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二更)
但他還是醒了,身上濃烈的酒氣讓他知曉時間還未過去太多。他喫力地睜眼,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很亮,讓他恍然覺得這是在他失明之前。
他向光亮處望去,那是一方窗口,窗口亮着通天的紅光,卻不是什麼天象。但這哪應該是天象呢,他看不到天象的,他只看得到陰間世,但陰間世從來晦暗,哪裏會這麼亮呢。
他用力地揉着眉心,竟一時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誕,他耳邊又有一個聲音,雲雀兒般的,“李三公子。”這聲音和抱雞娘娘嘶嘶啞啞的聲音重合起來,“李柔風。”
李三公子。
李柔風。
他便想起她來,他很清晰地記得他做了一場夢,一場高唐雲雨的大夢。抱雞娘娘是個道姑子的打扮,走進他夢中來,他摘下她發頂的那朵香氣襲人的梔子,將她那梳得整整齊齊光光滑滑的髮髻打亂,她那絲緞般的長髮包裹着她嬌小細瘦的身軀,整個人都嬌軟得醉人。
他想到都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似有有熱水過似有涼水過,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攏,身軀不由自主地發硬。太真實了,他不僅摸清了她每一寸肌膚生長的模樣,連她身上泛着淡淡奶香氣息的滋味都嚐到了。
她在他懷裏起初掙扎得厲害,他心裏好笑,夢中的她怎麼還是這麼羞慚的緊,不許他碰,只怕是夢中的這個她還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嫁了他,成了他的娘子。他知道她到底是愛他的,那金色的火焰那般的熾烈,像要把那暗沉沉的陰間世都燒盡了去。所以他膽敢對她肆意,膽敢對她妄爲,他要一點點地摸摸看,他心中的這個小娘子,到底是長什麼樣子。
他的小娘子到底是頂好看的,只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樣,渾身上下都是纖細的,細長的眉眼,他心目中總是柳眉杏眼,一兇起來,那杏眼兒便瞪得圓溜溜的。然而她並不是。他想象不出,這樣細小的人兒,怎麼能拿得起柴刀那般兇悍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竟覺得有些灼燒,一個陰間人的臉頰竟然會覺得發燒,他知道他不能再細想了,竟會做這般的春夢,他想她到底也成了他心底放不下的執念。
可他竟忽然聞到手掌上有些香氣,是梔子的香氣,是夢中在他掌心輾轉百遍的人身上的香氣。
他心中似有鼓點擂了起來,有什麼不祥的感覺掠過心湖。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他心中是凌亂不堪的,一團亂麻,縷不出頭緒。他又撲到窗邊去,拉開窗幔,讓那窗口現得大一些,他仔仔細細地看,終於看清了,那是紅蓮業火,是地獄裂開所生髮的火光。
他張着雙手,慢慢地後退。爲何這陰間世,會突然出現這般大的業火,火光覆蓋了整整一方的天空?他撞到了桌子,他忽的又撲到牀邊,在整個牀上瘋狂地摸索,牀上鋪得整整齊齊的,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上面一根頭髮絲兒都摸不到。他又趴到地上摸,摸來摸去,他嗅到了隱隱的香氣,因枯萎而黯淡的花香,他循着那花香一路摸過去,終於在牀腳與牆壁的縫隙裏摸到了一朵凋零的梔子花。
梔子花。
他在鬼市遇見她時她便戴了滿頭的梔子花,老宅院子種得滿滿當當的梔子花,這個血腥的石頭城中,彷彿永遠香氣濃烈、彷彿永遠清潔無垢的梔子花。
梔子花。
李柔風奪門而出。
陰間人在什麼人的手裏,就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張翠娥出了鐵壁車,置身於滿耳滿眼的血腥殺戮之中,心中所浮現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太平人間是沒有陰間人的,陰間人應亂世而生。過去千百年間,未嘗沒有過亂世,未嘗沒出現過陰間人,可關於御使陰間人的方術,不知爲何沒有任何一樣流傳下來,否則也不會有法遵歷十年時間,潛心琢磨出一本關於陰間人的術書。
她想起李柔風第一次遇見的那個陽魃,所想到的也不過是利用李柔風騙點小錢,最後賣了李柔風,爲自己捐一座七級浮屠。
道士法遵,他只是想借陰間人的陰身爲蕭子安的長子還魂,在蕭子安身邊謀一個王師之位。
楊燈,他想借陰間人之手殺了吳王蕭子安,自己封王。
到了通明先生和蕭焉手裏,施了醒屍咒的陰間人則在陽魃的驅使下成爲最恐怖的大軍,見神殺神,見佛殺佛。
陰間人配上陽魃,是最惡的刀,這把刀,見風而長,在有着怎樣的心的人手裏,便能有多鋒利。
蕭焉那是顛覆天下的野心。
身邊的陰間人前赴後繼,許多陰間人用肉身擋住了向她射來的利箭。陌生的大黑馬已經死了,爲她駕車的陰間人漢子也被剁成了肉塊,未來得及生長起來,便被剁得更碎。
她緊握着柴刀砍死了一個衝開她身邊陰間人結陣的大魏士兵,她想,還會不會更壞呢?
會不會有人比心心念念顛覆天下的蕭焉更壞呢?抑或他胃口變大,整個人都變得更壞呢?
陰間人的殺戮已經開啓,以後會不會有更殘忍的事情?
她覺得她太幼稚了,恰如她從未想過有今日,她也想不到有什麼更殘忍的事情。但她知道,肯定有人能想到。
肯定會有,更壞的地步。
而她不想再做這樣一把刀,爲虎作倀了。
李柔風輕而易舉便衝出了府邸。地獄之門開啓,惡鬼懸浮游蕩,障人耳目,沒有什麼再能擋得住他這個陰間人。
他看不見城池,卻看得見修羅場,他看見那紅蓮業火如從地底噴濺而出,燒成一片無盡的火海。他看到無數的新鬼被烈焰燒得沖天而起,在陰間世晦澀的天空中盤旋而墜落,那是鬼魂之暴風疾雨。
他並非不曾見過戰爭,蕭焉曾親自帶他去看過幾場大戰,他見過幾次,便無甚興趣,橫豎都是蕭焉贏,他想來,有何看頭。
可這是他頭一回看見人間戰爭下的陰間世,竟是如此的末日景象!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鬼魂,密密匝匝到讓他無法喘息,他從未聽見過如此慘烈的號叫,他不得不撕下衣襟堵死自己的耳朵。
密密麻麻的鬼魂讓他根本無需分辨道路,他從鬼魂奔走的地方一路奔走,一直衝向那紅蓮業火去!他知道屬於他的那團火焰也必然在其中,否則那業火之中不會凝結那般厚重如垂天之雲如鯤鵬之翼般的陰氣!
他狂奔着,脫掉身上那件礙事的大衫,他感覺雙肩像是被一雙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耳邊又有兩個重合的聲音響起——
——李三公子
——柔風
一個雲雀兒般的,一個嘲哳沙啞的。
可那是同一個人。
他足下猛的被絆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挫傷的胳膊並不怎麼疼痛,他卻覺得肩骨上似又被重重地捏緊了一下。他的手伸進衣衫裏去摸,用力去摁,果然有淤腫的疼痛。他想起來,他初初幾次,每每進入她的時候,她便是這樣緊張的、甚至是帶着一些驚恐地、用力地緊緊地抓着他的肩膀,就像是他是她的敵人,卻也是她唯一的依傍。
可這被這般被手指緊緊按住肩膀的感覺,爲何總覺得似曾相識呢?
他腦海裏忽的現出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場景,同樣是在一個漆黑無光的屋子裏,他極不情願地解了衣衫,那是蕭焉逼他進去的,說諸葛逢生摸骨看命,奇準無比,人一生,便在這一副骨相之中。
他那時是不信這些的,一來他不信有人真能摸骨看命看的準,二來倘是知道了一生命數,活着還有何趣味呢?
但蕭焉又哄又親軟硬兼施地把他推進去,他也不得不試上一試。
他十七歲,氣鼓鼓地坐在那裏,一雙溫熱的手在黑暗中探過來,先是落到了他的臉頰,然後再落上他的肩骨。那一雙手極有力,手指長,摸在他身上的時候只覺得骨節硬朗,初時輕柔,但隨即便有穿透血肉直達骨髓的勁力。
這便是摸骨?他嗤之以鼻,除了被捏得極疼,他那時候沒什麼別的感覺,上半身的骨頭幾乎都被那人捏了一遍,像要把他整個人拆了一樣。
出去之後,一張黃麻紙從門縫中遞出來,他見上面七個字:
汝命混沌,不可測
這算什麼本事?他拿去給蕭焉看了一眼,將這張黃麻紙撕得粉碎。蕭焉那張黃麻紙上倒是寫得密密麻麻,八十六年壽期,三十歲那年必有一生死大劫,不過則亡,過則一飛沖天云云,十分詳細,並不似傳聞中的那些世外高人,說話晦澀難辨。
他向蕭焉手中的黃麻紙上點上一點:這是假的。
蕭焉詫異:怎麼假?算的命是假?
他輕蔑道:練兒,你被騙了,摸骨的人不是諸葛逢生,寫字的人也不是諸葛逢生。
他極擅辨別金石銘刻,眼睛身體手指,無不敏感到了毫釐細微的境界。那字跡,那手上的感覺,矇蔽得了蕭焉,還能矇蔽得了他?
他輕描淡寫地說:是個女人。
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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