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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真名士初交白玉堂 美英雄三试颜查散

作者:石玉昆
第三十三回真名士初交白玉堂美英雄三试颜查散 且說颜生同那人进屋坐下。雨墨在灯下一看,见他头戴一顶开花儒巾,身穿一件零碎蓝衫,足下穿一双无根底破皂靴头儿,满脸尘土,实在不像念书之人,倒像個无赖。正思想却他之法,又见店东亲来陪罪。那人道:“你不必如此。大人不记小人過,饶恕你便了。”店东去后,颜生便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吾姓金名懋叔。”雨墨暗道:“他也配姓金。我主人才姓金呢,那是何等体面仗义。像他這個穷样子,连银也不配姓呀。常言說,“姓金沒有金,一定穷断筋。”我們相公是要上他的当的。”又听那人道:“沒领教兄台贵姓。”颜生也通了姓名。金生道:“原来是颜兄,失敬失敬。請问颜兄,用過饭了沒有?”颜生道:“尚未。金兄可用過了?”金生道:“不曾。何不共桌而食呢?叫小二来。”此时店小二拿了一壶香片茶来,放在桌上。金生便问道:“你们這裡有甚么饭食?”小二道:“上等饭食八两,中等饭六两,下等饭……”刚說至此,金生拦道:“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饭罢。吾且问你,這上等饭是甚么肴馔?”小二道:“两海碗,两旋子,六大碗,四中碗,還有八個碟儿。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调度的总要合心配口。”金生道:“可有活鲤鱼么?”小二道:“要活鲤鱼是大的,一两二钱银子一尾。”金生道:“既要吃,不怕花钱。吾告诉你,鲤鱼不過一斤的叫做“拐子”,過了一斤的才是鲤鱼。不独要活的,還要尾巴像那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是新鲜的呢。你拿来,吾看。”又问:“酒是甚么酒?”小二道:“不過随便常行酒。”金生道:“不要那個。吾要喝陈年女贞陈绍。”小二道:“有十年蠲下的女贞陈绍;就是不零卖,那是四两银子一坛。”金生道:“你好贫哪!甚么四两五两,不拘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开开,吾尝就是了。吾告诉你說,吾要那金红颜色浓浓香,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那才是好的呢。”小二道:“搭一坛来,当面锥尝。不好不要钱,如何?”金生道:“那是自然。” 說话间,已然掌上两支灯烛。此时店小二欢欣非常,小心殷勤,自不必說。少时端了一個腰子形儿的木盆来,裡面欢蹦乱跳、足一斤多重的鲤鱼。說道:“爷上請看,這尾鲤鱼如何?”金生道:“鱼却是鲤鱼。你务必用這半盆水叫那鱼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活跳跳的,卖這個手法儿。你不要拿着走,就在此处开了膛,省得抵换。”店小二只得当面收拾。金生又道:“你收拾好了,把他鲜串着。──可是你们加甚么作料?”店小二道:“无非是香蕈口蘑,加些紫菜。”金生道:“吾是要“尖上尖”的。”小二却不明白。金生道:“怎么你不晓得?尖上尖就是那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总要嫩切成條儿,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才好。”店小二答应。不多时,又搭了一坛酒来,拿着锥子倒流儿,并有個磁盆。当面锥透,下上倒流儿,撒出酒来,果然美味真香。先舀一盆灌入壶内;略烫一烫,二人对面消饮。小二放下小菜,便一样一样端上来。金生连箸也不动,只是就佛手疙疸慢饮,尽等吃活鱼。二人饮酒闲谈,越說越投机。颜生欢喜非常。少时用大盘盛了鱼来。金生便拿起箸子来,让颜生道:“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布了颜生一块,自己便将鱼脊背拿筷子一划。要了姜醋碟。吃一块鱼,喝一盅酒,连声称赞:“妙哉,妙哉!”将這面吃完,筷子往鱼腮裡一插,一翻手就将鱼的那面翻過来。又布了颜生一块,仍用筷子一划,又是一块鱼,一盅酒,将這面也吃了。然后要了一個中碗来,将蒸食双落一对掰在碗内,一连掰了四個。舀了鱼汤,泡了個稀槽,忽喽忽喽吃了。又将碟子扣上,将盘子那边支起,从這边舀了三匙汤喝了。便道:“吾是饱了。颜兄自便莫拘莫拘。”颜生也饱了。 二人出席。金生吩咐:“吾们就一小童。该蒸的,该热的,不可与他冷吃。想来還有酒。他若喝时,只管给他喝。”店小二连连答应。說着說着话,他二人便进裡间屋内去了。 雨墨此时见剩了许多东西全然不动,明日走路又拿不得,瞅着又是心疼。他那裡吃得下去,止于喝了两盅闷酒就算了。连忙来到屋内,只见金生张牙欠口,前仰后合,已有困意。颜生道:“金兄既已乏倦,何不安歇呢?”金生道:“如此,吾兄就要告罪了。”說罢,往床上一躺,呱哒一声,皂靴头儿掉了一只。他又将這條腿向膝盖一敲,又听噗哧一声,把那只皂靴头儿扣在地下。不一会,已然呼声振耳。颜生使眼色叫雨墨将灯移出,自己也就悄悄睡了。 雨墨移出灯来,坐在明间,心中发烦,那裡睡得着。好容易睡着,忽听有脚步之声。睁眼看时,天已大亮。见相公悄悄从裡间出来,低言道:“取脸水去。”雨墨取来,颜生净了面。 忽听屋内有咳嗽之声,雨墨连忙进来,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两只脚却露着黑漆漆的底板儿,敢则是袜底儿。忽听他口中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念完,一咕噜爬起来,道:“略略歇息,天就亮了。”雨墨道:“店家给金相公打脸水。”金生道:“吾是不洗脸的,怕伤水。叫店小二开开我們的帐,拿来吾看。”雨墨暗道:“有意思,他竟要会帐。”只见店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共银十三两四钱八分。金生道:“不多,不多。外赏你们小二灶上连打杂的二两。”店小二谢了。金生道:“颜兄,吾也不闹虚了。咱们京中再见,吾要先走了。”“他拉”“他拉”,竟自出店去了。 這裡颜生便唤:“雨墨,雨墨。”叫了半天,雨墨才答应:“有。”颜生道:“会了银两走路。”雨墨又迟了多会,答应:“哦。”赌气拿了银子,到了柜上,争争夺夺,连外赏给了十四两银子,方同相公出了店。来到村外,到无人之处,便說:“相公,看金相公是個甚么人?”颜生道:“是個念书的好人咧。”雨墨道:“如何?相公還是沒有出過门,不知路上有许多奸险呢。有诓嘴吃的,有拐东西的,甚至有设下圈套害人的,奇奇怪怪的样子多着呢。相公如今拿着姓金的当好人,将来必要上他的当。据小人看来,他也不過是個蔑片之流。”颜生正色嗔怪道:“休得胡說!小小的人造這样的口過。我看金相公斯文中含着一股英雄的气概,将来必非等闲之人。你不要管。纵然他就是诓嘴,也无非是多花几两银子,有甚要紧?你休再来管我。”雨墨听了相公之言,暗暗笑道:“怪道人人常言“书呆子”,果然不错。我原来为他好,倒嗔怪起来。只好暂且由他老人家,再做道理罢了。” 走不多时,已到打尖之所。雨墨赌气,要了個热闹锅炸。吃了早饭又走。到了天晚,来到兴隆镇又住宿了,仍是三间上房,言给一间的钱。這個店小二比昨日的,却和气多了。刚然坐了未暖席,忽见店小二进来,笑容满面,问道:“相公是姓颜么?”雨墨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小二道:“外面有一位金相公找来了。”颜生闻听,說:“快請,快請。” 雨墨暗暗道:“這個得了!他是吃着甜头儿了。但只一件,我們花钱,他出主意,未免太冤。今晚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罢,迎出门来,道:“金相公来了,很好。我們相公在這裡恭候着呢。”金生道:“巧极,巧极!又遇见了。”颜生连忙执手相让,彼此就座。今日比昨日更亲热了。 說了数语之后,雨墨在旁道:“我們相公尚未吃饭,金相公必是未曾,何不同桌而食?叫了小二来先商议,叫他备办去呢。”金生道:“是极,是极。”正說时,小二拿了茶来,放在桌上。雨墨便问道:“你们是甚么饭食?”小二道:“等次不同。上等饭是八两,中等饭是六两,下……”刚說了一個“下”字,雨墨就說:“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罢。我也不问甚么肴馔,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我问你,有活鲤鱼沒有呢?”小二道:“有,不過贵些。”雨墨道:“既要吃,還怕花钱嗎?我告诉你,鲤鱼不過一斤叫拐子,总得一斤多那才是鲤鱼呢。必须尾巴要像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新鲜呢。你拿来我瞧就是了。──還有酒,我們可不要常行酒,要十年的女贞陈绍,管保是四两银子一坛。”店小二說:“是。要用多少?”雨墨道:“你好贫呀!甚么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尝。先說明,我可要金红颜色,浓浓香的,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错過了,我可不要。”小二答应。 不多时,点上灯来。小二端了鱼来。雨墨上前,便道:“鱼可却是鲤鱼。你务必用半盆水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欢蹦乱跳,卖這個手法儿。你就在此开膛,省得抵换。把他鲜串着。你们作料不過香菌口蘑紫菜。可有尖上尖沒有?你管保不明白。這尖上尖就是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可要嫩切成條儿,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小二答应。又搭了酒来锥开。雨墨舀了一盅,递给金生,說道:“相公尝尝,管保喝得過。”金生尝了道:“满好個,满好個。”雨墨也就不叫颜生尝了,便灌入壶中,略烫烫,拿来斟上。只见小二安放小菜。雨墨道:“你把佛手疙疸放在這边,這位相公爱吃。”金生瞅了雨墨一眼,道:“你也该歇歇了,他這裡上菜,你少时再来。”雨墨退出,单等鱼来。小二往来端菜。不一时,拿了鱼来。雨墨跟着进来,道:“带姜醋碟儿。”小二道:“来了。”雨墨便将酒壶提起,站在金生旁边,满满斟了一盅,道:“金相公,拿起筷子来。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金生又瞅了他一眼。雨墨道:“先布我們相公一块。”金生道:“那是自然的。”果然布過一块。刚要用筷子再夹。雨道:“金相公,還沒用筷子一划呢?”金生道:“吾倒忘了。”从新打鱼脊上一划,方夹到醋碟一蘸,吃了。端起盅来,一饮而尽。雨墨道:“酒是我斟的,相公只管吃鱼。”金生道:“极妙,极妙。吾倒省了事了。”仍是一盅一块。雨墨道:“妙哉,妙哉!”金生道:“妙哉得很,妙哉得很!”雨墨道:“又该把筷子往鳃裡一插了。”金生道:“那是自然的了。”将鱼翻過来。“吾還是布你们相公一块,再用筷子一划,省得你又提拨吾。”雨墨见鱼剩了不多,便叫小二拿一個中碗来。小二将碗拿到。雨墨說:“金相公,還是将蒸食双落儿掰上四個,泡上汤。”金生道:“是的,是的。”泡了汤,忽喽之时,雨墨便将碟子扣在那盘上,那边支起来,道:“金相公,从這边舀三匙汤喝了,也就饱了,也不用陪我們相公了。”又对小二道:“我們二位相公吃完了,你瞧该热的,该蒸的,拣下去,我可不吃凉的。酒是有在那裡,我自己喝就是了。”小二答应,便往下拣。忽听金生道:“颜兄這個小管家,叫他跟吾倒好。吾倒省话。”颜生也笑了。 今日雨墨可想开了,倒在外头盘膝稳坐,叫小二服侍,吃了那個,又吃這個。吃完了来到屋内,就在明间坐下,竟等呼声。小时闻听呼声振耳。进裡间将灯移出,也不愁烦,竟自睡了。 至次日天亮,仍是颜生先醒,来到明间,雨墨伺候净面水。忽听金生咳嗽。连忙来到裡间,只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雨墨急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金生开眼道:“你真聪明,都记得。好的,好的!”雨墨道:“不用给相公打水了,怕伤了水。叫店小二开了单来,算帐。”一时开上单来,共享银十四两六钱五分。雨墨道:“金相公,十四两六钱五分不多罢?外赏他们小二灶上打杂的二两罢。”金生道:“使得的,使得的。”雨墨道:“金相公,管保不闹虚了。京中再见罢。有事只管先請罢。”金生道:“說的是,說的是。吾就先走了。”便对颜生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 雨墨暗道:“一斤肉包的饺子,好大皮子!我打算今個扰他呢,谁知被他扰去。”正在发笑,忽听颜相公呼唤。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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