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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纳妾彩礼(下)

作者:邹邹
转眼看去,院子裡因为李黑毛引起的喧闹,终于静了下来。 “来人。” 在他的示意之下,一直站在他身后未动的青衣小厮左平应声而出。 他短衣芒鞋,十六七岁,面目斯文,一看就知道是王世强身边的亲信家人,和李黑毛那些粗鲁的船头、船丁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抬手揭去了院中第一扛抬盒上的披红。 裡面不外是十几匹水滑光亮的红、绿两色彩锦,皆是泊来的上品宋货,在唐坊裡也是专卖给扶桑贵族的昂贵奢侈品。 黄七郎也是咳了一声,爬到了一边的李黑毛也连忙窜了出来,揭开了第二扛抬盒上的披红,露出裡面两排垫红绸的黑漆托盘。 盘中的首饰是八钗四环。 每八只精工巧制的白珠钗配四只黄金镯,样样是十足赤金,一共八盘。 再加上后面七抬裡的川锦、雁币、玉器以及两支通犀柄于阗刀,這九抬聘礼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海上商品裡挑选出来上等货,显然是匆忙备办,算不上十分妥贴合礼。 倒颇有几分海商的财大气粗的架势。 她一眼扫過,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個良妾,娶個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在唐坊裡经商的宋商们,大都是明州港来的江浙海商。 因着季风一来一去常要在坊裡呆上半年,三四年不归也是常事,他们偶尔会拜托扶桑海商居中牵线,在坊外租买几個十三四岁的新鲜扶桑小妾,聊解寂寞,按口头契约也不過是租一年,便给小妾父母十几袋米、四五匹倭布的价格。 “青娘,南坊上千的坊丁個個都是年轻莽撞的街坊后生,素来只服你家老三季辰虎——” 九杠彩礼摆开,她也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正听到王世强走近一步,恳切劝說, “我也知道,除他出海带走的人之外,留在南坊的還有五六百人,這些后生平常在坊学、码头、酒馆裡都要无事生非,醉酒打架,当初连你订立的坊规都敢违抗,更别提遇上了三郎久久不归這样的大事,若是我不在坊裡便罢了,今日既然我在,你自然不用担心……” 她淡笑不语,静立院中。 他见她完全是一副“宁可要死的弟弟,也不要他活的王世强”的模样,强忍着气,眼中忧虑却更深,仿似是一心为她打算, “青娘,我知道因为太宰府不许外国人建海船的禁令,唐坊一直沒有自己的海船,但我這次升为海商纲首后,也和黄七哥一起收购了明州一家船厂,可以在大宋为唐坊造船——” 只要她一点头,答应眼前的亲事,他马上会让手上刚到手的四十八條海船,以及同来的余下海船一起出海,用心寻找她的弟弟, 只要他收了這些彩礼,不仅是造船,他虽然在大宋已经娶妻,也愿意马上以正妻的礼仪与她在唐坊成婚。 “造船?” 她笑了起来,眼神似乎有所转变,“原来王纲首如今也开船厂了?” 她对他的這個提议有了些兴趣,让他觉得,也许连他三年前悔约另娶的事,都可以暂时 放在一边。 三年前,他回大宋前与她私下约定,下一次来唐坊时就向季家下聘求亲,娶她为妻,沒料到离开之后,她却听到了他在大宋,以商人庶子的身份娶了明州世宦楼氏一族长房嫡女的消息。 果然是一门绝好的亲事。 “王纲首說的倒让我为难了,我听說大宋海船的船型各有不同,明州港外水浅沙宽,所 以船厂只能造出平底厚板海船,我這唐坊港口却是水深沙薄,又风高浪急,明州港的海船并不适合我唐坊。” 福建海船才更适合唐坊外的海域。 “大妹子!王贤弟的话可都是真的。” 黄七郎终于听到他们正儿八经地說起了生意,也连忙操着他那一口在海商裡独一无二的西北口音跳了出来, “只要有了船厂,有了造船匠,明州不能造咱们不是還能把造船匠請到扶桑来造船?扶桑佛寺塑像时,多是請江浙工匠渡海過来开工的。只要不让扶桑太宰府知道就好了,就凭你们唐坊,难道還在這夷岛海边上找不到一处密港来建船?” 虽然知道她是绝不会把造船這样的大事交到王世强手上,他還是拍着胸膛,打着包票, “买船厂那笔生意,是我亲自去谈下来的,那裡的老船匠几十年的老经验,走南闯北,什么船型都见過,也都造過,只要你点头沒有什么造不出来的船。” 按扶桑国的官制,九州太宰府就是管辖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政府部门,远离平安京城,能全权管理九州的海外事务, 而因为历代中土战乱离开故国,逃到扶桑的中土遗民们,有些不愿意迁入扶桑内地,沒有户籍得不到土地耕种,所以只能以打渔和贸易为生,正是有了他们,她在這十年裡才能建起唐坊。 至于中土最近的那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乱,已经是一百年前北宋灭亡的时候了,在南宋海商黄七郎的眼中,此地已是东海尽头,边蛮岛国。 “……就算是如此,扶桑并不是大宋,這中间的关节要打通,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辰。” 她虽然有兴趣,也并不想多提建船的事。 她当然清楚扶桑的造船术完全无法和大宋相比,沒有密封舱,沒有指南罗盘,沒有海路星图,更不要提巨大的龙脊和桅柱。 這一世的十年经验让她太明白,从东海到南洋直到印度海,完全就是大宋海船的天下,但唐坊造船這样的大事她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放心,便看向了王世强, “王纲首——听說你买下的那间船厂,在明州颇有名气?” 他当然听出了她一副谈生意的架式,知道刚才进坊时黄七郎的一路劝說才是真正摸准了她的性情,用旧情是打不动她的,威逼更是火上浇油,想要合好如初,還不如公平坦荡地和唐坊谈生意——他忍着不甘,微笑答: “薄有微名罢了,這船厂以往造出来的商船,是供咱们江浙六家海商纲首使用,也不时被明州府衙裡购买、征用为官船,想来为唐坊造船也是足够了。” 她也缓缓点头。 他三年前成婚之后,因为娶了楼氏之女,不仅在明州港根基渐深,在江浙三千商裡也是一呼百应了,所以才有如今唐坊外一百裡的庞大船队。 “王纲首,想来這一次你同来的船队裡,不论是江浙海船還是福建海船,都是集中到了明州港,才在半年前一起出发往高丽去的?” “原来青娘早知道我們出海往高丽的消息了?陈家的那五條海船,相必是早就向你通信了?” 他正要试探着,看她到底对他這番从明州港出发,率庞大船队赴高丽,回程时特意路過唐坊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毕竟他這一回路经唐坊,绝不是为了让陈家有机会来向她求亲。 要不是陈家的海船上有一位让他不得不忍耐的人物,今日他压根就不会一肚子怒气闯到她家中,平白又和她吵了一回。 “青娘,三年前的事,本是我的错——” 季青辰微微皱眉,并不想再听他說起這些,正要开口截断,黄七郎又向她使着眼色,让她暂为忍耐,好在季家小院东北角的一张小角门,却突然推开,跳出一個八九岁小丫头的身影。 “姓王的,你们這些坏蛋!” 她涨红着脸,鼓着腮帮子,一看院子裡挤得沒地方落脚的二十来個粗壮男子,就丢下手裡的簸箕,抢步拦在了季青辰的面前。 她瞪着王世强,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他的脸,愤怒叫道: “前两次你上门来,要不是大娘子拦住,季三哥早就直接烧了你们家的货栈,现在你仗着季二哥去了高丽读书,季三哥在海上打渔沒有回来,又欺到了门上来,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当我們唐坊裡的人都好欺负嗎?” 王世强一挑眉,诧异打量着眼前這从沒见過的小丫头、 她银盘脸,大眼睛,肌肤洁净,上衣下裤的月白斜襟唐服衣裳,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 只是因为年纪不到十岁,脸颊的婴儿肥還沒有消退,额顶头发被剃成了半圆形,露出西瓜一样的白头皮,看着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泥娃娃模样,配上她拦在女主人身前,亮出来一嘴参差不齐,還沒有换干净的乳牙,顿时惹笑了满院子的粗野男人。 “蕊娘。” 季青辰显然也沒料到会有這一出,收起了哭笑不得的神情,唤住了那勇气十足的孩子,“不是让你今日把帐替我算完,刚才又去哪裡疯玩了?” “大娘子——” 小蕊娘扭過头,眨巴眨巴圆眼睛,委屈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大娘子教過她,王世强出身的四明王氏,以往也是季家在唐坊裡关系最紧密的宋商,不可以直接得罪;王家在唐坊裡开了十几家的货栈,一向与唐坊联手在东海上独占海运生意,不可以直接撕破脸…… 但大娘子不方便骂的那些话,她不是可以替大娘子骂出来嗎? 大娘子不是也這样教她的: 不可以让人欺到头上来,還不知反抗? 何况,大娘子不是早就找到了密港,已经开始建船了嗎?何必還和王世强继续打交道? “去吧,回屋裡去替我算帐,否则晚饭可就沒有吃了。” 午饭也沒有吃的小蕊娘吃惊地看了一眼水轱辘上准备宰鸡的老铁刀,又看到了院子角落裡缩头的老母鸡,终于明白因为恶客上门,喝大娘子亲手熬的鸡汤暂时是沒有了指望。 她怨恨地瞪了一眼王世强和黄七郎,心裡却毕竟领会了季青辰向她递過来的眼色。 把南坊裡的帐目整理好,叫外面那些因为害怕查帐而找借口闹事的坊丁们哑口无言,才是当务之急。 她收拾起了刚才被她扔在了地上的一簸箕虾米,饿着肚子,脱鞋爬上了季青辰身后的板廊。 她钻进屋子,负气地重重拉上了格门。 外头成年男子们一阵哄笑声后,院子裡便又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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