和他继续纠缠。”
姜鸾有些诧异了。
她诧异今天谢澜的闲话怎么這么多。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
她瞥了眼谢澜身上色泽鲜妍的绯色大袖锦袍。可能是最近嫁娶的好日子太多,喜庆气氛感染下,再冷清的性子也会回暖,谢澜才会愿意和她多碎嘴几句?
念叨得有点像淳于闲了。问的话還不好答。
“怎么和你說……”姜鸾有些苦恼,素白指尖不自觉地缠绕着乌发尾丝,
“纠缠两個字太重,不至于。我喜歡亲近他,便亲近他。日后会如何,是日后的事。人活一辈子,许多人整天忙着谋划這個,谋划那個。但一辈子听起来那么长,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变数,谁知道是谋划先成功,還是這一辈子先到了头。唉,静泽。”
她苦恼地說,“今天二姊出降的大好日子,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你都出东宫了,我跟裴中书的事,反正你在吏部眼不见为净,别牵扯了。”
谢澜站在岸边,哑然无语。
姜鸾看池子裡那些半死不活的锦鲤,渐渐地也看得有趣,问谢澜有沒有随身带鱼食。
鱼食不可能,但谢澜随身带着一小包小孩儿宴席上最喜歡吃的饴糖和芝麻糖。
两种糖姜鸾都喜歡。
她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整包全拿過来,自己嘴裡含一块芝麻糖,掰扯碎了饴糖,一点点地洒进池子裡,引得十几條锦鲤争先恐后地游過来抢食。
她找着了乐子,刚才绞尽脑汁应答的那点烦恼就散尽了。
姜鸾索性盘膝坐在岸边的大青石块上,一点点地揉碎了芝麻糖往下洒。
谢澜便坐在旁边那块大青石上,看着她忙活着喂鱼。给水裡的锦鲤喂一块饴糖,自己吃一块芝麻糖。吃得愉快了,還反客为主,分了他一块芝麻糖。
谢澜把那块芝麻糖捏在手裡,沒有吃。
今日机会难得。
裴显作为登门观礼的宾客,由谢征亲自招待,此刻正在接待贵客的前院裡吃席。
他作为新郎族中的兄弟,才能随着谢征出门迎接懿和公主和送嫁的姜鸾,才能有今日的机会,单独和她接近說话。
天边暮色浓重,正礼吉时不远了。他下定了决心般,开口道,
“殿下,正月十六当日,澜拜谒东宫,曾经在寝堂外托白露女官带了一句话给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有听到。”
“听到了。白露当日就和我转述了。”姜鸾回忆了一阵,完完整整地想起谢澜当日的话,笑了。
“你那句‘长长久久’說得好。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谋来了吏部侍郎的位子,头一個就想到了你。你放心,你全心全意待我,我定不会辜负你。以你的才华年纪,如今是大闻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吏部侍郎,以后還能更进一步,前程不可限量。”
谢澜的薄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想要說些什么,却犹豫着沒有立即說。
其实前后也就犹豫了片刻的時間门,他要說的话就再也沒有机会开口了。
文镜匆匆忙忙地找来锦鲤池子边,低声抱怨了一句,“殿下连句去向都沒留下就走了,還不许人跟着。末将找了半天。”
“沒事,跟谢侍郎单独說几句闲话。”姜鸾看到文镜就想起来刚才吩咐下去的好差事,眨了下眼,“办妥了?”
文镜瞄了眼旁边站着的谢澜。
這位可是谢家小郎的五叔叔。刚才扮了回恶人,把他家五岁半的小侄儿给吓哭了,抽抽噎噎地說不敢,不要把他扔野地去,不要打断他父亲的腿,文镜有点不好意思当面說。
“办妥了。”文镜简短地回道。
“很好。”姜鸾满意地說。
天色早已经昏暗下去,暮云四合,远处庭院裡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点灯。“吉时差不多了吧。我們去前头看热闹。”
她把所有剩下的饴糖和芝麻糖全掰碎了撒进水裡,领着文镜便轻快地往前院喧闹处走。
走出两步,忽然想起身后的人,回身喊了句,“谢澜,走啊。”
谢澜站在流水岸边,柳枝拂過他的肩膀,他清雅的面容隐藏在柳枝阴影裡,轻声說,“殿下先去,臣過一阵再去。”
“你快些,别误了吉时。”姜鸾高高兴兴地带着文镜往前走,边走边說,“谢侍郎爱清静。留他单独静一静。”
谢澜安静地站在水边。
他今日其实准备了许多的话說。
他想剖析厉害,裴中书贪恋权势,必定不愿尚主,劝姜鸾早日斩断情丝。
他想剖陈心意,在姜鸾面前吐露他隐藏已久的心声。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姜鸾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歡我的呀。”他可以从去年五月的临风殿中,闹得不甚愉快却印象深刻的第一面开始,和她淡定說起‘不打不相识’。
和她說起她出宫开公主府的前日,他们在紫宸殿外见面。她身量纤细单薄,乍看仿佛一压就断的柔软花枝,内裡却蕴含着令人惊异的坚韧力量。
仿佛一只初试啼声的雏凤,在他的面前毫无畏惧地展翅清鸣,冲天直上。
和她說起秋日宴时,他被家族逼迫穿起鲜亮招摇的绯色锦衣赴宴,抑郁满怀,感觉自己好像平康坊出卖色相的妓子。
她果然注意到他,把他召去身侧,却注意到了他的沉郁低落。他被好言好语安抚时的心神震颤,她为他起身翩然胡旋时惊鸿一瞥的惊艳。
怦然心动,也就是短暂的一瞬间门。
从此心头长长久久地停驻了一個人。
他准备了许多,但他却一個字沒有来得及說。
不,其实也不是来不及說。
他向来知觉敏锐,话還沒有出口,他已经察觉,他准备了许久要說给她的种种剖析,都不是她要听的,都不是她心裡在乎的。
藏在心裡不开口,他或许還能像今日這样,并肩站在一处,看小桥流水,看她掰碎了饴糖喂鱼。听她笑谈‘我心裡头一個想到你’,‘我必不会辜负你’。
一旦开口挑明以后呢。
是不是就连并肩站在一处的机会都再也沒有。
犹豫了片刻,就再也沒有机会說出口了。
姜鸾的脚步轻盈欢快,已经哒哒哒地走到了垂花门下,风声隐隐约约传来她和文镜交谈的声音。
“你刚才有沒有看见裴中书?他和谢征交情不错,今天的大喜日子总不会沒請他吧?”
“瞧见了,在前头正堂裡吃酒。被许多人围拢着說话敬酒,脱不开身。”
“嘁,我就猜到会這样。前面带個路,把裴中书从人群裡捞出来。我从宫裡带来的半斤大金樽呢,带過去找他。”
谢澜站在水边,眸光低垂,默然望着水面下游荡争食的锦鲤。
芝麻糖被他握了太久,黏糊糊的,化在了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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