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
風是有形狀的,他極目所望,俱是龐大的、令人心悸的漩渦,他一時分不清自己是置身於荒野之上還是滔天海嘯之中,他驚恐地跪下來,伏在地上,花了一些時間去適應這樣令人恐懼的世界。
荒野上的風,和採石硐天中的風不一樣,採石硐天中的風是被束縛的野馬,狂躁而暴烈;荒野上的風,是恣肆的汪洋,磅礴而流溢。
這就是自由了。
李柔風緊緊地攥着手中細細的絲線,摸着右手邊比他手心還要冰冷的石壁,將絲線纏繞在了一塊突出的石棱上。
所幸抱雞娘娘不穿綾羅綢緞,她穿葛布或者麻布的衣裙,她說比較涼快。這樣的布料抽出來的絲線,又細又韌,不易斷折,像她的人一樣。
李柔風循着絲線的來路往回走去,從未感覺到自己的步履如此輕快過。他知道外面還有危險在等着他們,但這一關就要過去了。自從成爲陰間人後,他才恍然察覺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人生,一重苦難緊接着一重苦難,彷彿永無終止,每每暫時得以喘息,那也只是爲下一重苦難積蓄一點力量。抱雞娘娘很適應這樣的日子,而他竟是一直在向她學習。
他開始看到一點點明亮的希望。他的承諾不會空口無憑,他許諾給一個姑娘一點不一樣的人生,他會做到的。他開始是大步快走,隨即很快奔跑起來。蕭焉會活着,抱雞娘娘也會活着。他不會辜負他們,一個也不辜負。
他順着絲線走到末端,摸到了裙子,然而裙子竟是在蕭焉的手中,他心中一驚,四面環顧,竟沒見着那簇火苗的蹤影。他感到蕭焉的手指一動,忙將蕭焉扶了起來,靠在自己懷中。他道:“殿下,你醒了。”蕭焉能醒過來,讓他心中安定了許多。
蕭焉張口,他聞到蜜香,蕭焉道:“蜜……”李柔風摸着他的手指,感覺指向地面的某個位置,他順着蕭焉指着的方向去摸,果然在地上摸到了那個蜜瓶子。他想起來這是那次抱雞娘娘生病,他給她用來喝藥後甜口的蜜水。攥着這個剛打開的蜜瓶子,他心中忽的籠罩上一片陰翳。
李柔風的心臟亂跳起來,他尚有一絲僥倖,他問蕭焉:“殿下,她是不是又去方便了?”
蕭焉搖不動頭顱,喫力地在他手心晃動手指,“河……”
李柔風這時才驚覺地下河河水的奔涌聲就在耳邊,蕭焉已經不在他之前昏迷的位置——他手心許多塵土,是爬過來的。
他在一瞬間明白了一切,一顆心沉入谷底。他過去不覺得自己沒有溫度,這時才忽然覺得渾身冰涼。他就這麼靈魂出竅般地呆了會,忽的起身,撿起地上包裹,把蕭焉背了起來。
蕭焉“啊”了一聲,有幾分怒氣,雖是氣息發出的聲音,李柔風卻聽出了責備。蕭焉說:“救她。”
李柔風沿着絲線往外走。他很確切地說:“殿下,我救你。”
“你——”
李柔風緊抿了脣,沒有再說話。他雙手把蕭焉託得很紮實,每一步也都踩得紮實。蕭焉感覺這是一個他過去所不瞭解的李柔風,過去的李柔風,天性懶散,優遊容與,並不似這般有過擔當。這種擔當讓蕭焉莫名地生出一種恐懼,一種他不再被需要的恐懼。他想他得快些出去,快些好起來。他想李柔風選擇救他,心中到底是隻有他的。
踏出硐口,蒼茫大風迎面襲來,外面是莽莽荒野,遼闊無邊。李柔風從包裹中摸出了第二支信號焰火,此前他們做了周密的安排,倘若第一支接應分隊遭遇不測,他們還有第二次機會。
焰火衝向天空,不多時,旌旗搖動,荒野上現出一支騎兵,以極快的速度向他們馳來。馬蹄聲滾過蒼莽大地,蕭焉雙耳一聳,微閉的雙眸中陡然射出精光,“敵軍——”
蕭焉的判斷沒有錯誤,那支騎兵瞬間已至眼前,抖擻的旌旗在月色下清清楚楚地展開出一個“楊”字。
看來楊燈是要對蕭焉窮追猛打,非要將他置之死地不可。
這是怎樣一種絕望。
蕭焉還能撐過今夜嗎?便是退回石硐,他們又何來的希望。李柔風心中一片荒涼,如墮冰窟,腳下一晃,往後退了一步。
他想,不必後退了,那便——殺吧。
正當轉起這個念頭,硐口前忽然飛出漫天的紙人紙馬!那些紙做的騎兵踏着陰靈,呼號震天,在這夜色中竟有千軍萬馬一般的浩蕩之勢!楊燈的那支騎兵登時被逼得後退,揮舞長矛,與那些紙人紙馬大戰了起來。
李柔風忽的明白,在騎兵眼中,這些紙人紙馬便是真正的士兵,只不過他是陰間人,看得穿這一出障眼法。
他們的第二支援兵,原來並不是真正的軍隊。他不知曉,楊燈更不知曉。
“李三公子,你與澂王,隨我走。”
李柔風頭顱一側,他聽出來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穿着八卦衣,一雙寬大袍袖在荒野狂風中獵獵作響,鼓脹如大帆。
紙人紙馬與楊燈騎兵廝殺得驚天動地,通明先生向蕭焉深深一禮,朗聲道:“山人陽隱通明,數月之前得一圖讖,推算出天下必歸蕭氏。山人其實算得清楚,這蕭氏,是澂王一支的蕭氏,而非吳王一支的蕭氏。山人願效勞澂王左右,助澂王成就宏圖霸業。”
蕭焉喫力地揚了揚頭,“好。”
李柔風默然,將蕭焉放下,扶他向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見李柔風只是將蕭焉送與他的模樣,擡雙袖道:“李三公子,我這‘袖裏乾坤’的法術,可容二人,難道你不打算與我們同行麼?”
李柔風搖了搖頭。
蕭焉的手指忽的攥住了李柔風,他張口,卻說不出來話。通明先生二指點上蕭焉腕上經絡,一股精沛真氣送過去,蕭焉道:“她難活了。”
李柔風垂着頭,一聲不吭。
蕭焉切切道:“倘若她真的死了,你去找她,便只會化骨。她讓我爲你造佛寺,佛氣充溢,你便能不朽。”
蕭焉看不到,也聽不到,李柔風此刻心中,忽的“嘩啦”一聲,一切全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他此前還有那麼一些想不明白,此刻忽的全都明白了。
她說,李柔風,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你活着的時候沒有,你死了以後也沒有。
她還說,我是人,早晚都會死的。你,永生不滅。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他手上力道一泄,蕭焉跌到了通明先生的手上。
這時,紙人紙馬漸漸開始化作灰煙,通明先生厲聲道:“李三公子!我那法術撐不了多久了,你快快抉擇!”
李柔風忽的後退三步,屈膝對着蕭焉長跪在地,深深稽首。
蕭焉雙目中迸出血絲,嗓音又硬又啞,恨不可抑——
“李柔風!”
李柔風額頭點在手背,伏地不起。他啞聲低泣:“殿下,非是殿下負臣,是臣負殿下。”
蕭焉仰首閉目,牙齒緊緊一咬。通明先生右手袍袖一揮,蕭焉整個人便不見了蹤跡。再一抖左手,一個幾乎與蕭焉一模一樣的人跌落地面。通明先生冷然一笑,“法遵,留了你這麼久,你也該起點作用。”仙風道骨的身影,在夜色中隱遁而去。
李柔風慢慢爬起來,在那些紙人紙馬灰飛煙滅之前,再次鑽進了採石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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