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假千金(16)
悲伤漫卷,心力交瘁。
谢敏行见她在此,并不问她为什么不在朝笙的病房中。
他知晓她的难過,甚至說,为人母者,怀胎十月,十几年心血倾注,她一定比他更加的痛苦。
“身体還坚持得住嗎?”他坐在她身旁,道,“若不行,便从家裡叫人来。”
周瑾摇摇头:“這件事情太大了,我必须亲力亲为。”知道這件事情都人越少,对孩子的影响就会越少。
他点点头,握住周瑾的手,掌心的温暖传来,周瑾终于觉得心安了些许。
“云暮——醒了嗎?”她问。明明也這样唤過這個孩子许多次,如今喊出這两個字,心境却已经翻天覆地的变了。
谢敏行道:“醒了,他伤得要轻许多,且朝朝本就身体不好,這你我也是清楚的。”
“醒了就好……朝朝那孩子,仔细养了许多年,却還是比不上其他同龄人康健。”她喜忧参半,喜的是流落的亲子无恙,她心中觉得亏欠,却又還来得及弥补。然而另一個孩子至今還在昏迷中,医生說她背上伤得太重,肋骨都折断了六根,周瑾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痛苦。
“朝朝也会沒事的。”他安慰妻子,沉默了半晌复道,“我问了云暮,车祸前的事情他還记得,且他伤得更轻些也有原因。”
他神色难辨,:“那個时候,云暮說朝朝扑在了他身上,替他挡住了碎裂的玻璃,缓冲了撞击。”
周瑾愣住了。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清楚,虽然乖巧聪明,却也有着娇纵与娇气,毕竟从小便身体不好,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她要有着怎样的决心和勇气,才能够在千钧一发时抱住另一個人,分走更多的伤害。
她一时失去了言语,不知该說什么。
心疼,震惊,庆幸。
“他们,一直都很要好。”最后,她噙着苦涩与恳求說。
谢敏行低声道:“朝朝是個好孩子。”
知晓两個孩子人生被换,且实施這個计划的還是许赫的时候,谢敏行无法不去迁怒病房中的朝笙,甚至在一瞬之间想過不管這個孩子了,她已经得到了十九年人上人的人生,用命来偿還她生身父母的過错合情合理。他甚至想把长埋于黄土之下许赫郭瑶挖出来挫骨扬灰,以解他心头恨意。他本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人,在外的手段更是以强硬闻名——只是披上了丈夫与父亲的外衣,在至亲面前总是温和宽容的模样。
但他也是谢敏行,是谢家的掌舵人。
他最终還是克制住了,怒火冷却下来,他听到妻子在他怀中痛哭。他知道她比他更难過,也无法否认這個鸠占鹊巢的孩子曾被他视若己出,有過父女间的温情时光。
先等等吧,等事情水落石出,谢敏行告诉自己。
此时竟也庆幸,朝笙救了许云暮。
——事情终究沒有到最不堪的地步,他们养大的孩子出身虽不无辜,却终究与她的生身父母不同。
医生說,按理,朝笙本不会伤成那個样子,而许云暮又坐在靠近货车撞来的车窗的一侧,结果反倒是在他身旁的朝笙伤得最重,再加之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可以說是九死一生的结局。
周瑾当时看到浑身是血,背上伤口几可见骨的朝笙时,几乎昏厥了過去。
谢敏行默了一会,复道:“但不管怎么样,這场错误必须结束,血脉混淆的事情不能发生在谢家,我們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再将错就错下去。”
周瑾含泪点头。
在拿到所有证明這场人生互换的证据之后,他们终于决定把這個错误终结。
周瑾犹豫了许久,打了很多腹稿,最终选在许云暮快能够下地走路的时候去找他。
她最近常常做梦,梦中隐隐约约浮现很多年前的场景,是她给朝朝過生日,她含笑看着一群孩子簇拥着朝朝,看着她像個骄傲的小公主。尔后她目光一转,瞥见一個捧着鸢尾的小少年站在门口,踌躇着是否要過来,看到她向他招了招手,于是眼裡都溢出惊喜的光彩。這段场景越发明晰,最后成了她心裡的一道咒,让她寝食难安——她都错過了什么?!
许云暮对于周瑾的到来十分意外。一醒来就看到谢敏行已经很让他吃惊了,但他身体缓過来不少,精神也好了很多,见到周瑾时情绪已很能控制得住。
他還未开口,在他眼中,永远端庄高贵的谢夫人便先落下了眼泪。他愣住了,继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和朝朝有关。
他的心猛然间抽痛,像是给他警醒。
然后他听到了谢夫人克制而哀伤的声音。
“云暮,我知道对你来說這很突然,其实我們也很意外,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十九年前,因为一些意外,你与朝朝抱错了。”
“你才是谢家的孩子,我与敏行的孩子……”
她斟酌着用词,不想伤到眼前的许云暮,也不想诋毁還在昏迷中的朝笙,她努力沉静地說出這個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同时小心地观察着许云暮,却发现他低下了头,让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许云暮感到命运给他开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他想起小时候他第一次来到谢家的震撼。在此之前,他的童年是棚户区低矮的小屋,是头顶昏黄的灯光,是屋外水沟上飞舞的蚊虫,是闷热房间内唯一的一扇小窗。他被寄养在“父亲”的姑姑家,每個月等待“父母”从江岛市寄来的信。信裡谈到江岛市的繁华,谈到“主人家”的富贵,谈到在市裡生活的不易,却很少提及他,他以为那是因为父母不善表达感情。
但他心中始终爱着他们。
他寄人篱下,思念南沙湾另一头的“父母”,他努力的念书,认真的照顾“母亲”给的鸢尾种子,想成为让他们满意的孩子。
他就是這样长到了十一岁,然后满怀着期待、欣喜,坐在拥挤的船舱,渡過南沙湾,见到了他的“父母”。
他依然生活在狭小的房子裡,但是他比从前开心了许多。
之后的事情成为生命中最深刻的回忆——他认识了朝朝。
从此生活一分为二。
一半是掩映在绿树之中的红色小楼,一半是那座白色的如城堡般的建筑。
后来的许多岁月,他曾跟在朝朝的身后,走遍了這座城堡的每個角落,他也曾站在那個巨大的透明的温室裡,等待着一朵花的盛开,也曾在“父母”去世后,茫然地坐在雨幕中。
她撑着伞站在他身旁,让他留下来。纵使怜悯,也足以让他感恩。
在漫长漫长的黑夜裡,他回到只剩一個人的“家”,孤单的看向灯火不休的庄园。
他从不自苦于他的人生,但现在命运告诉他,你的十九年是一场错误,你本来才是“朝笙”。
荒谬。他冷冷地想。名字、年龄、出身、都是假的。
但谢家不会也沒有必要和他开這样的玩笑。
他低头看着那一页页鉴定书,知道這就是事实。他与“谢先生”“谢太太”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他過往的二十,不,十九年人生都是一场弥天骗局。
许云暮抬头,眼前的谢太太眼含着泪水,那双永远明亮温柔的眼中盛着内疚与期待。他第一次這样仔细的去打量她的眉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和她好像真的找到一丝相似。
也许在童年时候,也曾羡慕過朝朝有谢太太這样包容温暖的母亲,而自己的母亲总是抑郁地看着他让他“听话”,羡慕朝朝的父亲谢先生自律且顾家,不像自己的父亲沉迷赌博——但,他从未想到会以這样的方式,来圆满自己的羡慕。
其实他已经一個人度過了很漫长的岁月了,那些缺失的,只能当作遗憾。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道:“她……知道嗎?”
她知道,這一场错误嗎?她难過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