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一燈大師此時心澄於水,坐照禪機,對昔年的癡情餘恨,早置一笑,當下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萬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門口叫道:“瑛姑,瑛姑,過來見見昔日的小友。”過不多時,瑛姑託着一隻木盤過來饗客,盤中裝着松子、青果、蜜餞之類。黃蓉等拜見了,五人談笑甚歡。

  一燈、周伯通、瑛姑數十年前恩怨牽纏,仇恨難解,但時日既久,三人年紀均老,修爲又進,同在這萬花谷中隱居,養蜂種菜,蒔花灌田,哪裏還將往日的尷尬事放在心頭?但周伯通驀地見到黃蓉,不自禁的深感難以爲情,因之閉門躲了起來。他雖在自己房中,卻豎起了耳朵,傾聽五人談話,只聽黃蓉說着襄陽英雄大會中諸多熱鬧情事,待說到揭穿霍都假裝何師我的緊要關頭,她卻把言語岔到了別處,再也忍耐不住,推門而出,到了一燈房中,問道:“那霍都後來怎樣啊?給他逃走了沒有?”

  當晚黃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黃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見周伯通手掌中託着一隻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黃蓉笑道:“老頑童,甚麼事啊,這般歡喜?”周伯通笑道:“小黃蓉,我的本領越來越是高強,你佩服不佩服?”

  黃蓉素知他生平但有兩好,一是玩鬧,一是武學,這十餘年來隱居荒谷,潛心練武,想來又有甚麼“分心二用,雙手互搏”之類古怪高明的武功創了出來,倒也頗想見識見識,說道:“老頑童的武功,我打小時候起便佩服得五體投地,那還用問?這幾年來,又想出了甚麼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近年來最好的武功,是楊過那小娃娃所創的‘黯然銷魂掌’,老頑童自愧不如。武學一道,且莫提起!”

  黃蓉心中暗暗稱奇:“楊過這孩子當真了不起,小則小郭襄,老則老頑童,人人都對他傾倒,不知那‘黯然銷魂掌’又是甚麼門道?”問道:“那你越來越高強的,是甚麼本事啊?”

  周伯通手掌高舉,託着那隻玉蜂,洋洋自得,說道:“那是我養蜂的本事。”黃蓉撇嘴道:“這玉蜂是小龍女送給你的,有甚麼希奇了?”周伯通道:“這個你就不懂了。小龍女送給我的玉蜂,固是極寶貴的品種,但老頑童親加培養,更養出了一批天下無雙、人間罕覯的異種來,當真是巧奪天工,造化之奇,也無如此奇法。小龍女如何能及呀?”

  黃蓉哈哈大笑,說道:“老頑童越老越不要臉,這一場法螺吹得嗚都都地響,你這張厚臉皮,當真是天下無雙、人間罕覯的異種,巧奪天工,奇於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小黃蓉,我且問你。人是萬物之靈,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盤龍虎豹,或書‘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獸蟲蟻身上,可有刺字的?”黃蓉道:“虎有黃斑、豹有金錢,至於蝴蝶毒蛇,身上花紋更奇於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見過蟲蟻身上有字的沒有?”黃蓉道:“你說是天生的麼?那倒沒見過。”周伯通道:“好罷,今兒給你開一開眼界。”說着將左掌伸到黃蓉眼前。

  只見他掌心中託着那隻巨蜂的雙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黃蓉凝目望去,見玉蜂右翅上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絕”三字,每個字細如米粒,但筆劃清楚,顯是用極細的針刺成。黃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絕。情谷底,我在絕。”心想:“這六字決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頑童的性兒,決不會做這般水磨功夫。”一轉念間,笑道:“那又是甚麼天下無雙、人間罕覯了?你磨着瑛姑,要她用繡花針兒刺上這六個字,難道還瞞得過我麼?”

  周伯通一聽,登時漲紅了臉,說道:“你這就問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黃蓉笑道:“那她還不給你圓謊麼?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她也會說:‘不錯,太陽自然從西邊出來,誰說從東邊出來啊?’”

  周伯通一張臉更紅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尷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氣惱。他放了掌中玉蜂,一把抓着黃蓉的手,道:“來來來,我教你親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邊一個蜂巢旁邊。這蜂巢孤零零的豎在一旁,與其餘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揚,捉了兩隻玉蜂,說道:“請看!”

  黃蓉凝目看去,只見那兩隻玉蜂雙翅上也都有字,那六個字也是一模一樣,右翅是“情谷底”,左翅是“我在絕”。黃蓉大奇,暗想:“造物雖奇,也決無造出這樣一批蜜蜂來之理。其中必有緣故。”說道:“老頑童,你再捉幾隻來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隻,其中兩隻翅上無字,另外兩隻雙翅都刺着這六個字。他見黃蓉低頭沉吟,顯已服輸,不敢再說是瑛姑所爲,笑道:“你還有何話說?今日可服了老頑童罷?”

  黃蓉不答,只是輕輕念着:“情谷底,在我絕。情谷底,我在絕。”她念了幾遍,隨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絕情谷底’。是誰在絕情谷底啊?難道是襄兒?”心中怦怦亂跳,側頭向周伯通道:“老頑童,這窩玉蜂不是你自己所養,是外面飛來的。”

  周伯通臉上一紅,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麼知道?”黃蓉道:“我怎麼不知?這窩蜜蜂飛到這裏,有幾天啦?”周伯通道:“這些玉蜂飛來有好幾年了,只是初時我沒察覺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幾個月前,這才偶爾見到。”黃蓉沉吟道:“當真有好幾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難道連這個也用得着騙你?”

  黃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燈大師、程英、陸無雙等商議,都覺絕情谷底必有蹊蹺。黃蓉掛念女兒,當下便要和程陸姊妹同去一探。一燈大師道:“左右無事,咱們便同去走走。那日令愛來此,這小姑娘慷慨豪邁,老僧很喜歡她。”黃蓉當即拜謝,心中卻平添一層隱憂:“一燈大師定是料想襄兒遭逢危難,否則他何必舍卻幽居清修之樂,一同趕去?”周伯通有熱鬧可趕,如何肯留?堅要和瑛姑隨衆同行。黃蓉見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寬心不少,心想憑着自己這一行六人,不論鬥智鬥力,只怕當世再無敵手,襄兒便是落入奸人之手,也必能救出。於是六人雙鵰,結伴西行。

  楊過於三月初二抵達絕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還早了五天。此時絕情谷中人煙絕蹤,當日公孫止夫婦、衆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早已毀敗不堪。楊過自於十六年前離絕情谷後,每隔數年,必來谷中居住數日,心中存了萬一之想,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雖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廢然而去,但每來一次,總是與約期近了幾年。

  此刻再臨舊地,但見荊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無曾經有人到過的跡象,當下奔到斷腸崖前,走過石樑,撫着石壁上小龍女用劍尖劃下的字跡,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一筆一筆的將石縫中的青苔揩去,那兩行大字小字顯了出來。他輕輕的念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

  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癡癡的望着那兩行字發呆,當晚繩系雙樹而睡。次日在谷中到處閒遊,見昔年自己與程英、陸無雙鏟滅的情花花樹已不再重生,他戲稱之爲“龍女花”的紅花卻開得雲霞燦爛,如火如錦,於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

  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裏搜尋觀望,卻哪裏有小龍女的影蹤?

  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他早知“大智島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但崖上字跡卻是小龍女所刻,卻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終來重會。眼見太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着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急奔上峯。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

  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峯,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動也不動。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昇。四下裏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蹌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脣燥舌焦,於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髮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然一生艱辛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髮際拔下三根頭髮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着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唸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卻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闕,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閤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猛地裏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着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羣山響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峯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他自來便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着斷腸崖前那個深谷,只見谷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谷底,此時仍是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

  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得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隨着金輪法王,同到絕情谷來。法王狠辣之時毒逾蛇蠍,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鉢傳人,沿途對她問暖噓寒,呵護備至,就當她是自己親生愛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斃長鬚鬼和大頭鬼,神色間始終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時儼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對他也是禮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對他冷言冷語,不是說他武功不如楊過,便是責他胡亂殺人,竟將這個威震異域的大蒙古第一國師弄得哭笑不得。

  這一日兩人走到絕情谷,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約?”聲音中充滿着悲憤、絕望、痛苦之情。

  郭襄聽來,似乎四周每座山峯都在悽聲叫喊:“你不守信約,你不守信約!”她吃了一驚,叫道:“是大哥哥,咱們快去!”說着搶步奔進谷中。金輪法王大敵當前,精神一振,從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銀銅鐵鉛五輪拿在手裏。這時他雖已將“龍象般若功”練到第十層,但想這十六年中,楊過和小龍女也決不會浪費光陰,擱下了功夫,因此絲毫不敢輕忽。

  郭襄循聲急奔,片刻間已至斷腸崖前,只見楊過站在崖上,數十朵大紅花在他身旁環繞飛舞。她見那懸崖生得兇險,自己功夫低淺,不敢飛身過去,叫道:“大哥哥,我來啦!”但楊過凝思悲苦,竟是沒有聽見。郭襄遙遙望見他舉止有異,叫道:“我這裏尚有你的一枚金針,須聽我話,千萬不可自盡……”一面說,一面便從石樑往懸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見楊過縱身一躍,已墮入下面的萬丈深谷之中。

  這一來郭襄只嚇得魂飛魄散,當時也不知是爲了相救楊過,又或許是情深一往,甘心相從於地下,雙足一登,跟着也躍入了深谷。

  法王墮後七八丈,見她躍起,急忙飛身來救。他一展開輕功,當真是如箭離弦,迅捷無倫,但終於遲了一步,趕到崖邊,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細想,使招“倒掛金鉤”,俯身抓她手臂。這一招原是行險,只要稍有失閃,連他也帶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剛覺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聽得嗤的一響,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見她身子衝開數十丈下的煙霧,直入谷底,濃煙白霧隨即彌合,將她遮得無影無蹤。

  法王黯然長嘆,沮喪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

  過了良久,忽聽得對面山邊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這裏幹麼?”法王回過頭來,只見對山站着六人,當先一個蒼髯童顏,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個女子,識得是黃蓉、程英、陸無雙,再後面是一個白髯白眉的老僧,一個渾身黑衣的年老女子,他卻不知是一燈大師和瑛姑。法王數次見識過周伯通的功夫,知道這老兒的武功別出心機,端的神出鬼沒,心中自來對他存着三分忌憚,而黃蓉身兼東邪、北丐兩家之所長,機變百出,也是個厲害之極的人物。他神功已成,本可與這兩個中原一流武學高手一較,但此時痛惜郭襄慘亡,只悽然道:“郭襄姑娘墮入深谷之中了。唉!”說着長嘆一聲。

  衆人一聽,都是大喫一驚。黃蓉母女關心,更是震動,顫聲道:“這話當真?”法王道:“我騙你作甚?這不是她的衣袖麼?”說着將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揚。黃蓉瞧那衣袖,果真是從女兒的衣上撕下,這一來猶如身入冰窟,全身發顫,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幹麼害死這小姑娘?忒地心毒。”法王搖頭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會墮入深谷?不是你推他,便是逼她。”法王嘆息道:“都不是。我有意收她爲徒,傳我衣鉢,如何肯輕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過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黃老邪,父親是郭靖,母親是小黃蓉,哪一個不強過你這臭和尚了?卻要她來拜你爲師,傳你的臭衣鉢?便是我老頑童傳她幾手三腳貓把式,不也強過你這些破銅爛鐵的圈圈環環嗎?”

  他和法王相距甚遠,這一口唾涎吐將過去,風聲隱隱,便如一枚鐵彈般直奔其面門。法王側頭避過,心下暗服。周伯通見他給自己罵得啞口無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聲道:“她定是不肯拜你爲師,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爲徒,是不是?”法王點了點頭。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這般,你就推她下谷。”

  法王心中悵惘,嘆道:“我沒有推她。但她爲何自盡,老僧實是不解。”

  黃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徑向法王撲了過去。她使個“封”字訣,棒影飄飄,登時將法王身前數尺之地盡數封住了。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樑之上,黃蓉痛心愛女慘亡,招招下的均是殺手。

  法王武功雖勝於她,卻也不敢硬拚,眼見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纏上數招,那周伯通過來助戰,所處地勢太險,那就極難對付,當下左足一點,退後三尺,一聲長嘯,忽地從黃蓉頭頂飛躍而過。黃蓉竹棒上撩,法王銀輪斜掠架開。黃蓉吸一口氣,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拳腳交加,已與法王打在一起。法王自恃大宗師的身份,見對方不使兵刃,當下將五輪插回腰間,便以空手還擊。黃蓉自石樑奔回,竹棒點向他的後心。

  法王自練成十層“龍象般若功”後,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試,見周伯通揮拳打到,於是以拳對拳,跟着舉拳還擊。兩人拳鋒尚未相觸,已發出劈劈拍拍的輕微爆裂之聲。周伯通吃了一驚,料知對方拳力有異,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擊出,力近千斤,雖不能說真有龍象的大力,卻也決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然與周伯通的拳力一接,只覺空空如也,竟無着力之處,心下暗感詫異,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已覺出對方勁力大得異乎尋常,實是從所未遇。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誰有一技之長,便要纏着過招較量,一生大戰小鬥,不知會過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發這般巨力,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時不明是何門道,當下使動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虛應實,運空當強。這麼一來,雖教法王的巨力無用武之處,但要傷敵,卻也決非可能。

  法王運出數招,竟似搔不着敵人的癢處。他埋頭十餘年苦練,一出手便即無功,自是大爲焦躁,只聽得背後風聲颯然,黃蓉的竹棒戳向背心“靈臺穴”,當下回手一掌,拍的一響,竹棒登時斷爲兩截,餘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塵土飛揚,沙石激盪。

  黃蓉一驚躍開,暗想這惡僧當年已甚了得,豈知今日更是大勝昔時,他這一掌力道強勁,怪誕異常,那是甚麼功夫?

  程英和陸無雙見黃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長劍,分自左右攻向法王。黃蓉叫道:“兩位小心!”話聲甫畢,喀喀兩響,笛劍齊斷。法王因郭襄慘亡,今日不想再傷人命,喝道:“讓開了!”不再追擊程陸二人。

  突見黑影晃動,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撥,斜打她的腰脅。瑛姑的武功本來尚不及黃蓉,但她所練的“泥鰍功”卻善於閃躲趨避,但覺一股巨力撞到,身子兩扭三曲,竟將這一擊避過。法王卻不知她武功其實未臻一流高手之境,連打兩拳都給她以極古怪的身法避開,不禁暗暗驚訝。他自恃足以橫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連兩人都對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當下不願戀戰,晃身向左閃開。

  瑛姑竭盡全力,方始避開了法王的兩招,見他退開,正是求之不得,哪敢搶上攔阻?周伯通叫道:“別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擊,突聽嗤嗤輕響,一股柔和的氣流涌向面門,正是一燈大師使出“一陽指”功夫,正面攔截。法王一直沒將這白眉老僧放在眼內,哪料到他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時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實已到了登峯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指上發出的那股罡氣似是溫淳平和,但沛然渾厚,無可與抗。法王一驚之下,側身避開,這才還了一掌。一燈大師見他掌力剛猛之極,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輕飄飄的倒退數步。一個是南詔高僧,一個是西域異士,兩人交換了一招,誰也不敢對眼前強敵稍存輕視。周伯通顧全身份,不肯上前夾擊,站在一旁監視。

  一燈與法王本來相距不過數尺,但你一掌來,我一指去,竟越離越遠,漸漸相距丈餘之遙,各以平生功力遙遙相擊。黃蓉在旁瞧着,但見一燈大師頭頂白氣氤氳,漸聚漸濃,便似蒸籠一般,顯是正在運轉內勁,深恐他年邁力衰,不敵法王,心中又傷痛女兒慘亡,便欲上前與仇人一拚,但聽兩人掌來指往,真力激得嗤嗤聲響,實是插不下手去,正自無計,忽聽得頭頂雕鳴,於是撮脣作哨,向着法王一指。

  一對白雕縱聲長鳴,從半空中向法王頭頂撲擊下去。

  若是楊過的神鵰到來,法王或稍有忌憚,這一對白雕軀體雖大,也不過是平常禽鳥,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時正出全力和一燈大師相抗,半分也鬆懈不得,雙鵰突然撲到,只得左掌向上揚了兩下,兩股掌力分擊雙鵰。雙鵰抵受不住,直衝上天。這是這麼一打岔,一燈立佔上風。法王左掌連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雙鵰聽得黃蓉哨聲不住催促,而敵人掌力卻又太強,於是虛張聲勢,突然長鳴,向下疾衝,待飛到法王頭頂丈許之處,不待他發掌,早已飛開。雙鵰此起彼落,雖然不能傷敵,卻也大大擾亂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對敵,講究的是凝意專志,靈臺澄明,內力方能發揮極致,法王掌力之強固然大勝一燈,但修心養性之功卻是遠遜,此時爲了郭襄之死頗爲惋惜,心神本已不定,雙鵰再來打擾,更加煩躁起來。

  他心意微亂,掌力立起感應,一燈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黃蓉見一燈舉步上前,提聲喝道:“郭靖、楊過,你們都來了,合力擒他!”

  其實郭靖是她丈夫,她決不會直呼其名,但她這一聲呼喝是要令法王喫驚,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轉念:“‘靖哥哥’,那是誰?”如此一頓,那突如其來的驚嚇就大爲減弱。果然法王一聽到“郭靖、楊過”兩人之名,大喫一驚:“這兩個好手又來,老和尚殆矣!”

  便在此時,一燈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雙鵰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聲鳴叫,疾撲而下,直衝法王面門,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法王罵道:“孽畜!”左掌上拍。

  豈知雌雕這一下仍是虛招,離他面前尚有丈許,早已逆衝而上,那雄雕卻悄沒聲的從旁偷襲而下,待得法王發覺,左爪已快觸到他的光頭。法王又驚又怒,揮手一拂,正中雕腹。雄雕抓起了他頭頂金冠,振翅高飛。但法王這一拂力道何等強勁,那雄雕身受重傷,雖然飛上半空,終於支持不住,突然翻了個筋斗,墮入崖旁的萬丈深谷之中。

  黃蓉、程英、陸無雙、瑛姑都忍不住叫出聲來。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頑童不講究甚麼江湖規矩了。說不得,要來個以二對一。”縱身掄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見雄雕墮入深谷,厲聲長鳴,穿破雲霧,跟着衝了下去,良久不見回上。

  金輪法王前後受敵,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雖高,如何擋得住這兩大高手的夾攻?不敢再行戀戰,嗆啷啷金輪和銀輪同時出手,前擋一陽指,後拒空明拳,在兩股內力夾擊之中,斜身向左竄出,身形晃動,已自轉過山坳。周伯通大聲吆喝,自後趕去。

  法王好容易脫身,提氣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纏上,數百招內難分勝敗,那白眉老僧乘虛下手,自己這條老命非葬送在這絕情谷中不可。眼見前面是一片密密層層的樹林,正要發足奔入,突聽得嗤的一聲急響,一粒小石子從林中射出。

  樹林離他尚有百餘步,但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勁激發,形體雖小,破空之聲卻響亮異常,對準面門疾射而來。法王舉銀輪一擋,拍的一響,小石子撞在輪上,登時碎成數十粒,四下飛濺,臉上也濺到了兩粒,雖然石粒微細,傷他不得,卻也隱隱生疼。法王又是一驚:“這粒小石子從如此遠處射來,竟撞得我輪子晃動,此人功力之強,決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頑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許高手?”

  他一怔之間,只見林中一個青袍老人緩步而出,大袖飄飄,頗有瀟灑出塵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黃老邪!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孫女兒,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來的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他與楊過分手後,北上漫遊,一日在一處鄉村小店中小酌,猛見雙鵰自空中飛過,知道若非女兒,便是兩個外孫女兒就在近處,於是悄悄跟隨,來到絕情谷中。他不願給女兒瞧見,只遠遠跟着,直至見一燈和周伯通分別和金輪法王動手不勝,這藏僧真是生平難遇的好手,不禁見獵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雙輪互擊,噹的一聲,聲若龍吟,說道:“你便是東邪黃藥師麼?”黃藥師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大師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邊之時,聽說中原只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見面,果然名不虛傳。其餘四位哪裏去了?”黃藥師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謝世已久,這位高僧便是南帝,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師弟。”周伯通道:“若是我師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

  這時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將法王圍在中間。法王瞧瞧一燈大師、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黃藥師,長嘆一聲,將五輪拋在地下,說道:“單打獨鬥,老僧誰也不懼。”周伯通道:“不錯。今日咱們又不是華山絕頂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誰來跟你單打獨鬥?臭和尚作惡多端,自己裁決了罷。”法王嘆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見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龍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絕,從此世上更無傳人。”提起右掌,便往自己天靈蓋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聽到“龍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動,搶上去伸臂一擋,架過了他這一掌,說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殺不可辱,你待怎地?”周伯通道:“你這甚麼龍象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沒了傳人,別說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傳了我,再圖自盡不遲?”言下竟是十分誠懇。

  法王尚未回答,只聽得撲翅聲響,那雌雕負了雄雕從深谷中飛上,雙鵰身上都是溼淋淋地,看來谷底是個水潭。雄雕毛羽零亂,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雌雕放下雄雕後,忽地轉身又衝入深谷,再回上來時,背上伏着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襄兒,襄兒!”奔過去將她扶下雕背。

  法王見郭襄竟然無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燈一眨,左眼向黃藥師一閃,做了個鬼臉。東邪、南帝雙手齊出,法王右脅左胸同時中指。若是換作別人,雖然點正他的要害,也閉不了他的穴道,但東邪、南帝這兩根手指,當今之世再無第三根及得,一是精微奧妙的“彈指神通”,一是玄功若神的“一陽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一聲,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陽穴”上補了一拳,笑道:“躺下罷!”法王雙腿一軟,緩緩坐倒。一燈等三人對望一眼,心中均各駭然:“這藏僧當真厲害,身上連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搶到郭襄身旁,含笑慰問,只聽她叫道:“媽,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去……救他……”只說了這幾句,心神交疲,暈了過去。一燈拿起她的腕脈一搭,說道:“不礙事,只是受了驚嚇。”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幾下。過了一會,郭襄悠悠醒轉,說道:“大哥哥呢,上來了嗎?”黃蓉道:“楊過也在下面?”郭襄點了點頭,低聲道:“當然哪!”她心中是說:“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幹麼?”黃蓉見女兒全身溼透,問道:“下面是個水潭?”郭襄點了點頭,閉上雙眼,再無力氣說話,只是手指深谷。

  黃蓉道:“楊過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兒再去接他。”當下作哨召雕。但連吹數聲,雙鵰竟毫不理睬。黃蓉好生奇怪,數十年來,雙鵰聞喚即至,從不違命,何以今日對自己的口哨直似不聞?

  她又一聲長哨,只見那雌雕雙翅一振,高飛入雲,盤旋數圈,悲聲哀啼,猛地裏從空中疾衝而下。黃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兒!”只見那雌雕一頭撞在山石之上,腦袋碎裂,折翼而死。衆人都吃了一驚,奔過去看時,原來那雄雕早已氣絕多時。衆人見這雌雕如此深情重義,無不慨嘆。黃蓉自幼和雙鵰爲伴,更是傷痛,不禁流下淚來。

  陸無雙耳邊,忽地似乎響起了師父李莫愁細若遊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她幼時隨着李莫愁學藝,午夜夢迴,常聽到師父唱着這首曲子,當日未歷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時眼見雄雕斃命後雌雕殉情,心想:“這頭雌雕假若不死,此後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叫它孤單隻影,如何排遣?”觸動心懷,眼眶兒竟也紅了。

  程英道:“師父,師姊,楊大哥既在潭底,咱們怎生救他上來纔好?”

  黃蓉抹了抹眼淚,問女兒道:“襄兒,谷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漸復,說道:“我一掉下去,筆直的沉到了水底,心中一慌,吃了好幾口水。後來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哥……楊大哥拉住我頭髮,提了我起來……”黃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類,可以容身,是不是?”郭襄道:“水潭旁都是大樹。”黃蓉“嗯”了一聲,問道:“你怎麼會跌下去的?”

  郭襄道:“楊大哥拉我起來,第一句話也這般問我。我取出那口金針,交了給他,說道:‘我來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尋短見。’他目不轉瞬的向我瞧着,卻不說話。不久雄雕兒跌了下來,跟着雌雕將雄雕負了上去,又下來負我。我叫楊大哥上來,他一言不發,提着我放上了雕背。媽,叫雕兒再下去接他啊。”

  黃蓉暫不跟她說雙鵰已死,脫下外衣,蓋在她的身上,轉頭道:“看來過兒一時並無危險,咱們快搓一條長索,接他上來。”衆人齊聲說是,分頭去剝樹皮。

  各人片刻間剝了不少樹皮。程英、陸無雙和瑛姑便用韌皮搓成繩索,一燈、黃藥師、周伯通、黃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剝樹皮。這四人雖是當今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但做這等粗笨功夫,也不過勝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強過尋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還只搓了一百多丈繩索,看來仍是遠遠不足。程英在繩索一端縛了一塊岩石,另一端繞在一棵大樹上,繩索漸結漸長,穿過雲霧,垂入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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