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部分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合十躬身,說道:“慈恩,慈恩,你我名雖師徒,實乃良友,相交二十餘年,攻過切磋,無日或離,今日你往生極樂,老衲既喜且悲。”當下與楊過、郭襄一齊動手,將慈恩就地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對視,真不知從何說起。
楊過瞧着慈恩的新墳,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與小龍女燕爾新婚、見到慈恩發瘋的種種情景,這一位以鐵掌輕功馳名江湖的一代武學大師,終於默默歸於黃土,心中不勝感慨。
瑛姑從懷中提出兩隻靈狐,說道:“楊公子,大德深重,老婦人愧無以報,這兩隻畜生便請持去罷。”楊過接過一隻,謝道:“蒙賜一頭,已領盛情。”
一燈道:“楊賢侄,你兩隻靈狐都取了去,但不必傷它們性命,只須割開靈狐腿上血脈,每日取血一小杯,兩狐輪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縱有多大的內傷也能痊癒。”
楊過和瑛姑一齊大喜,說道:“能保得靈狐性命,那是再好不過。”當下楊過提了靈狐,向一燈、周伯通、瑛姑拜別。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後,就地放了,兩隻小畜生自能歸來。”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爺,瑛姑,你們一齊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揮蜜蜂給你們瞧瞧,我又新學了一套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楊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後,和你小妹子也都來玩玩。”
楊過笑道:“其時若無俗事牽絆,自當來向三位前輩請聆教益。”說着躬身施禮而別。
兩頭靈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瑛姑,啾啾而鳴,哀求乞憐。瑛姑喝道:“楊公子會饒了你們性命,吵甚麼?”郭襄伸手撫摸狐頭,微笑安慰。
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針
楊過請得周伯通來和瑛姑團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靈狐,一番辛勞,連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興,和郭襄、神鵰一齊回到萬獸山莊。
史氏兄弟見楊過連得兩頭靈狐,喜感無已,當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剛服後,自行運功療傷。
是晚萬獸山莊大排筵席,公推楊過上座,席上所陳,盡是猩脣、狼腿、熊掌、鹿胎等諸般珍異獸肉,旁人一生從未嘗得一味的,這一晚筵席中卻有數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隻大盤,盛滿山珍,供神鵰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對楊過也不再說甚麼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楊過所賜,日後不論他有甚麼差遣,萬死不辭。席上各人高談闊論,說的都是江湖上的奇聞軼事。
郭襄自和楊過相見以來,一直興高采烈,但這時卻默默無言,靜聽各人的說話。楊過偶爾向她望了一眼,但見她臉上微帶困色,只道小姑娘連日奔波勞碌,不免疲倦,也不以爲意,哪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會無多,因而悄悄發愁。
喝了幾巡酒,突然間外面樹林中一隻猿猴高聲啼了起來,跟着此應彼和,數十隻猿猴齊聲啼鳴。史氏兄弟微微變色。史孟捷道:“楊大哥和西山諸兄且請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說着匆匆出廳。
各人均知林中來了外敵,但眼前有這許多好手聚集,再強的敵人也不足懼。煞神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來,大夥兒跟他鬥鬥,也好讓史三哥出了這口惡氣……”
話猶未了,只聽得史孟捷在廳外喝道:“是哪一位夜臨敝莊?且請止步!”跟着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有沒有一個大頭矮子在這屋裏?我要問他,把我妹子帶到哪裏去了?”
郭襄聽得姊姊尋了前來,又驚又喜,一瞥眼,只見楊過雙眼精光閃爍,神情特異,心中暗暗奇怪,喉嚨頭那一聲“姊姊”,到了嘴邊卻沒呼叫出來。
只聽史孟捷怒道:“你這女子好生無禮,怎地不答我的問話,擅自亂闖?”又聽郭芙喝道:“讓開!”接着噹噹兩響,兵刃相交,顯是郭芙硬要闖進,史孟捷卻在外攔住,兩人動手起來。
楊過自在絕情谷和郭芙別過,十餘年未見,這時驀地裏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聽得廳外兵刃相交之聲漸漸遠去,史孟捷已將郭芙引開。
大頭鬼道:“她是衝着我而來,我去會會。”說着奔出廳去。史季強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來,說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來啦,我得走了。”楊過一驚,道:“那是……那是你姊姊麼?”郭襄道:“是啊,我想見見神鵰大俠,那位大頭叔叔便帶我來見你。我……很喜歡……”她話沒說完,頭一低便奔了出去。
楊過見她一滴淚水落在酒杯之中,尋思:“原來她便是那個小嬰兒,卻長得這麼大了。她深夜前來尋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說便去了?瞧她滿懷心事,我可不能不管。”當下飄身離廳,追了出去。只見郭襄背影正沒入林中,幾個起伏,已趕到她身後,說道:“小妹子,你有甚麼爲難之事,但說不妨。”
郭襄微笑道:“沒有啊,我沒爲難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臉上,楊過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淚,於是柔聲道:“原來你是郭大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嗎?”他想郭靖、黃蓉名滿天下,威震當世,他們的女兒決無辦不了的難事,多半是郭芙強橫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強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罵我,我便跟她鬥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楊過道:“那你前來找我,爲了何事?你跟我說罷!”郭襄道:“我在風陵渡口聽人說起你的俠義事蹟,心下好生欽佩,很想見你一面,除此別無他意。今晚飲宴之時,我想起‘天下沒不散的筵席’這句話,心下鬱郁,哪知道筵席未散,我……卻不得不走了。”說到這裏,語音中已帶哽咽。
楊過心頭一震,想起她生下當日,自己便曾懷抱過她,後來和金輪法王、李莫愁等數番爭奪,又曾捕縛母豹,喂她乳喫,其後攜入古墓,養育多時,想不到此時重見,竟然已是如此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癡癡怔住。
過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託你一件事。”楊過道:“你說罷。”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麼時候相會啊。”楊過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會到你夫人後,叫人帶個訊到襄陽給我,也好讓我代你歡喜。”
楊過大是感激,心想這小姑娘和郭芙雖是一母所生,性情卻是大不相同,問道:“你爸爸媽媽安好罷?”郭襄道:“爸爸媽媽都好。”心頭突然涌起一念,說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會後,到襄陽我家來作客,好不好?我爹媽和你夫婦都是豪傑之士,自必意氣投合,相見恨晚。”
楊過道:“到那時再說罷!小妹子,你我相會之事,最好別跟你姊姊說……唔,最好也別跟你爹爹媽媽說起。”郭襄奇道:“爲甚麼?”忽地想起風陵渡口衆人談論神鵰俠之時姊姊對他頗有微詞,說不定他們曾結有樑子,當即又道:“我不說便是。”
楊過目不轉瞬的瞧着她,腦海中卻出現了十五年多以前懷中所抱那個嬰孩的小臉。郭襄被他瞧得微微有點害羞,低下頭去。楊過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護她、照顧她的心情,便似對待十多年前那個稚弱無助的嬰兒一般,說道:“小妹子,你爹爹媽媽是當代大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甚麼事,自也不用我來效勞。但世事多變,禍福難言。你若有不願跟爹媽說的緩急之情,要甚麼幫手,儘管帶個訊來,我自會給你辦得妥妥貼貼。”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對人自稱是郭大俠、郭夫人的女兒,我有時聽着真爲她害羞。爹爹媽媽雖然名望大,咱們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掛在嘴角上啊。我若對人家說,神鵰大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學不來。”
楊過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這般人了?”他頓了一頓,屈指數着,說道:“你今年十六歲啦,唔,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聲的叫了一下:“咦!”說道:“是啊,你怎知道?”楊過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陽,因此單名一個‘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麼都知道了,卻裝着不識得我。我生下來的第一天,你便抱過我了,是不是?”
楊過悠然神往,不答她的問話,仰起頭說道:“十六年前,十月廿四,在襄陽大戰金輪法王,龍兒抱着那孩兒……”
郭襄不懂他說些甚麼,隱隱聽得樹林中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有些焦急,生怕姊姊爲史孟捷等所傷,說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楊過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驚覺,道:“啊,你要走了……唔,到今年十月廿四,你要燒香禱祝,向上天求三個心願。”他記起她曾說過,燒香求願之時,將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龍女相會。
郭襄道:“大哥哥,將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應?”楊過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無不從命。”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盒,打開盒蓋,拈了三枚小龍女平素所用的金針暗器,遞給郭襄,說道:“我見此金針,如見你面。你如不能親自會我,託人持針傳命,我也必給你辦到。”
郭襄道:“多謝你啦!”接過金針,說道:“我先說第一個心願。”當即以第一枚金針還給了楊過,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讓我瞧瞧你的容貌。”楊過笑道:“這件事未免太過輕而易舉,我因不願多見舊人,是以戴上面具。你這麼隨隨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針,豈不可惜?”心想:“我既已親口許諾,再無翻悔,你持了金針,便要我去幹天大的難事,我也義無反顧。怎地竟來叫我做這樣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連你真面目也沒見過,怎能算是識你?這可不是小事。”楊過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臉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時現出一張清癯俊秀的臉孔,劍眉入鬢,鳳眼生威,只是臉色蒼白,頗形憔悴。楊過見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間頗爲異樣,微笑道:“怎麼?”郭襄俏臉一紅,低聲道:“沒甚麼。”心中卻說:“想不到你生得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將第二枚金針遞給楊過,說道:“我要說第二個心願啦。”楊過微笑道:“你再過幾年說也還不遲,小姑娘家,盡說些孩子氣的心願。”卻不伸手接針。郭襄將金針塞在他手裏,說道:“我這第二個心願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陽來見一見我,跟我說一會子話。”這雖比第一個心願費事些,可仍然孩子氣極重。楊過笑道:“我答應了。這又有甚麼大不了?不過我只見你一人,你爹媽姊姊他們,我卻不見。”郭襄笑道:“這自然由得你。”
她白嫩的纖手拈着第三枚金針,在月光下閃閃生輝,說道:“這第三個心願嘛……”楊過微微搖頭,心想:“我楊過豈是輕易許人的?小姑娘不知輕重,將我的許諾視作玩意。”只見她臉上突然一陣暈紅,笑道:“這第三個心願,我現下想不出,日後再跟你說。”說着轉身竄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着兵刃撞擊之聲趕去,只見郭芙和史孟捷、大頭鬼兩人鬥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強按着兵器,在旁觀戰。郭襄叫道:“姊姊,我來啦,這幾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點之下修習武功,丈夫耶律齊又是當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餘年前自已大有進境,只是她心浮氣躁,淺嘗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鑽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學名家,她自己卻始終徘徊於二三流之間,這時在史孟捷和大頭鬼夾擊下已漸漸支持不住,正焦躁間,忽聽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來!”
史孟捷親耳聽得郭襄叫楊過爲“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爲“妹妹”,不禁一驚,心道:“難道這女子是神鵰大俠的夫人還是姊妹?”硬生生將遞出去的一招縮了回來,急向後躍。
郭芙明知對方容讓,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長劍猛地刺出,噗地一聲,史孟捷胸口中劍。大頭鬼嚇了一跳,叫道:“喂,怎麼……”郭芙長劍圈轉,寒光閃處,大頭鬼臂上又給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說這幾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誰識得你這些豬朋狗友?”史孟捷胸口所中這一劍竟自不輕,他身子晃了幾下,向前一撲而倒。郭襄縱身而上,彎腰將他扶起,問道:“史五叔,史五叔,你傷得怎樣?”史孟捷傷口中鮮血噴將出來,濺得她衣上點點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給他裹紮。
郭芙提劍站在一旁,連連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訴爹爹媽媽,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我纔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亂出手傷人,我也告訴爹爹媽媽去!”史孟捷見她小臉兒漲得通紅,珠淚欲滴,強笑道:“姑娘不用擔心,我的傷死不了人!”史季強提着象鼻杆,猛喘大氣,一時打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拚命呢,還是先救五弟之傷。
突然之間,郭芙“啊”的一聲驚叫,迎面只見兩頭猛虎悄沒聲息的逼來,她轉身欲避,卻見左側蹲着兩頭雄獅,瞧右邊時,更有四頭豹子,原來在這頃刻間,史仲猛已率領羣獸,將她團團圍住了。郭芙臉色慘白,幾欲暈倒。忽聽得樹林中一人說道:“五弟,你的傷怎樣?”史孟捷道:“還好!”那人道:“唔,神鵰俠傳令,讓這兩位姑娘走罷!”史季強幾聲呼哨,羣獸轉過身子,隱入了長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賠個不是罷。”史孟捷創口劇痛難當,苦笑道:“衝着神鵰俠的金面,令姊便是殺了我,那也沒甚麼。”郭襄急道:“你的傷……可真的不打緊嗎?”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還不回去?”用力一扯,牽着她奔出樹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隱伏在側,見她姊妹二人離去,一齊奔出,來瞧史孟捷和大頭鬼之傷。各人七張八嘴,都說郭芙不該,只是不知她和楊過到底有何干系,言語之中倒是不敢無禮。史季強憤憤的道:“那小姑娘人這麼好,她姊姊便這麼強橫。我五弟明明容讓,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還下毒手,這一劍要是再刺下去兩寸,五弟還活得成麼?”大頭鬼道:“咱們問神鵰俠去,這女子到底是甚麼來頭。在風陵渡口,她曾連說神鵰俠的不是,我瞧神鵰俠也未必會迴護她。”
大樹後一人緩步而出,說道:“徼天之幸,史五哥的傷勢還不甚重。這女子行事向來莽撞,我這條右臂,便是給她一劍斬去的。”說話的正是楊過。
衆人聽了,無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說不出話來。人人均有滿腹疑竇,卻誰也不敢發問。
郭芙攜同郭襄回到風陵渡頭,其時黃河已經解凍,姊弟三人過了河,迤邐徑歸襄陽。一路上郭芙嘮嘮叨叨,不住口的責備郭襄,說她不該隨着不相干之人到處亂闖惹事。郭襄便裝耳聾,給她個不瞅不睬,至於見到楊過之事,更是絕口不提。
到得襄陽,郭芙見了父母,遞上長春真人丘處機的書信,說他年老有病,不能起牀,但全真教教主李志常將率同教中好手前來赴會。回畢正事,第一句話便道:“爹,媽,妹妹在道上不聽我話,闖下好大的亂子。”郭靖吃了一驚,忙問端的。郭芙當下將郭襄在風陵渡隨一個不相識的江湖豪客出外、兩日夜不歸之事,加油添醬的說了。
郭靖這些日來正爲軍務緊急,憂心國事,甚是焦慮,聽大女兒這麼一說,怒氣暗生,問道:“襄兒,姊姊的話沒錯罷?”郭襄嘻嘻一笑,說道:“姊姊大驚小怪,我跟一個朋友去瞧瞧熱鬧,又有甚麼大不了啦!”郭靖皺眉道:“甚麼朋友?叫甚麼名字?”郭襄伸伸舌頭,道:“啊喲,我可沒問他名字,只知道他外號叫作‘大頭鬼’。”郭芙道:“似乎是甚麼‘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聽到過“西山一窟鬼”的名頭,這一批人雖說不上惡行素著,卻也不是正人君子,聽得小女兒竟和這幹人廝混,更加惱怒。但他素來沉穩,只是“嘿”的一聲,便不再問。黃蓉卻將郭襄好好數說了一場。
當晚郭靖夫婦排設家宴,替郭芙、郭破虜接風洗塵,卻不設郭襄的座位。耶律齊出言相勸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女孩兒家若不嚴加管教,日後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兒從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測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纔是呢。”耶律齊唯唯答應,不敢再說。
郭靖夫婦懲於以往對郭芙太過溺愛,以致闖出許多禍來,對郭襄和郭破虜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極是嚴厲。郭破虜沉靜莊重,大有父風,那也罷了。郭襄卻是口中答應,心裏一百二十個的不願意。這晚聽丫鬟言道,老爺太太排設家宴,故意不請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喫飯,一直餓了兩天。到第三天上,黃蓉心疼不過,瞞着郭靖,親自下廚煮了六色精緻小菜,又哄又說,才把小女兒調弄得破涕爲笑。黃蓉的烹調本事天下無雙,她久已不動,這時一顯身手,自教郭襄喫得眉開眼笑。但這麼一來,夫婦倆教訓女兒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卻又付諸流水了。
其時蒙古大軍已攻下大理,還軍北上,另一路兵馬自北而南,兩路大軍預擬會師襄樊,一舉而滅大宋。這一次蒙古事先籌劃數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軍由皇弟忽必烈統率,南下大軍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駕親統,精兵猛將,盡皆從龍而來,聲勢之大,實是前所未有。是時秋高氣爽,草長馬肥,正利於蒙古鐵騎馳驟。
蒙古大軍尚未逼近,襄陽城中已一夕數驚。豈知臨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當國,主昏臣奸,對此竟然不當作一回事。襄陽告急的文書雖是雪片價飛來,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古韃子攻襄陽數十年不下,這一次也必鎩羽而歸,襄陽城是韃子的剋星。慣例如此,豈有他哉?吾輩儘可高枕無憂,何必庸人自擾?”
當蒙古南路大軍進逼大理之時,郭靖知道此番局勢緊急,實是非同小可,於是撒下英雄帖,遍請天下英雄齊集襄陽,會商抗敵禦侮大計。蒙古軍行神速,沒多久便滅了大理。其時大理國國主是段興智,是一燈大師的曾孫,號稱“定天賢王”,年方稚幼,立後未及兩年而亡,國亡時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漁隱等救出。
當各路英豪會集襄陽之時,蒙古北路大軍也已漸漸逼近。英雄大宴會期定於十月十五,預定連開十日。這一日正是十三,距會期已不過兩天,東南西北各路好漢,猶如百川匯海,紛紛來到襄陽。郭靖、黃蓉夫婦全神部署軍務,將接待賓客之事交給了魯有腳和耶律齊處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婦和武修文、完顏萍夫婦從旁襄助。
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漁隱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率領本教十六名師兄弟到了,丐幫諸長老和幫中七袋、八袋諸幫首到了,陸冠英、程瑤迦夫婦到了……一時襄陽城中高手如雲,羣賢聚會。許多前輩英俠平時絕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這一次襄陽英雄宴關連天下氣運,實非尋常,又仰慕郭靖夫婦仁義,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趕來赴會。比之當年大勝關英雄大會,盛況尤有過之。
十月十三日晚間,郭靖夫婦在私邸設下便宴,邀請朱子柳、武三通等十多位知交一敘契闊。酒過三巡,丐幫幫主魯有腳始終未至,衆人只道他幫務紛繁,不暇分身,也不以爲意。衆人歡呼暢飲,縱論十餘年來武林間軼事異聞。耶律齊、郭芙夫婦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開一桌,席上猜枚賭飲,更是喧聲盈耳。
正熱鬧間,突然一名丐幫的八袋弟子匆匆進來,在黃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黃蓉臉色大變,霍地站起,顫聲道:“有這等事?”衆人吃了一驚,一齊轉頭瞧着她。只聽黃蓉說道:“這裏並無外人,你儘管說。此事經過如何?”衆人見她說話之時目眶含淚,料知出了不幸之事,只聽那八袋弟子說道:“今日午後,魯幫主帶同兩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營,哪知直到申牌過後,仍未迴轉。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視,竟在峴山腳下的羊太傅廟中,見到了魯幫主的遺體……”衆人聽到“遺體”兩字,都不自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弟子說到這裏聲音已是嗚咽,要知魯有腳武功雖不甚高,但仁信惠愛,甚得幫衆的推戴。那弟子接着道:“那兩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幫主身畔,一人已然斃命,另一個身受重傷,尚未氣絕。他說他三人在廟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幫主首先遭了暗算。兩名七袋弟子和他拚命,也都傷在他的掌下。”
郭靖氣得臉色慘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當日在重陽宮中對他就不該手下留情。
黃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麼語言沒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說。”黃蓉道:“有甚麼不敢說?他說教郭靖、黃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則便和這魯有腳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幫主明見。霍都那惡賊正是如此妄說。”丐幫中習俗,黃蓉雖然早就不任幫主,但幫衆不論當面背後仍是稱她爲“幫主”。黃蓉皺眉道:“魯幫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給那霍都搶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當下衆人紛紛離席,去瞧魯有腳的遺體,只見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鋼扇骨,胸口肋骨折斷,顯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後偷襲得手,再運掌力將他打死。衆人見後,盡皆悲憤。
這時襄陽城中所聚丐幫弟子無慮千數,魯有腳爲奸人所害的消息傳將出去,城中處處皆有哀聲。
郭襄平日和魯有腳極爲交好,常常拉着他到郊外荒僻處喝酒,一老一少,舉杯對酌,郭襄磨着他說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談,一耗便是大半日,兩人都引爲樂事。羊太傅廟離襄陽城不遠,也是郭襄和魯有腳常到之處。她聽說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廟中被害,心中悲痛,當即打了一葫蘆酒,提了一隻菜籃,便和平時一樣,來到廟中。
其時將近子夜,郭襄放下兩副杯筷,斟滿了酒,說道:“魯老伯,半個月之前,我還曾和你在這裏對酌談心,哪想到英雄慘遭橫禍,魂而有知,還請來此享一杯濁酒。”說着將對面的一杯酒潑在地下,自己舉杯一飲而盡,想到這位忘年之交從此永逝,不禁悲從中來,垂淚說道:“魯老伯,我再跟你乾一杯!”說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她酒量其實甚淺,只是生性豁達,喜和江湖豪士爲伍,也就跟着他們飲酒大言,這時兩大杯酒一干,朱顏陀暈,已覺微微潮熱。
黑暗中忽見門外似有人影一閃,心想魯有腳的鬼魂當真到了,叫道:“是魯老伯麼?你英靈不昧,請來一會。”她一顆心雖然怦怦亂跳,卻也甚想見見魯有腳的鬼魂。卻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三更半夜在這裏搗甚麼鬼?媽媽叫你快些回去。”一人從廟外閃了進來,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說道:“我正在招魯老伯鬼魂相見,你這麼一衝,他怎麼還肯前來?姊姊,你先回去,我隨後即回。”郭芙道:“又來瞎說八道了,你這個小腦袋中,裝的盡是胡思亂想。魯有腳的鬼魂爲甚麼要來見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況我還答應跟他說一件心事,說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訴他的。豈料他竟然等不到。”說到這裏,不由得黯然神傷。
郭芙道:“媽媽一轉眼不見了你的人影,掐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這裏。你這小猴兒雖然調皮,可怎翻得出媽媽的手掌心?媽媽罵你越來越大膽了,說不定那霍都還躲在左近,你一個小娃兒,深夜孤身來到這裏,豈不危險?”郭襄嘆了口氣,道:“我記掛着魯老伯,也就沒想到危險了。好姊姊,你陪我在這裏坐一會兒,說不定魯老伯的鬼魂真會來和我見面。不過你別開口,嚇走了他。”
郭芙平時不大瞧得起魯有腳,總覺得他所以能做丐幫幫主,全仗母親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當真便來,我也不怕。她又知這個小妹妹的脾氣,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孃親來喝阻,自己是無論如何勸她不回的,於是坐了下來,嘆道:“二妹,你年紀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歲啦,再過得兩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難道到了婆婆家裏,也是這般瘋瘋癲癲的不成?”
郭襄道:“那又有甚麼不同?你跟姊夫成了親,還不是和從前做閨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當今豪傑,識見處處高人一等,自不會拘束我。他這等文才武略,小一輩中,又有誰及得上他?你將來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媽媽便已心滿意足了。”
郭襄聽她說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沒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着瞧罷!”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識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誰?你倒說來聽聽。”郭襄道:“我爲甚麼要說?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麼?是王劍民麼?”她說的幾個都是少年英俠。郭襄不住搖頭,道:“他們連姊夫也還及不上,怎說得上好過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是說咱們的外公啦、爹孃啦、朱大叔啦這些前輩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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