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部分
楊過嘆道:“現下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甚麼怨仇,甚麼恩愛,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爺一筆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來如此!”
小龍女問道:“你想起了甚麼?”楊過道:“我義父被師祖點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女道:“沒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段高明得很。”楊過道:“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一無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夠逆行。經脈一逆,所有穴道盡皆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
楊過道:“我試給你瞧瞧。”說着站起身來,左掌撐地,頭下腳上,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吐納了幾口,突然躍起,將頂門對準牀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心!”只見他頭頂心“百會穴”已對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會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髮際至後髮際縱畫一線,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兩線交叉之點即爲該穴所在。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爲天上北極星,所謂“百會應天,璇璣(胸口)應人,涌泉(足底)應地”,是謂“三才大穴”,最是要緊不過。哪知楊過以此大穴對準了桌角碰撞,竟然無礙,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經脈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女嘖嘖稱奇,道:“真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
楊過這麼一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甚麼事,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道:“傻小子,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誰教你撞得砰嘭山響,有些痛麼?”楊過不答,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注的凝想,但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隱隱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發見了甚麼,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隻手來,將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細細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卻又捨不得不想,不住抓頭,甚是苦惱,道:“龍兒,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甚麼。你知道麼?”一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頭緒,卻去詢問旁人,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龍女道:“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小龍女道:“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錯!那是甚麼事?我想到了甚麼事?”
小龍女微笑道:“你剛纔在說你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經脈,這和我傷勢有甚麼關係?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過突然躍起,高聲大叫:“是了!”
這“是了”兩字,聲音宏亮,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盡皆隱隱發出迴音,“是了,是了……”之聲不絕。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身來。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現下你受了重傷,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經,以致傷勢難愈。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玉牀正是絕妙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經脈……寒玉牀……”楊過喜道:“你說這不是天緣麼?你倒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好有寒玉牀。”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我還是不明白。”楊過道:“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逆行即爲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隱隱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只是如何療傷,卻摸不着半點頭腦,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麼?”楊過道:“那倒不見得,這經脈逆行之法,祖師婆婆一定不會。但我猜想她必是爲陰柔內力所傷,與你所受的陽剛之力恰恰相反。”小龍女含笑點頭,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裏點了起來,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扶着她坐上寒玉牀。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裏的熱氣強衝你各處穴道,你勉力使內息逆行,衝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待熱氣回到寒玉牀上,傷勢便減了一分。”小龍女笑道:“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麼?”楊過道:“那倒不用。倒轉身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臨敵時十分有用。咱們慢慢療傷,還是坐着的好。”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沒斬斷你兩條手臂。”兩人經歷了適才這番生死繫於一線的時刻,於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閒,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過也笑道:“要是我雙臂齊斷,還有兩隻腳呢。只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龍女嗤的一笑,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一會,說道:“行了!”
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小龍女道:“怎麼?”楊過指着睡在牀腳邊的郭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豈不糟糕!”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被尹志平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餵飽了,將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之中,關上兩道室門,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聽到,這纔回到寒玉牀邊,說道:“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盡數衝開,我瞧快則十日,慢須半月。本來這麼多的時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谷,也總會有清風明月、鳥語花香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備了寒玉牀,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回覆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那金輪法王呢?咱們可饒他不得。”
小龍女嘆道:“只要我能活着,你還有甚麼不滿足的麼?”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你說得是。這次你傷好了,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麼好!唉。”小龍女低低的道:“咱們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了一會神,突覺掌心一股熱力傳了過來,心中一凜,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牀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果然大有功效。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替黃蓉打通周身穴道,治癒重傷,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功卻是甚快,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再者,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但小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基,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縱然歐陽鋒復生,黃藥師親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也決不能一一衝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
楊過除一日三次給郭襄喂蜜及煮瓜爲食之外,極少離開小龍女身邊,遇到逆衝大穴,有時一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不能分離。當時郭靖受傷,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小龍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健,受的傷又倍重之,所需時日自是更爲長久。好在古墓石室密處地底,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干擾層出不窮。
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製住李莫愁,遍尋女兒郭襄不見,自是大爲憂急,出得林來,向李莫愁喝問:“你使甚麼詭計,將我女兒藏到哪裏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麼?”黃蓉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搖頭道:“不見了。”李莫愁撫養郭襄多日,對她極是喜愛,突然聽得失蹤,心下一怔,衝口說道:“不是楊過,便是金輪法王。”黃蓉問道:“怎麼?”
李莫愁於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法王二人爭奪嬰兒之事說了,說到驚險處,黃蓉也不禁聳然動容,見李莫愁神色間甚是掛懷,確信她實不知情,於是伸手將她穴道解了,順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璣穴”。這麼一來,她行動與平時無異,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發勁傷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說道:“若是落在楊過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這賊禿搶了去。”黃蓉道:“怎麼?”李莫愁道:“楊過待這小女娃兒極好,料來決無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爲是他女兒……”說到這裏急忙住口,生怕黃蓉又要生氣。
但黃蓉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像楊過當時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輪法王惡鬥,出力保護郭襄,自己和郭芙卻錯怪了他,以至郭芙斬斷了他一條手臂。她內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過兒救過靖哥哥,救過我,救過芙兒,這次又救了襄兒……但我心中先入爲主,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總以爲有其父必有其子,從來就信不過他……便是偶爾對他好一陣,不久又疑心他起來。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哪裏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
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只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勸道:“郭夫人,令愛生下不過一月,迭遭大難,但居然連毛髮也無損傷。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喜歡得甚麼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儘管望安,咱倆一起去找尋罷。”
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又想:“誠以待物,纔是至理。以後寧可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便伸手解開了她的“璇璣穴”,說道:“李道長願同去找尋小女,小妹感謝之至。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李莫愁道:“甚麼要事?最要緊之事莫過於去找尋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說着搶步鑽進一株大樹的樹洞,解開了豹子腳上的繩索,在它後臀輕輕一拍,說道:“放你去罷。”那豹子低吼一聲,竄入長草之中。黃蓉奇道:“這豹子幹甚麼?”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孃。”
黃蓉微微一笑,兩人一齊回到鎮上,只見郭芙站在鎮頭,正伸長了脖子張望。
郭芙見到黃蓉,大喜縱上,叫了聲:“媽!妹妹給……”一句話沒說完,看清楚站在母親身後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喫一驚。她曾與李莫愁交過手,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仇,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惡毒之人。
黃蓉道:“李道長幫咱們去找你妹子。你說妹妹怎麼啦?”郭芙道:“妹妹給楊過抱了去啦,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你瞧這把劍。”說着舉起手中彎劍,道:“他用斷臂的袖子一拂,這劍撞在牆角上,便成了這個樣子。”黃蓉與李莫愁齊聲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當真邪門!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法。”
黃蓉與李莫愁相視一眼,均各駭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內力練到極深湛之境,確可揮綢成棍、以柔擊剛,但縱遇明師,天資穎異,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楊過小小年紀,竟能到此境地,實是罕有。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卻自尋思:“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地,定是得力於我師父的玉女心經。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援,我助她奪回女兒,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我是本派大弟子,師妹雖得師父喜愛,但她連犯本派門規,這心經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這麼一想,自己頗覺理直氣壯。
黃蓉問明瞭楊過所去的方向,說道:“芙兒,你也不用回桃花島啦,咱們一起找楊大哥去。”郭芙大喜,連說:“好,好!”但想到要見楊過,臉色又十分尷尬。黃蓉臉一沉,說道:“你總得再見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咎謝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幹麼啊?他不是搶了妹妹去嗎?”黃蓉簡略轉述李莫愁所說言語,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說,他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劍上,而是對準了你的小腦袋兒,你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聽母親這麼一說,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想:“難道他當真是手下留情了麼?”但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兀自嘴硬,辯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絕情谷了!”黃蓉搖頭道:“不會,他定是去終南山。”郭芙撅起嘴脣道:“媽,你盡是幫着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們?抱去終南山又幹甚麼?”
黃蓉嘆道:“你和楊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居然還不懂得他的脾氣!他從來心高氣傲,受不得半點折辱,突然給你斬斷一臂,要傷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罷休,又是不甘。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們擔心憂急。過得一些時日,他氣消了,自會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嗎?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給你瞧瞧!”
黃蓉回到適才打尖的飯鋪去,借紙筆寫了個短簡,給了二兩銀子,命飯鋪中店夥送到襄陽去給郭靖。那店夥道:“郭大俠保境安民,真是萬家生佛,小人能爲郭大俠稍效微勞,那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拿了短簡,歡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見衆百姓對父親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當下三人買了牲口,向終南山進發。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極少和她交談,逢到迫不得已非說不可,神色間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無事,這日午後,三人縱騎正行之間,突見迎面有人乘馬飛馳而來。
『注:據史籍記載,尹志平繼丘處機爲全真教掌教,其後相繼各任掌教依次爲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等。至於趙志敬則爲小說中的虛構人物。』
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紅馬,是我的……”叫聲未畢,紅馬已奔到面前。郭芙縱身上前。紅馬認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繮,已斗然站住,昂首歡嘶。
郭芙看馬上乘者是個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見過一面,是曾與她並肩共鬥李莫愁的完顏萍。只見她頭髮散亂,臉色蒼白,神情極是狼狽。郭芙道:“完顏姊姊,你怎麼了?”完顏萍伸手指着來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搖晃,摔下馬來。郭芙驚叫一聲,伸手扶起,向母親道:“媽,她便是那個完顏姊姊。”說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黃蓉心想:“她騎了汗血寶馬奔來,天下無人再能追趕得上,本來已無危險。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必是爲旁人擔憂,咱們須得趕去救人。”叫女兒抱了完顏萍坐在馬上,說道:“這馬腳程太快,你千萬不可越過我頭!”郭芙問道:“爲甚麼啊?”黃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險,怎麼這都想不到?”說着向李莫愁一招手,兩人縱馬向北。
奔出十餘里,果然聽得山嶺彼方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黃蓉和李莫愁縱馬繞過山嶺,只見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惡鬥。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紀均輕,黃蓉並不識得,四人聯手與一箇中年漢子相抗。雖然以四敵一,但兀自遮攔多,進攻少,武氏兄弟均已負傷,只那少年一柄長劍縱橫揮舞,抵擋了那中年漢子的大半招數。旁邊空地上躺着一人,卻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黃蓉見那漢子左手使柄金光閃閃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細又長的黑劍,招數奇幻,生平未見,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險,向李莫愁道:“那兩個少年是我徒兒。”李莫愁澀然一笑,心想:“他們母親是我殺的,我豈不知?”見那中年漢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上卻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心下暗自驚異,微微一笑,道:“下場罷!”拔出拂塵一拂,黃蓉也已持竹棒在手。兩人左右齊上,李莫愁拂塵攻那人黑劍,黃蓉的竹棒便纏向他金刀。
這中年漢子正是絕情谷谷主公孫止,突見兩個中年美貌女子雙雙攻來,心中一震。只聽李莫愁叫道:“一!”拂塵揮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來她與黃蓉暗中較上了勁,要瞧是誰先將這漢子的兵刃打落脫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孫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長劍刷刷刷連刺三劍,指向公孫止後心。這三劍勢狠力沉,公孫止緩不出手來抵擋,向前縱躍丈餘,脫出圈子,心知再鬥下去,定要喫虧,向黃蓉與李莫愁橫了一眼,暗道:“哪裏鑽出這兩個厲害女將來?偏又這般美貌!”刀劍互擊,嗡嗡作響,縱身再上。
黃蓉與李莫愁不敢輕敵,舉兵刃嚴守門戶,哪知公孫止在空中一個轉身,落地後幾下起落,奔上了山嶺。黃蓉和李莫愁相視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強,人又狡猾,自己若是落單,只怕不是他的敵手。”
武氏兄弟手按傷口,上前向師母磕頭,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視李莫愁。
黃蓉道:“舊帳暫且不算,你們爹爹的傷不礙事麼?這兩位是誰?啊喲,不好!李姊姊快跟我來!”不及上馬,飛身向來路急奔。李莫愁沒領會她的用意,但也隨後跟去,叫道:“怎麼啊?”黃蓉道:“芙兒,芙兒正好和這人撞上!”
兩人提氣急追,但公孫止腳程好快,便在這稍一耽擱之際,已相距裏許。
只見郭芙雙手摟着完顏萍,兩人騎了小紅馬正緩步繞過山嶺。黃蓉遙遙望見,提氣高叫:“芙兒——小心!”叫聲未歇,公孫止快步搶近,縱身飛躍,已上了馬背,伸手將郭芙制住,跟着拉繮要掉轉馬頭。黃蓉撮脣作哨。紅馬聽得主人召喚,便即奔來。
公孫止吃了一驚,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順,連一頭畜生也差遣不動?”當下運勁勒馬。這一勒力道不小,紅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公孫止強行將馬頭掉轉,要向南奔馳,但紅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黃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孫止見紅馬倔強無比,黃蓉與李莫愁轉眼便要追到,當即兵刃入鞘,右手挾了郭芙,左手挾了完顏萍,下馬奔行。黃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不多時便已追近,相距不過數十步之遙。
公孫止轉過身來,笑道:“我雙臂這般一使勁,這兩個花朵般的女孩兒還活不活?”黃蓉說道:“閣下是誰?我和你素不相識,何以擒我女兒?”公孫止笑道:“這是你的女兒?原來你是完顏夫人?”黃蓉指着郭芙道:“這纔是我女兒!”公孫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黃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嘖嘖嘖,很美,母女倆都很美,很美!”
黃蓉大怒,只是女兒受他挾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個緩兵之計,再作道理,正待說話,突然颼颼兩聲發自身後,兩枝長箭自左頰旁掠過,直向公孫止面門射去。箭去勁急,破空之聲極響。黃蓉聽得箭聲,險些喜極而呼,錯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習箭術,而蒙古武士箭法雖精,以無渾厚內力,箭難及遠。這兩枝箭破空之聲如此響亮,除了郭靖所發之外,她生平還未見過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畢竟相差尚遠,箭到半路,她便知並非丈夫。
公孫止眼見箭到,張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頭,跟着偏頭一撥,以口中箭桿將第二枝箭撥在地下。黃蓉心想:“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張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個窟窿纔怪。”心念方動,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連珠箭發,一連九箭,一枝接着一枝,枝枝對準了公孫止雙眉之間。這一來公孫止不由得手忙腳亂,忙放下二女,抽劍格擋。
黃蓉和李莫愁發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見一團灰影着地滾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滾,待要翻身站起,公孫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頭頂擊落。
那人橫臥地下,翻掌上擋,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只激得地下灰塵紛飛。公孫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勁擊落。眼見那人難以抵擋,黃蓉打狗棒揮出,使個“封”字訣,已接過了這掌。公孫止見敵人合圍,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轉身揚長而去。這一下身法瀟灑,神態英武,黃蓉等倒也不敢追趕。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來,鬆臂放開。黃蓉見他腰掛長弓,身高膀闊,正是適才使劍的少年,那十一枝連珠箭自然是他所發了。郭芙爲公孫止所制,但未受傷,說道:“耶律大哥,多謝你救我。”說着臉上一紅,甚感嬌羞。
這時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親身邊照料。按理武修文該替各人引見,但他滿腔怒火,狠狠的瞪着李莫愁,渾忘了身旁一切,黃蓉連叫他兩聲,竟沒聽見。李莫愁卻已站得遠遠的,負手觀賞風景,並不理睬衆人。
郭芙指着適才救她的少年,對黃蓉道:“媽,這位是耶律齊耶律大哥。”指着那高身材的少女道:“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黃蓉讚道:“兩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齊稱:“郭夫人誇獎!”上前行禮。
黃蓉道:“瞧兩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位門下?”她見耶律齊武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楊過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會是全真門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黃蓉點了點頭,眼望耶律齊。耶律齊頗感爲難,說道:“長輩垂詢,原該據實稟告。只是我師父囑咐晚輩,不可說他老人家的名諱,請郭夫人見諒。”
黃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哪裏來這個怪規矩了?這少年武功人才兩臻佳妙,爲甚麼說不得?”心念一動,突然哈哈大笑,彎腰捧腹,顯是想到了甚麼滑稽之極的趣事。郭芙奇道:“媽,甚麼事好笑?”她聽母親正自一本正經的詢問耶律齊的師承門派,驀地裏如此發笑,只怕耶律齊定要着惱,心中微感尷尬,又道:“媽,耶律大哥不便說,也就是了,有甚麼好笑?”黃蓉笑着不答。耶律齊也是笑容滿面,道:“原來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惘,轉頭看耶律燕時,見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兩人笑些甚麼。
這時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給完顏萍包紮傷處。她剛纔給公孫止挾制了奔跑時扭脫了右足小腿關節。黃蓉問道:“修兒,你爹爹的傷勢怎樣?”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孫老兒的一劍,傷在左腿,幸虧沒傷到筋骨。”黃蓉點點頭,過去撫摸汗血寶馬的長鬣,輕輕說道:“馬兒啊馬兒,我郭家滿門真是難以報答你的恩情。”眼見武修文始終不和郭芙說話,神色間頗有異狀,但照料完顏萍卻極是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給女兒看呢,還是當真對這姑娘生了情意,一時也理會不了這許多,說道:“咱們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來坐着,見黃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來,終因腿上有傷,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時伸手去扶,兩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視一笑。
黃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對!沒幾日之前,兩兄弟爲了芙兒拚命,兄弟之情也不顧了,這時另行見到了美貌姑娘,一轉眼便把從前之事忘得乾乾淨淨。”突然間想到郭靖,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對自己一片真心,當真是富貴不奪,艱險不負,眼前的少年人有誰能比得上?跟着又想到了楊過,覺得他和小龍女的情愛身份不稱,倫常有乖,然而這份生死不渝的堅貞,卻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島上自幼一齊長大,一來島上並無別個妙齡女子,二來日久自然情生,若要兩兄弟不對郭芙鍾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後來忽然得知郭芙對自己原來絕無情意,自是心灰意懶,只道此生做人再無半點樂趣,哪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顏萍,竟爾分別和兩兄弟頗爲投緣。這時二武與郭芙重會,心中暗地稱量,當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只覺自己的意中人非但並無不及郭芙之處,反而頗有勝過。一個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氣,哪像你這般捏捏扭扭,盡是小心眼兒?”另一個心道:“完顏姑娘楚楚可憐,多溫柔斯文,爭似你每日裏便是叫人嘔氣受罪?”他兄弟倆本已立誓終生不再與郭芙相見,但這時狹路相逢,難以迴避,均想:“今日並非我有意前來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卻盡在回想適才自己被公孫止所擒、耶律齊出手相救之事,幾次偷眼瞧他,見這人長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會,事過後也便忘了,哪知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媽媽和他相對大笑,卻又不知笑些甚麼?”
黃蓉看了武三通腿上的劍傷,幸喜並無大礙。當下各人互道別來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隨師叔天竺僧赴絕情谷尋求解藥,剛出襄陽城,武三通便見到兩個兒子。他吃了一驚,只怕兩人又要決鬥,忙叫朱子柳陪師叔先去,搶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厲聲喝問,原來他兄弟倆爲了曾對楊過立誓不再見郭芙之面,不願再在襄陽多耽。武三通大慰,連贊:“好孩兒,有志氣!”又道:“楊兄弟捨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難,如何能不設法報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絕情谷。”
但絕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雖曾聽楊過說過大致的所在方位,卻着實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盤旋來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尋到了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卻已雙雙失陷,被裘千尺派遣弟子以漁網陣擒住。武三通父子幾次救援不成,反險些也陷在谷內,只得退出,想回襄陽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孫止遇上,說他三人擅闖禁地,動起手來。武三通不敵,腿上中了一劍。公孫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們快走,永遠不許再來。
便在此時,耶律兄妹和完顏萍三人在大路上並騎馳來。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聯手拒敵,當即下馬敘舊。公孫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龍女成不了親,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無聊賴之際,見到完顏萍年輕美貌,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將她奪走。當下耶律兄妹、武氏父子羣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傷,六人聯手,原可和公孫止一斗,但他腿傷後轉動不便,真正武功精強的只剩耶律齊一人,自是抵擋不住。恰好汗血寶馬自終南山獨自馳回襄陽,武修文截住寶馬,讓完顏萍騎了逃走,心想公孫止失了鵠的,終當自去,想不到黃蓉和李莫愁竟會於此時趕到。
黃蓉聽後,將楊過斷臂、奪去幼女等情也簡略說了。武三通大驚,忙解釋當日情由,說道:“楊兄弟一片肝膽熱腸,全是爲了相救我那兩個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殘,淪於萬劫不復之地,想不到竟生出這些事來。”想到楊過不幸斷肢,全是受了自己兩子的牽累,越想越氣,突然指着兩兄弟大罵起來。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顏萍三人說得甚是起勁,過不多時,郭芙也過來參與談論。六人年紀相若,適才又共同經歷了一場惡戰,說起公孫止窮兇極惡,終於落荒而逃,無不興高采烈。突然之間,猛聽得武三通連珠彈般罵了起來:“武敦儒、武修文你這兩隻小畜生,楊過兄弟待你們何等大仁大義,你這兩隻畜生卻累得他斷了手臂,你們自己想想,咱們姓武的怎對得他住?”他面紅耳赤的越罵越兇,若不是腿上有傷,便要撲過去揮拳毆擊。二武莫名其妙,不知父親何以忽然發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顏萍,均覺在美人之前,給父親這麼畜生長、畜生短的痛罵,實是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倆爭奪郭芙的舊事,那更是狼狽之至了。兩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黃蓉見局面尷尬,勸道:“武兄也不必太過着惱,楊過斷臂,全因小妹沒有家教,把女孩兒縱壞了。當時我們郭爺也是氣惱之極,要將小女的手臂砍一條下來。”武三通大聲道:“對啊,不錯。應該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想:“要你說甚麼‘應該砍的’?”若不是母親在前,她立時便要出言挺撞。
黃蓉道:“武兄,現下一切說明白啦,實是錯怪了楊過這孩子。眼前有兩件大事,第一,咱們須得找到楊過,好好的向他賠個不是。”武三通連稱:“應得,應得。”黃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絕情谷去相救令師叔和朱大哥,同時替楊過求取解藥。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憂?”
武三通道:“我師叔和師弟是被漁網陣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還不想便即加害。”黃蓉點頭道:“嗯,既是如此,咱們須得先找到楊過,跟他同去絕情谷救人。一獲解藥,好讓他立刻服下,免得遷延時日,多生危險。”武三通道:“不錯,卻不知楊過現下是在何處?”黃蓉指着汗血寶馬道:“此馬剛由楊過借了騎過,只須讓這馬原路而回,當可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說道:“今日若非足智多謀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卻不免一籌莫展了。”郭芙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可不是嗎?”
黃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尋回幼女,卻說得武三通甘心跟隨,又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個年輕人多半也會隨去,憑空多了幾個強助,豈不是妙?”向耶律齊道:“耶律小哥若無要事,便和我們同去玩玩如何?”耶律齊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們一起去罷!”耶律齊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見她眼光中大有鼓勵之意,於是躬身道:“聽憑武前輩和郭夫人吩咐。晚輩們能多獲兩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完顏萍也是臉有喜色,緩緩點頭。
黃蓉道:“嗯,咱們人雖不多,也得有個發號施令之人。武兄,大夥兒一齊聽你號令,誰都不可有違。”武三通連連搖手,說道:“有你這個神機妙算、亞賽諸葛的女軍師在此,誰還敢發號施令?自然是你掛帥印。”黃蓉笑道:“當真?”武三通道:“那還有假?”黃蓉笑道:“小輩們也還罷了,就怕你這老兒不聽我號令。”武三通大聲道:“你說甚麼,我便幹甚麼?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黃蓉道:“在這許多小輩之前,你可不能說過了話不算?”武三通脹紅了臉,道:“便是無人在旁,我也豈能言而無信?”
黃蓉道:“好!這一次咱們找楊過、求解藥、救你的師叔、師弟,須得和衷共濟。舊日恩怨,暫且擱過一邊。武兄,你們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帳,待得大事一了,再拚個你死我活不遲。”武三通一怔,他可沒想到黃蓉這番言語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殺妻大恨,這一口怒氣卻如何忍得下?正自沉吟未答,黃蓉低聲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豈急在一時?”武三通道:“好,你說甚麼,我就幹甚麼。”
黃蓉縱聲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們走罷!”她讓汗血寶馬領路,衆人在後跟隨。紅馬本欲迴歸襄陽,這時遇上了主人,黃蓉牽着它面向來路,便向終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顏萍身上有傷,不能疾馳,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餘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嚴加戒備,歇宿時遠離衆人,白天趕路之時也是遙遙在後。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個青年男女閒談說笑,越來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來爲在郭芙面前爭寵,手足親情不免有所隔閡,這時各人情有別鍾,兩兄弟便十分的相親相愛起來。武三通瞧在眼裏,自是老懷彌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兩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針,他二人自相殘殺,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個,我也決不能當他是兒子了。現下這兩隻畜生居然好端端地有說有笑,楊兄弟卻斷了一條手臂。唉,真不知從何說起?該當斬下兩隻小畜生的臂膀來,接在楊兄弟身上纔是道理。”至於楊過不免由此變成三隻手,他卻沒有想到。
不一日來到終南山。黃蓉、武三通率領衆人要去重陽宮拜會全真五子。李莫愁遠遠站定,說道:“我在這裏相候便了。”黃蓉知她與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強,徑往重陽宮去。
劉處玄、丘處機等得報,忙迎出宮來,相偕入殿,分賓主坐下,剛寒暄得幾句,忽聽得後殿一人大聲吆喝。黃蓉大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了?”
這些日來,周伯通盡在鑽研指揮玉蜂的法門。他生性聰明,鍥而不捨,居然已有小成,這天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呼叫,卻是黃蓉的聲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來是我把弟的刁鑽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從後殿搶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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