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黑暗之中,何師我果然側頭閃避,鬆了手指,耶律齊挾手將兵刃奪過。便在此時,他左頰上猛地一陣刺痛,已然受傷,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穩,登時被震下臺。他哪料到對手的兵刃甚爲特異,中裝機括,分爲兩截,上半截給他奪去,餘下的半截陡然飛出,擊中了他的面頰。這一下深入半寸,創口見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師我的殺手本在哪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長袍內暗披軟蝟甲,這一掌他非但未受損傷,何師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鮮血淋漓。

  郭芙見丈夫跌下臺來,驚怒交迸,忙搶上去護持。梁長老等明知何師我暗中行詐,然無法拿到他的證據,同時兩人一齊受傷帶血,也不能單責哪一個違反了“點到爲止”的約言,看來兩人都只稍受輕傷,但耶律齊被擊下臺,這番交手顯是輸了。

  郭芙大不服氣,叫道:“這人暗使奸計,齊哥,上臺去跟他再決勝敗。”耶律齊搖頭道:“他便是以智取勝,也是勝了。何況縱然各拚武功,我也未必能贏。”

  黃蓉向耶律齊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奪來的那半截兵刃時,卻是一根五寸來長的鋼條,一時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爲武器。

  何師我昂起一張黃腫的醜臉,說道:“在下雖勝了耶律大爺,卻未敢便居幫主之位。須得尋到打狗棒,殺了霍都,那時再聽憑各位公決。”衆人心想,這幾句話倒說得公道,眼見他雖然勝得曖昧,但武功究屬十分高強,聽了這幾句話後,丐幫中便有人喝起彩來。

  何師我站到臺口,抱拳向衆人行禮,說道:“哪位英雄願再賜教,便請上臺。”

  他那“臺”字剛出口,猛聽得史伯威“啊”的一聲大叫,圍在大校場四周的五百頭猛獸忽地站起,齊聲吼叫。單是一頭雄獅或猛虎縱聲而吼,已有難當之威,何況五百頭猛獸合聲長嘯?這聲音當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見大校場上沙塵翻騰,黃霧沖天,羣雄身前的酒杯菜碗被這巨聲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絕。

  羣獸吼叫聲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時躍到臺邊,抽出兵刃,團團將高臺四面圍住。

  忽見校場入口處火光明亮,八個人高舉火炬,朗聲說道:“神鵰俠祝賀郭二姑娘芳辰,奉上第三件禮物。”八人說畢,便即足不點地般進場而來,轉眼間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輕功。中間四人各伸一手,合抓着一隻大布袋,看來那第三件禮物便是在這布袋之中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禮,自報姓名,羣雄一聽,無不駭然,原來當先一個老和尚,竟是五臺山佛光寺方丈曇華大師,素與少林寺方丈天鳴禪師齊名,其餘趙老爵爺、聾啞頭陀、崑崙派掌門青靈子等,無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輩名宿。

  郭襄卻不知這些人有多大名頭,起身還禮,笑靨如花,說道:“有勞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甚麼好玩的物事?”提着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時向後拉扯,喀喇一聲響,布袋裂成四塊,袋中滾出一個光頭和尚來。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

  那和尚肩頭在地下一靠,立即縱起,身手竟是十分矯捷,但見他怒容滿臉,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卻是誰也不懂。郭靖與黃蓉識得這和尚是金輪法王的二弟子達爾巴,不知他怎生給曇華大師、趙老爵爺等擒住。

  郭襄本來猜想袋中裝的定是甚麼好玩的物事,卻見是個形貌粗魯的藏僧,微感失望,說道:“大哥哥送這和尚給我,我可不喜歡。他自己在哪裏,怎麼還不來?”

  來送第三件禮物的八人之中,青靈子久居藏邊,會說藏語,他在達爾巴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達爾巴臉色一變,大喫一驚,目不轉睛望着臺上的何師我。青靈子又用藏語大聲說了兩句話,將背上負着的一根黃金杵交給了達爾巴。那本是達爾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圍攻而被擒,這兵刃也給奪了去。

  達爾巴倒提金杵,大叫一聲,縱身躍到臺上。

  青靈子向郭襄笑道:“郭二姑娘,這和尚會變戲法,神鵰俠叫他上臺變戲法給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來如此。我正奇怪,大哥哥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找了這和尚來有甚麼用呢。”

  達爾巴對何師我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何師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說些甚麼,我一句不懂。”達爾巴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聲,揮金杵往他頭頂砸了下去。何師我側身避過。達爾巴舞動金杵,着着進逼。何師我赤手空拳,在這沉重的兵刃猛攻之下只有不住倒退。

  丐幫幫衆見這藏僧如此兇猛,都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紛紛鼓譟起來。梁長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這一位是本幫未來的幫主。”但達爾巴哪裏理睬,將金杵舞成一片黃光,風聲呼呼,越來越響。

  丐幫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躍到臺邊,欲待上臺應援。但青靈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團團圍在臺邊,阻住旁人上臺。丐幫雖然人衆,一時卻搶不上去。正紛亂間,青靈子晃身上了高臺,拔起何師我插在臺邊的鐵棒。何師我大驚,縱身來搶,但給達爾巴的金杵逼住了,竟無法上前一步。

  郭靖和黃蓉不明其中之理,猜不透楊過派這些人前來搗亂,到底是何用意,但想他送給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禮物於襄陽大大有利,這第三件禮物不該反有敵意,因此夫婦倆袖手不動,靜觀其變。

  耶律齊雖給何師我使詐擊下高臺,但他已立志承繼岳母的大業,決爲丐幫出力,眼見何師我給達爾巴逼得手忙腳亂,大聲喝道:“何兄勿慌,我來助你!”縱身竄向臺邊。猛聽得左首一人叫道:“誰都不得上臺。”橫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齊伸手一撥,那人反抓擒拿,招數精妙,而內力雄渾,更是別具一功。耶律齊吃了一驚,看那人時,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剛。耶律齊連變數招,始終不能將他擊退,心下暗暗駭異:“這人只是神鵰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然如此了得。那神鵰俠叱吒號令,驅使得動這許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

  青靈子高舉鐵棒,大聲道:“各位英雄請了,請瞧瞧這是甚麼物事。”突伸右掌,向鐵棒攔腰一劈,喀的一響,鐵棒登時碎裂,這棒原來中空,並非實心。青靈子拉開兩截斷了的鐵棒,露出一條晶瑩碧綠的竹棒來。

  丐幫幫衆一見,剎那間寂靜無聲,跟着齊聲呼叫:“幫主的打狗棒!”正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動手的幫衆紛紛退開,人人都大爲奇怪:“打狗棒怎麼會藏在這鐵棒之內?如何會落入何師我手中?他又幹麼隱瞞不說?”

  衆人靜待青靈子解釋這許多疑團,青靈子卻不再說話,躍下臺來,雙手橫持打狗棒,恭恭敬敬的交給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魯有腳的聲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接過棒來,遞給了母親。

  這時達爾巴的金杵招數更緊,何師我全仗小巧身法東閃西避,險象環生。丐幫幫衆見了打狗棒後,都知青靈子等擒了達爾巴來對付何師我,中間必有重大緣故,當下不再有人意圖上臺應援。

  眼見不出十招,何師我便要喪身在金杵之下,黃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師我用兵刃打傷齊兒,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關頭,仍不取出禦敵?”只見達爾巴的金杵掠地掃去,何師我躍起閃避。達爾巴金杵倒翻,自下砸上。何師我雙腳離地,身在半空,這一招無論如何沒法閃躲,忽聽得錚的一響,兵刃相交,何師我借勢躍開,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達爾巴怒容滿面,大聲咒罵,黃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但何師我兵刃在手,劣勢登時扭轉,但見他點、戳、刺、打,兵刃雖短,招數卻極奧妙,與達爾巴打了個旗鼓相當。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誰了。只是還有一件事不明白。”黃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膠水、蜂蜜,調了麪粉、石膏之類塗上去的。”

  耶律齊和郭芙、郭襄姊妹這時都站在黃蓉身邊,聽了他二人的對答,都摸不着頭腦。郭芙問道:“朱伯伯,你說誰是誰了?”朱子柳道:“我說的是打傷你丈夫這個何師我。”郭芙道:“怎麼?他不是何師我麼?那麼又是誰了?”朱子柳道:“你仔細瞧瞧,他使的是甚麼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會,道:“這短兵刃長不過尺,卻又不是蛾眉刺、判官筆,也不是點穴橛。”

  黃蓉道:“你得用心思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寧可幹冒大險,東躲西閃,直到給那和尚逼得性命交關,纔不得不取兵刃出來?他用兵刃打傷齊兒,何以要先滅燭火?”郭芙皺眉道:“這人奸詐狡猾,那又有甚麼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場中有人認得他的兵刃身法,因此不願顯示真相。”朱子柳讚道:“照啊,郭二小姐聰明得緊。”

  郭芙聽他稱讚妹子,心中不服,道:“甚麼不願顯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臺上嗎?誰都瞧得見。”郭襄想起母親適才的話,說道:“啊,他臉上這些凹凹凸凸的瘡疤,原來都是用膠水面粉假扮的。這張臉啊,真是嚇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黃蓉道:“他越裝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綻,因爲人人覺得醜惡,不敢多看,那麼他喬裝的假臉上日久如有甚麼變形,別人便不會發覺。唉!喬裝這麼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道:“臉型可以假裝,武功和身法卻假裝不來,練了數十年的功夫,哪裏變得了?”

  郭芙道:“你們說這何師我是假的,那麼他是誰啊?妹子,你聰明得緊,你倒說說看。”郭襄搖頭道:“我一點也不聰明,因此我一點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見過他的,那時候二小姐可還沒出世。十七年前,大勝關英雄大會上,有一人曾和我鬥了數百合,那是誰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會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摺扇,和這兵刃倒有點兒相像,是了,他現下手中這把扇子只餘扇骨,沒有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這場激鬥,是我生平的大險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數我怎能不記得?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臺上那何師我時,見他步武輕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當年英雄大會上那個霍都,但心中仍有許多不明之處,又問:“倘若他真是霍都,這西藏和尚是他師兄啊,難道便認他不出,卻跟他這般狠打?”黃蓉道:“只因達爾巴認得出他是師弟,纔跟他拚命。那年終南山重陽宮大戰,楊過以一柄玄鐵劍壓住了達爾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見性命危殆,突使奸計,叛師脫逃。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見,你總也聽人說過的罷?”郭芙道:“嗯,原來達爾巴因此才這般恨他。”

  郭襄聽母親說“楊過以一柄玄鐵劍壓住了達爾巴、霍都二人”這句話,想像楊過當年的雄姿英風,不禁神往。

  郭芙又問:“怎地他又變成了乞丐?咱們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的手中?”黃蓉道:“那還不容易推想嗎?霍都叛師背門,自然怕師父和師兄找他,於是化裝易容,混入了丐幫,渾渾噩噩,不露半點鋒芒,十餘年中按部就班的升爲五袋弟子,丐幫中固然無人疑心,金輪法王更是尋他不着。可是這等奸惡自負之徒決不肯就此埋沒一生,時機一到,他便要大幹一場了。那日魯幫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側,忽施毒手,下手時卻露出自己本來面目,並留下活口,讓那弟子帶回話來,說殺魯有腳的乃是霍都。他奪得打狗棒後,暗藏在這鐵棒之中。待得本幫大會推舉幫主,他便可提出‘尋還打狗棒’這件大事來。這是本幫世代相傳的幫規,又有誰能駁他呢?唉,霍都這奸賊,如此工於心計,也可算得是個人傑。”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縱能作僞一時,終究瞞不過你。”黃蓉微笑不答,心道:“霍都混在丐幫之中,始終不露頭角,便能瞞過了我,但想作丐幫之主,卻把黃蓉忒也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楊過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謀,既將打狗棒奪回,又揭穿了霍都的真面目,送給郭二小姐的這件禮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不過他碰巧得知罷了,也沒甚麼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廟外,見到我祭奠魯老伯,知道我跟魯老伯是好朋友,因此千方百計去爲我報仇,嗯,這件禮物可當真不小,他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霍都雖在丐幫中扮成一個醜叫化子,可是有時卻又以本來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給他打傷過,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報仇,終於尋到了他的蹤跡。”

  黃蓉點點頭道:“不錯,江湖上時時有霍都的行跡,旁人更不會想到丐幫中的何師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師我,何師我,你瞧他這假名,便是以自己爲師之意。一個人太自以爲了不起,終有敗事的一日。”

  郭芙道:“媽,怎地這何師我又說要去殺死霍都?那不是傻麼?”黃蓉道:“這是一句掩飾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

  郭芙道:“楊……楊大哥既然早知何師我便是霍都,應當早就說了出來,不該讓這何師我來打傷齊哥。”黃蓉微笑道:“楊過又不是神仙,怎知齊兒會中此人暗算?”郭襄道:“大姊卻是神仙,因此把軟蝟甲先給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說話之間,臺上達爾巴和霍都鬥得更加狠了。兩人一師所傳,互知對方武功家數,達爾巴勝在力大招沉,霍都長於矯捷輕靈,堪堪又斗數百招,兀自不分勝敗。突然之間,達爾巴大喝一聲,金杵脫手,疾向霍都擲去,這杵重達五十餘斤,一擲之下勢道凌厲之極。霍都吃了一驚,他生平從未見師兄使過這般招數,心道:“他久鬥不勝,發起蠻來了?”急忙側身閃避。達爾巴搶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推,金杵轉過方向,又向霍都追擊過去。霍都大駭,才知十餘年中師兄追隨師父左右,師父又傳了他深湛武功,這飛擲金杵之技正是從師父五輪飛砸的功夫中變化出來,眼見金杵撞來的力道太猛,決不能以鐵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過,金杵從他頭頂橫掠而過,相差不逾兩寸。

  達爾巴金杵越擲越快,高臺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風所激,隨着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跳蕩閃避,往往間不容髮。臺下羣雄屏息以觀,瞧着這般險惡的情勢,無不駭然。達爾巴擲到第十八下,猛喝一聲,雙掌推杵,金杵如飛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軟軟垂下。橫臥臺下,一動也不動了。

  達爾巴收起金杵,大哭三聲,盤膝坐在師弟身前,念起“往生咒”來,唸咒已過,縱下高臺,走到青靈子身前,高舉金杵交還。青靈子卻不接他兵刃,說道:“恭賀你清洗師門敗類。神鵰俠饒了你,叫你回去西藏,從此不可再到中原。”達爾巴道:“多謝神鵰大俠,小僧謹如所命。”合十行禮,飄然而去。

  郭芙見霍都死在臺上,一張臉臃腫可怖,總不信這臉竟是假的,拔出長劍,躍上臺去,說道:“咱們瞧瞧這奸人的本來面目,究是如何。”說着用劍尖去削他的鼻子。

  驀地裏霍都一聲大喝,縱身高躍,雙掌在半空中直劈下來。原來他給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傷,卻未立即斃命。他故意一動不動,只待達爾巴上前察看,便施展臨死一擊,與其同歸於盡。豈知達爾巴悽然唸咒,祝其往生極樂,隨即下臺而去。郭芙卻上來用劍削他面目。霍都這一擊之中,將身上力道半分不餘的使了出來。郭芙乍見死屍復活,大驚之下,竟忘了揮劍抵禦。她身上的軟蝟甲又已借給了丈夫,眼見性命要喪在霍都雙掌之下。郭靖、黃蓉、耶律齊等同時躍起,均欲上臺相救,其勢卻已不及。

  只聽得嗤嗤兩聲急響,半空中飛下兩枚暗器,分從左右打到,同時擊中霍都胸口。這兩枚暗器形體甚小,似乎只是兩枚小石子,力道卻大得異乎尋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後直摔,噴出一口鮮血,這才真的死去。

  衆人驚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來之處,但見雲淡星稀,鉤月斜掛,此外空蕩蕩的並無別物,暗器似乎分從臺前兩根旗杆的旗鬥中發出。

  黃蓉聽了這暗器的破空之聲,知道當世除了父親的“彈指神通”之外,再無旁人有此等功力,只是兩根旗杆都高達數丈,相互隔開十餘丈,何以兩邊同時有暗器發出?驚喜之下不暇細想,縱聲叫道:“是爹爹駕臨麼?”

  只聽得左邊旗鬥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楊過小友,咱們一起下去罷!”右邊旗鬥中一人應聲:“是!”兩邊旗鬥之中各自躍下一人。

  星月光下,兩個人衣衫飄飄,同時向高臺躍落,一人白鬚青袍,一人獨臂藍衫,正是黃藥師和楊過。兩人都是斜斜下墮,落到離臺數丈之處已然靠近,黃藥師伸右手拉住了楊過的左手,在半空中攜手而下。衆人若不是先已聽到了兩人說話之聲,真如陡然見到飛將軍從天而降一般。

  郭靖、黃蓉忙躍上臺去向黃藥師行禮。楊過跟着向郭靖夫婦拜倒,說道:“侄兒楊過,向郭伯伯、郭伯母磕頭。”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過兒,你這三件厚禮,唉,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說“真是”甚麼纔好。

  郭芙生怕父親要自己相謝楊過救命之恩,搶着向黃藥師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彈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雙掌的一擊。”

  楊過躍下高臺,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來得遲了。”

  郭襄一顆心怦怦亂跳,臉頰飛紅,低聲道:“你費神給我備了三件大禮,當真……當真辛苦你啦。”楊過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夥兒圖個熱鬧,那算得甚麼?”說着左手一揮。

  大頭鬼縱聲怪叫:“都拿上來啊。”大校場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來啊!”遠處又有人喝道:“都拿上來啊。”一聲跟着一聲,傳令出去。

  過不多時,校場口涌進一羣人來,有人拿着燈籠火把,有的挑擔提籃,有的扛擡木材木板,分佈在校場四周,當即豎木打樁,敲敲打打,東搭一個木臺,西掛一個燈籠,進來的人源源不絕,可是秩序井然,竟無一人說話,個個只是忙碌異常的工作。

  羣雄見楊過適才送了那三件厚禮,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暗想他召集這一大批人來,定又大有作爲。哪知過不多時,西南角上一座木臺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鑼鼓,做起傀儡戲來,做的是《八仙賀壽》。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場,唱一出《滿牀笏》,那是郭子儀生日,七子八婿祝壽的故事。片刻之間,這邊放花炮,那邊玩把戲,滿場上鬧哄哄的全是喜慶之聲。每一臺戲都是三湘湖廣、河南四川的名班所演,當真是人人賣力,各展絕藝。羣雄各依所喜,分站各處臺前觀賞,喝彩之聲,此伏彼起。

  這時史氏兄弟已帶領猛獸離場,西山一窟鬼和神鵰、青靈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

  郭襄見楊過給自己想得這般周到,雙目含着歡喜之淚,一時無話可說。

  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廟中的言語,說有一位少年大俠要來給她祝壽,現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着黃藥師的手問長問短,對身周的熱鬧只作不見。

  郭靖雖覺楊過爲小女兒如此鋪張揚厲未免小題大作,但想他自來行事異想天開,今天一日之中爲襄陽城和丐幫幹下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鬧一番,自也由得他,當下只是捻鬚搖頭,微笑不語。

  黃蓉問父親道:“爹爹,你和過兒約好了躲在這旗鬥中麼?”黃藥師笑道:“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賞月,忽聽得有人中夜傳呼,來訪煙波釣叟,說有個甚麼神鵰俠,邀他赴襄陽一會。那個煙波釣叟武功不弱,性兒卻有點古怪,我老頭子擔起心來,生怕他暗中要對我的好女兒、好女婿不利,於是悄悄跟了來。原來這神鵰俠竟是小友楊過,早知如此,老頭子又何必操這份心?”黃蓉知道父親雖在江湖上到處雲遊,心中卻時時掛念着自己,笑道:“爹,這一次你可也別走啦,咱們得好好聚一聚。”

  黃藥師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笑道:“孩子過來,讓外公瞧瞧你。”郭襄從未見過外公,忙近前行禮。黃藥師拉着她手,細細瞧她臉龐,黯然道:“真像,真像。”黃蓉知他又想起了亡妻,說郭襄生得像她外婆年輕之時,怕勾起他的心事,並不接口。郭芙笑道:“那還有不像的麼!你叫老東邪,她叫小東邪……”郭靖喝道:“芙兒,對外公沒規沒矩!”黃藥師大喜,道:“襄兒,你的外號叫‘小東邪’麼?”郭襄臉上微微一紅,道:“起初是姊姊這麼叫我,後來人人都這麼叫了。”

  這時丐幫的四大長老圍在楊過身邊,不住口的稱謝,均想:“他爲襄陽城立此大功,又奪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謀,魯幫主大仇得報,若肯爲本幫之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梁長老道:“楊大俠,敝幫老幫主不幸逝世……”楊過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說下去,搶着道:“耶律大爺文武雙全,英明仁義,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貴幫幫主,定能繼承洪、黃、魯三位幫主的大業。”

  黃藥師問了幾句郭襄的武功,轉過頭去,要招呼楊過近前說話,一回頭,只見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場口外,說道:“楊過小友,我也走啦!”長袖擺動,一瞬眼間已追到了楊過身邊,一老一少,攜手沒入黑暗之中。

  黃蓉心頭有一句要緊話要對父親說,只是身旁人多,不便開言,哪知他說走便走,竟無片刻停留,吃了一驚,急忙追出。

  但黃藥師和楊過走得好快,待黃蓉追出,已在十餘丈外。黃蓉叫道:“爹爹,過兒,且相聚幾日再去!”遠遠聽得黃藥師笑道:“咱兩個都是野性兒,最怕拘束,你便讓咱們自由自在的去罷。”最後那幾個字音已是從數十丈外傳來。黃蓉暗暗叫苦,眼見追趕不及,只得迴轉。大校場上鑼鼓喧天,兀自熱鬧。

  丐幫四大長老聚頭商議。一來若無霍都打擾,已立耶律齊作了幫主,二來楊過於丐幫有大恩,他既也推薦耶律齊,此事可說順理成章。當下四人稟明黃蓉,上臺宣佈,立耶律齊爲丐幫幫主。

  幫衆依着歷來慣例,依次向耶律齊身上唾吐。幫外羣雄紛紛上前道賀。

  郭襄見楊過此次到來,只與自己說得一句話,微笑相對片刻,隨即分手,心中說不出的惆悵,眼見姊姊興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與道賀的羣雄應酬,但覺心中傷痛再難忍受,當即轉身,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幾步,黃蓉已追到她身邊,攜住了她手,柔聲道:“襄兒,怎麼啦?今天不快活麼?”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說了這句話,隨即低頭,滿眶淚水,險些便掉了下來,黃蓉如何不明白女兒的心事,卻只說些戲文中的有趣故事,要引她破涕爲笑。

  兩人慢慢回府。黃蓉陪女兒到她自己房裏,問道:“襄兒,你累不累?”郭襄道:“還好,媽,你一夜沒睡,該休息了。”黃蓉拉着她,並肩坐在牀邊,伸手給她攏了攏頭髮,說道:“襄兒,楊過大哥的事,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回事說來話長,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說說。”郭襄精神一振,道:“媽,你說罷。”

  黃蓉道:“這事須得打從他祖父說起。”於是將如何郭嘯天與楊鐵心當年在臨安牛家村結義、郭楊兩家指腹爲婚,如何楊康認賊作父、賣國求榮、終至死於非命,如何楊過幼時寄居桃花島,如何郭芙斬斷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龍女在絕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說了。

  郭襄只聽得驚心動魄,緊緊抓住了母親的手,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她怎料想得到這個自己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與自己家裏竟有這深的淵源,更料不到他那隻手臂竟是爲姊姊斬斷,而他妻子小龍女所以離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誤發的毒針所起。她只道楊過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俠士,只因他倜儻英俊、神采飛揚,這才使她芳心可可,難以自遣,卻原來這中間恩恩怨怨,竟然牽纏及於三代。待得母親說完,她已是如醉如癡,心中一片混亂。

  黃蓉幽幽嘆了口氣,說道:“初時我還會錯了意,還道他和你結識,實蓄歹念。唉,說到誠信知人,我實是遠遠不及你爹。你楊大哥今晚幹這三件大事,別說他絕無邪念,縱是不安好心,咱們受惠非淺,也是感激不盡。”郭襄奇道:“媽,楊大哥怎會不安好心?他有甚麼邪念?”黃蓉道:“我起初想錯了,只道他深恨咱們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覆仇。”郭襄搖頭道:“那怎麼會?他若要殺我出氣,那真是易如反掌,風陵渡邊,他只須出一根手指便戳死了我,費甚麼事?”黃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們傷心煩惱,自有比殺人更惡毒十倍的法兒。唉,那不必說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會。可是我心中掛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媽,你擔心甚麼?我瞧楊大哥對從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楊大嫂相會,那時心裏一快活,甚麼事都一筆勾銷了。”黃蓉嘆道:“我擔心不安的,便是怕他見不着小龍女。”

  郭襄瞿然而驚,道:“甚麼?那怎麼會?楊大哥親口跟我說,楊大嫂因爲身受重傷,得蒙南海神尼救去醫治,約好了十六年後相會,他夫妻倆情深愛重,互相等了這麼久,怎能見不着?”黃蓉眉頭深皺,“嗯”了一聲。郭襄又道:“楊大哥說,楊大嫂在斷腸崖下以劍刻字,說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又說‘珍重千萬,務求相聚’,難道刻的字是假的麼?”黃蓉道:“這刻字是千真萬確,半點不假,可是我便擔心小龍女對楊過相愛太深,因而楊過終於再也見她不着。”

  郭襄不明母親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黃蓉道:“十六年前,你楊大哥夫妻都受了重傷,你楊大哥尚有藥可治,小龍女卻毒入膏肓。你楊大哥眼見愛妻難愈,他也不想活了,縱有仙丹妙藥,他也不肯服食。”她說到這裏,聲音更轉柔和,嘆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紀還小,這時候是不會懂的。”

  郭襄怔怔的出神,過了片刻,擡頭道:“媽,倘若我是楊大嫂,我便假裝身子好了,讓他服食丹藥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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