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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奈何燕归来(4)

作者:未知
沈奚含糊应了,跑出去。 小五爷右手胡乱自己的头发,大步迈入。 等她提了一壶热茶回来,傅侗文肩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爷說闲话。 两人有說有笑的,看来這两兄弟感情应该不错。 小五爷的军装是那种偏浅蓝的灰色,中山装式的剪裁,下半身是军裤和皮鞋。历来的规矩都是士兵穿草鞋,军官穿皮鞋。五爷果然是军校毕业的世家子弟,沒上战场先有了军官的待遇。 沈奚挨着傅侗文坐下,将茶盏轻轻推過去。 “你是如何骗人家和你打架的?”他端了茶盏,忽而问自己這個弟弟。 小五爷一愣:“我是挨打的人啊。” 傅侗文睨他:“若非被你算计,谁会這么傻跟着你疯?临在毕业前陪你打一架?受了处罚又沒有好处。我费了力气送你去保定军校*,你却惹了祸,不该和三哥交待一句实话嗎?” 小五爷见逃不過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会,活脱脱一個做错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裡骂他,从他祖上骂到他满脸麻子惹人嫌,惹恼了他,让他出手揍了我,”言罢,忙解释,“错都让我揽了,学校处罚他比我轻得多,不会耽误他前程的。” “为何要這么做?” “我不想进北洋的嫡系军队,想去南方。” 傅侗文啜了口热茶:“杂牌军形势复杂,裡边也讲究派系。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裡要吃亏。” “可他们会……”小五爷打了個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革命。”小五爷還是說了。 沈奚惊讶。 “成何体统,”傅侗文嗤地一笑,“别忘了你的出身,念着军校,却想要革命?” “民国二年,孙文反袁**,我們学校也有许多世家子弟去投了革命。三哥是留洋的人,怎会如此迂腐?”小五爷本是推心置腹,换不来傅侗文的回应,有些心急,身子前倾着问,“三哥对松坡将军反袁一事,如何看?” 蔡锷,字松坡。正是如今大总统最头疼的人。 傅侗文不咸不淡地搁下茶盏:“沒什么看法。” 小五爷目光灼灼:“我听大嫂說,父亲囚禁三哥,就是因为三哥心向革命党?” “是嗎?”傅侗文回說,“我一個生意人,对政治并沒有兴趣。是大嫂误会我了。” 小五爷才刚从军校毕业,是脱缰的烈马,恨不得立刻闯出一番天地来。他以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迹,望着和三哥暗结同盟。在戏楼上,傅侗文已经识破了他要說的话,让他“能少来就少来”,就是一种警告。可小五爷沒留意這告诫,深夜前来,就足以說明他還是個直来直去、沒长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对他袒露什么。 况且,他自始至终也沒打算让小五爷掺和。 小五爷被傅侗文的话骗過,犹豫着问:“那父亲……” “父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固执,”傅侗文說,“他把宝都押在北洋军上,万一北洋军落败,我們都会倒霉。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资助北洋军,人要会给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爷开口,他再說:“我送你去保定,是因为那裡校长是段祺瑞跟前的红人。段祺瑞是谁?大总统的亲信。傅家背靠着谁?也是大总统。现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這话說的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傅家早年是大爷和二爷在理念上有分歧。二爷還曾和当下那些文人一样,喜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痛骂政府,后来被傅老爷责骂、禁足后,眼见袁大总统一步步走向帝位,也渐对时局灰心,不再谈论這些。至于傅侗文,确实从未表露出对政治的热情。 家裡头,私底下都认定是老大和老三在争家产。 小五爷刚从保定回来,他母亲也对他如此說,更让他不要去掺和這些。傅老爷早就开口說過,家产是按子女的人数来分的,亏待不了谁。至于不该要的,也轮不到小五爷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话,仿佛是缰绳套上了烈马。 小五爷眉目间的神气黯了七分。 书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這屋裡冬日不断炭盆,把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养得开了。花盆下的盘子裡,水浸着鹅卵石。 傅侗文品着茶,望一眼花:“侗临,你瞧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不過三哥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从花盆底的磁盘裡,摸出了一块湿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着:“這次回来,父亲每月让账房支给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沒结婚,够用了。” “如何够?”他說,“年轻人,应酬钱還是要有的。明日来我這裡取支票,你嫂子会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爷還在推辞。 傅侗文面带三分笑,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和自己推辞。 小五爷只得道谢:“每次都麻烦三哥。” 两人又聊了会,再和时局无关。 万安来催,小五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到门口,還特意去谭庆项的屋裡,仔细问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门,想宽慰宽慰他,怕說多错多,只是对他笑:“你三哥要给你的钱,记得来取。” 小五爷点头:“我們有過一面之缘,嫂子還记得嗎?” “记得啊,”她回忆,“我刚进傅家时候,在厅堂上,大爷和二爷在吵着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你和我一样,都坐在后头,不說话。” 那时候,他小,她也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還比我大三岁,”他笑,清秀的像個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刚满二十?” “二十不小了,”小五爷一脸正色,“许多人,十几岁就当兵打仗了。” 大门口暗黄的灯火裡,两個人对着笑。沈奚過去也有個小三岁的弟弟,不過生的沒有小五爷這般好看。想来是因为小五爷的母亲是朝鲜人,混血的孩子总会比寻常人好看些,譬如他的肤色就比几個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纯黑色的。 沈奚带了满身的寒气回到书房。傅侗文還在把玩卵石。 她一個旁观者都被小五爷的黯然弄得神伤了。大好青年怀揣理想,深夜而来,以为傅侗文能为他点一盏指路明灯,却败兴而归。 他见她回来,把卵石放回磁盘裡,“咕咚”一声轻响,溅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裡养得形似松柏树,褐绿色的叶片叠着,从中抽出一团团花来。 傅侗文摘了顶端上的那朵花:“這盆栽的海棠,要摘去枝條顶端的那朵,才会被迫长出分支,开更多的花。让它自由生长,只会是一根枝條开到底,开不了几朵。” 這是在說海棠花,還是在一语双关說他弟弟? “你来掐一朵。”他說。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又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着手指骨节,低声问:“人怎么恍恍惚惚的,在想什么?” “他很伤心,以为你真对家国无心。” “眼下他帮不到我。他那样的性情,也不宜听到真话,還要自己碰碰壁,历练一番。”傅侗文解释。 那個辜幼薇倒沒說错他。 這人真是假的很。对亲弟弟說句实话,也要看是否适宜。 “他真有抱负,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谁来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他又說。 她“嗯”了声。 “只一個‘嗯’?” 還能有什么,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着她。 沈奚被他瞧得火烧了心,脸在可见的情形下,一点点红了,从脸颊到耳根。 突然,耳垂被他摸上来。 “還真是烫的,”他說,“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 他又只是笑。 “你笑什么?”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衣扣是系好的。 傅侗文将她一举一动瞧在眼裡,也不点破:“多对你笑,你就舍不得离开三哥了。” 沈奚沒将他话当真,视线又垂下,再看看衣襟,仍不放心。 他忍俊不禁。 “……還笑?”她愈发狐疑。 “三哥要真想瞧点什么,用偷着嗎?”他低声问。 ……倒也是。 灯下、書架的影子落了满身,两人都靠着墙边,围着一株本不该在冬日盛开的秋海棠,你来我往地逗趣着,倒真像是浮生一梦。 *** 几日后的清晨。 沈奚穿着睡衣从卧房出来,眼见着堂屋裡有人。她還以为是候着的小厮:“麻烦你,三爷要去见客了,你去催一催谭医生的药——” 是她? 沈奚脚步停了,她长发及腰,還披散着。她沒想到辜幼薇能直接进来…… 辜幼薇的短发梳理得十分妥帖,因为抬头瞧她,耳坠子被牵动了,在脸颊边微微荡着。她也沒想到沈奚真的住进了卧房…… 堂屋裡的小厮都被這安静弄得很紧张。 傅侗文掀了帘子,从裡头出来,见沈奚傻站着,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耳语道:“穿成這样出来,像什么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奚扭头要回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說:“出都出来了,送一送我。” 不该回避嗎?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让开,怕误了他的事。 可他又让她留下……她沒想透彻,但還是轻声答:“也只好送到這裡门口,走不出几步。” 两人目光交汇,千丝万缕的,盖也盖不住。 谭庆项端了早晨的汤药,看着傅侗文喝了。 在一堂寂静中,他反而充当了陪辜幼薇闲谈的角色。這两人也算是故友,当初辜幼薇夜闯八大胡同,连串了三個小班,寻到莳花馆后,就是谭庆项将她最后送回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面对着谭庆项,总觉是小辫子被他抓到手裡,也沒了大小姐的脾气,和和气气地和他聊着。 直到她和傅侗文离开,沒了外人,谭庆项收了药碗,望一眼伫立门内的沈奚:“心情复杂?” 沈奚默了会,承认說:“好像是送公主去和亲的心情……” 沈奚再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搓搓手:“来吧,学打牌。” 卧房出来的万安和端着药碗的谭庆项都先后一怔。 全笑了。 抱鼓形门墩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到处都是庆贺新皇登基的旗子,在冷风裡飘展着。 傅侗文人到大门外,立在门口,四個带枪的下人跟上。往好听了說是世道乱,守着三少爷,往难听了說,是怕人跑掉。辜幼薇也跟出来,她想挽傅侗文的手臂,犹豫着沒去做。 “昨日,大总统登基了,明年就是洪宪元年。”她寻了個他感兴趣的话题。 傅侗文毫不意外,问她:“打算去何处?” 他并沒打算和她议时事。 “几個大国的公使都在北京城,我想带你去见一见他们。你知道,法国公使是我的朋友,還有你的朋友也都在,”辜幼薇问他,“我父亲一直想认识英国公使,听說那是你的同学。我已经约了他的時間,你方便一同去嗎?” 她不情愿這样问,如此就是傅侗文在帮她。 他帮得越多,她越沒筹码去压制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她也需要他的人脉。 “我一個闲人,自然是方便的。”他說。 又有一辆轿车驶到门口,傅侗文要下台阶,觉察辜幼薇不动,于是看她。 女人的眼,遮遮掩掩在帽子下:“侗文,你還怪我是不是?我承认,是我在趁你之危,但我的初衷是好的,我对你的感情也還都是真的,和過去沒有两样。” 从在堂屋裡,她就眼看着他们一对神仙眷侣的样子,反倒自己這個要和他结婚的被孤立在一旁。她素来被宠惯了,沒受過這样的气,或者說平生受過的气都是从傅侗文這裡的来的。想劝自己不要计较,還是沒忍住,要问问清楚。 傅侗文微笑,仰头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阳:“你想要我說什么?” 他這样的谈话方式,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過去时常让她着迷。辜幼薇爱他旧时的少爷风流,混杂了留洋男人身上有的潇洒绅士。可也恨這样的他,看似和气,却沒法让人再亲近。 “你房裡的那個女孩子,送走好嗎?”她轻声說。 “要送去何处?”他问。 “我可以接受你纳妾,但她不可以,你该明白我的话,当初我和你为了她已经吵過……我過不去這個心结。你我的婚期都定下来了,這件事你依照我說的办,以后我們的事都听你的,”见傅侗文不說话,她又說,“留着一個花烟馆裡的女孩子,对你也沒有用。” 傅侗文从裤袋裡摸出了黑镜片的眼镜,戴到了脸上。 他的眼睛被镜片挡住了,完全看不到,但脸上有着笑:“我眼下爱她的心情,就如同過去你对我的心情一样,你這样子逼我,是想从我這裡听到什么?” 他說他在爱着一個女人。 素来陷在脂粉堆裡的男人,說他对一個女孩子动了真心。 “你的露水姻缘,何止這一個。”辜幼薇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压着自己的心情說。 他是糊涂了,一时陷进去,和過去沒两样。 她不信他真能定下心来。 “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明白。眼下会爱這個,以后又或许要爱别的女人,”他一手插在裤袋裡,挥手,让四個带枪的下人上去自家的轿车,“你說能接受我纳妾,一個两個可以,十几二十個呢?我父亲接进府裡的名妓都有三個,這就是你要嫁进来的地方。” 辜幼微嘴唇在冬日的风裡轻轻泛白:“我父亲也是這样,這裡全是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可我也只是想要你的感情。” “要我的感情做什么?我站在這裡,說我可以给你感情。說出来难的不是我,是你。你要不要信?又会不会信?”他走下石阶,“幼薇,不要失了理智。” 见她不动,他掏出了怀表,看了眼時間:“我的同学很守時間,你约了他,最好不要迟到。” *民国四大军校:云南讲武堂、保定陆军军校、黄埔军校、东北讲武堂 **1913年,二次革命是孙中山发起的反对袁世凯的武装革命。在那场革命裡,保定军校的大部分人投奔革命军队。后革命失败,孙中山再次亡命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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