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我实在听不下数学老师在讲什么。
屋子裡暖气烧得很冲,屋子裡的四十八张小脸红乎乎的。如果我睁眼看着数学老师,几分钟以后,我就只能看到老师硕大整齐的牙齿,然后从裡面骨碌骨碌滚出一個一個音节,仿佛一個個亮亮的骰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但是毫无意义的响动。所以我索性用课本、教参及习题集在课桌上垒起高高一堵墙,挡住数学老师雄壮而洁白的牙齿,自己翻出一卷《小山集》,有一搭无一搭地念。对于数理化,我每学期都是自己把教科书念完,找一本习题做完,然后就考试,及格問題不大,比及格线高多少,就看老师的心情和我的蒙性了。剩下的上课時間,我胡思乱想,看各种杂书。
我佩服那些刻苦用功看正经书的学习牲口们,老师们经常暗示我們,由于有他们的强势存在,我們這种混混的将来会很悲惨的。我們班上最着名的牲口是個丰满而俏丽的胖燕,她的脸颊永远桃红。她为了专心听讲,和老师反复央求,调到了第一排,安稳静好地坐着,仿佛一座灯塔。除了上厕所,胖燕一动不动。我问张国栋,胖燕吃什么?张国栋說,她吃智力糖。智力糖是白色的糖块,做成12345的形状,還有加减乘除各种符号。胖燕的吃法是先吃個1再吃個加号再吃個4再吃個等于号,最后吃個5。即使這样,胖燕還是长肉,她周围的人反而是越来越瘦。最惨的是桑保疆,他和我换了座位,进入了胖燕的辐射范围,三個月之后,被割了阑尾。第四节课快结束的时候,我和张国栋常感觉饥饿难忍,就看看胖燕,她思考或是生气的时候,隔了几排座位,我們還能闻见炖肉的香味。有一阵,张国栋对胖燕产生了某种迷恋,在胖燕离开座位上厕所的极短時間,张国栋一步蹿過去,一屁股坐到胖燕的椅子上,闭上眼睛,身体左右蹭蹭。张国栋回来告诉我:“温暖极了。”
在看杂书的過程中,我常常会沉浸在各种幻想之中,但是,只要是白天,我基本不会性幻想。有时候,我想象老流氓孔建国突然年轻了,重新带了一帮兄弟和白虎庄中学的“虎牙”团伙火并。地点就在窗户外面,就是学校门口的那條街,对面是中国青年报印刷厂和简称“鸡院”的机械工程管理学院。我坐在靠窗户一排,老师背对我的时候,我欠起身子,就能看见。火并使的家伙還是冷兵器,我喜歡冷兵器,更直接更体现人的价值,板砖、管叉、钉了钉子的大头棒子。我听见老流氓孔建国的叫喊,我喜歡他的叫喊,沒有任何特殊意义,简单地說就是“我一定要灭了你”。我嗓子不好,我只会用嗓子发音,老流氓孔建国的叫喊是一种从肛门、大肠、小肠,然后直通胸腔、喷出嗓子的发音。這种声音我听過两次,之后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想起来,我想,如果這种声音喊多了,可能出现书裡說的:肝肠寸断,就是大肠小肠都震断了,屎尿都漏在肚子裡。有时候,我想象一個大我许多的姐姐来接我。大多少,我并不清楚。我那时分不清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或是四十几岁。长相一定要好看,但是不能像大车、二车,也不能像女特务,甚至不能像朱裳。头发是黑的,好的,顺的,如果散下来,搭在胸前,将将蹭着****但是不能超過奶头,甩在肩后,将将過肩胛上脊。但是,我最喜歡的是這种长短的头发盘起来的,别一根墨绿色的中华HB铅笔或是清早期的老白玉簪子,一丝不乱。身材不一定是大奶,但是腿很长。她最好会开车,想到哪去就到哪去。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要带我到哪裡去。我喜歡坐美人开的车,我坐在旁边,肆无忌惮,口无遮拦,看窗外的风景和窗内的美人。风景好的时候,美人笑的时候,把左手放在美人的右腿上,问:是不是不征求你同意就把手這样放的人就是流氓?你不开车的时候,发生這种事你一定会大嘴巴抽他?美人在专心开车,不像平日裡一样過分专注于自己的美丽,所以格外好看。
有时候,我想象朱裳。我闭上眼睛,朱裳就在身旁,我闻得见她的味道,那是一种很综合的味道,包括她使的香皂、擦脸油、衣服上残留的洗衣粉,露在外面的头发、手臂,還有包裹在衣服裡的身体。我听得见她玩纸片的声音,她手上总要玩点什么,比如把一张不大的纸片叠来叠去,很久的后来,她告诫我,一定不要把电影票或者车票交给她手上,一定在二十分钟之后折叠摩搓得面目全非。我知道,這空气裡,有朱裳呼出的气体,我用嘴深吸一口气,我慢慢咀嚼。
屋裡很热,滋滋的热气在玻璃窗上熏出一层蒙蒙的水雾。我握了拳头,将拳底按在笼了水雾的窗上,窗上就有了個小足印。周围還是水雾,而足印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窗外的冬天。按一下,再按一下,再按一下,就有一串歪歪斜斜的小足印,在蒙蒙的水雾裡通向远方。于是一個戴蓝色小尖帽的小妖怪就顺着那串小小的足印,歪斜地走进窗外的冬天。
窗外的冬天裡是几排树。树谢光了叶子,显出一丝丝散开的层次繁复的枝。小妖怪知道這便是冬天的花了。间或有几缕薄薄的云从繁花间流過,那便是天上的河了。耐心些,等一等,小妖怪看到从河的上游漂下来一瓣瓣奇大的花瓣。每個粉色的花瓣上睡着一個粉扑扑的小姑娘。
我强烈地感觉,有两個世界在。除了屁股下硬硬的椅子所盘踞的這個外,還有另外一個。如果沿着自己的目光走過去,走過隔开两個世界的窗上蒙蒙的水雾,就是精灵蹦跳的奇幻世界,椅子下的這個世界太小了。如果躲进自己的房间,沿着青灯黄卷走過去,跨過千年时光流成的浅浅的河,就是流氓是正当职业的英雄时代,就是妓女是代表最先进生产力和最先进文化的美女时代,椅子下的這個世界太窄了。
在我的感觉裡,朱裳是唯一一個能在两個世界裡出现的女孩。如果走過窗上蒙蒙的水雾,朱裳便是那瓣最大的粉色花瓣上睡得最熟的小姑娘。如果跨過千年时光的浅流,朱裳便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那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后来,我学了心理学,才感觉到,少年时期很多美好想象都是境由心生,沒看過猪跑,更沒吃過猪肉,把对凤凰的想象都拽到母猪身上了。
我后来开始玩玉,古玉需要搓来搓去,行话叫“盘”。老玉往往难盘,使劲儿盘也要两三年才能精光毕现,特别是和铁呀铜呀尸体呀埋在一起好几千年的老玉。我收了這种老玉,就给朱裳打电话,她手上還是不愿意闲着,需要玩個东西,正好人尽其才。不出六個月,红山的生坑出土器件一定被蹂躏成北京玉器厂去年的样品,从上到下泛着玻璃光。朱裳要是下辈子转世投胎成男孩,一定是個反革命手淫犯。
下课铃响了,我发现数学老师大门牙上沾的那片韭菜叶子不见了,桑保疆的脑门上多了一片韭菜叶子,大小一致,形状相同,在阳光下亮晶晶油绿绿的,泛着生坑玻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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