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今岁故人来(1) 作者:未知 1918年初春。 晨雾弥漫在法租界码头上,许多光着脚的装卸工人挤在一处。在等天亮。 沈奚带着四個中国籍的男医生、三個男护士、三個女护士,穿着白色的工作衣,戴着口罩和帽子,也等候在這十六铺的外滩码头。 這裡是上海唯一经营国际航线的公司设立的码头,他们在等一艘今早会入港的游轮。 当年,她和傅侗文归国,就是从這裡下船的。 “沈医生,”一個男医生在沈奚耳边问,“你是女人,一会要有人出言不逊,或者动起手来,记得往我們身后躲。” “不偷不抢,为什么会要动手?”沈奚哑然而笑,“你们要护住那三個护士啊,都是我好不容易招来的女护士,可不要给吓跑了。” 大家笑。 “沈医生,我們才不怕。”其中一個女护士表决心。 沈奚也笑,虽然笑容隐在了白色的口罩下。 “我担心,我們這几個人,拦不住那么多的旅客。”一艘游轮跨越重洋到上海這裡,虽然一路都有下船的旅客,可到了這裡,至少還有几百人。 他们只有十一人。 “总要试一试,况且我們不是要扣押他们,只是要询问,船上是不是有流感患者,”沈奚說,“還有,重点问有沒有病死的人。看他们每個人的脸,如果格外憔悴的,就尽量劝說检查体温,能找到一個是一個。当然我最好這一船的人都是健康的。” 沈奚這番话早重复了十几遍,大家烂熟于心:“记住,鼻血、咳血、耳朵出血,皮肤变色是后期症状。要有人真的在船上见過這样的死亡症状,马上来告诉我。” 告诉了她之后呢? “可真有,我們也无权扣留病人啊。”男护士說。 沈奚想了想,說:“沒关系,你们用段副院长的名头扣下,实在不行,我去砸市长的办公室。”她是在给大家吃定心丸。 她看上去信心满满,实则忧虑满满。 去年年底的美国,今年年初的西班牙,全都爆发了流感。死亡患者症状恐怖,大多满面鲜血,皮肤变色。 世界大战正在紧要关头,每個国家的政府都要求媒体不要在报道中提“流感”和“瘟疫”這样的字眼,以免影响战局,引起民众恐慌。可是各国的医生组织都互相私下联系,推测這场流感将会蔓延欧洲大陆和美国腹地…… 沈奚自从和陈蔺观恢复联系以后,对方一直会提供给她最新的医学信息。包括這次突然爆发的流感*。先是打了份电报,又紧跟了一封厚厚的信。 “研究室进行了尸体解剖,死亡的患者大脑显著充血,全身器官都有病变,肺部全是液体……沈奚,大家都在疯狂找寻着治疗方案,但束手无策,我們都很绝望。连我的教授也說:‘医生们对這场流感的了解,并不比14世纪佛罗伦萨医生对黑死病的了解更多’。”陈蔺观在信上如此說。 他是個客观的人,除了唯一一次见到傅侗文失了理智,从不会夸大事实、危言耸听。所以她料定,這场瘟疫只会比他說得更严重,毕竟他人在法国巴黎,還不是重灾区。 从沈奚沈奚给市政府申請過许多次,要在中国最大的上海和广州码头进行防疫措施,那些官僚完全不理会。也对,国民总理一年能换几次的世道,是沒有人会管這些。 但政客怎么会懂大型疫情的危害? 她只能尽力想办法了,幸好跨洋而来的游轮本就不多…… “来了!”最年轻的女护士按耐不住,仿佛随时要报国一般的热血上涌。 很快,這批人按照事先商量的,分开来在几個方位。 码头上准备接货、卸货的工人们都奇怪地看着這些医生。十六铺历来是青帮地盘,有大的异动都有人盯着,這批医生来的突然,衣着干净,白色口罩外露出的目光也肃穆,猜测是某個患病的政要在這趟船上,也就沒胆量来打扰了。 很快,游轮开始放旅客下船。 沈奚一马当先,用娴熟的英文询问着西装革履的先生们,是否船上有大范围的流感?是否有人因为发热,或是流感而病危。为了让自己让人信服,她摘下口罩,保持着最友好的微笑。绅士们见到她是一位女士,多半会驻足,耐心地回答她的問題。 她边问,边催促离自己最近的男医生:“快,上船去,找船医询问情况。” 忙乱中,她的白帽子掉在了地上,来不及捡,最后還是一位华裔的先生替她捡了,還给她:“小姐,你的帽子。” “谢谢你,”沈奚接了帽子,“先生,請问你有流感症状嗎?或者你同一层、同一舱的旅客有感冒发烧,传染给身边人的嗎?” 那位先生微笑问她:“我是从美国俄亥俄州過来的,你所說的可是突然爆发的疫病?” “对,对,是。” 這位先生显然知道這被媒体压下的疫病:“就我所知,船上沒有這样的病人。” “谢谢你先生,如果是這样的情况,我們大家都很幸运。” 沈奚感激笑着,又去拦下一個人。 那位先生提着皮箱子,笑着摘下自己的帽子,对着沈奚的背影微颔首,也是在“致谢”她的仁心。他复戴上帽子,见有人举着张白纸,上头写着一個姓氏和俄亥俄州。 他笑着对接应的人颔首:“你好,我就是他。”他指纸。 沈奚刚拦到一位英国人,听到身后有人說:“三爷等许久了,先生快請。” 她的心大力一抽,猛回首。 旅客们像涨潮的水,向码头外奔涌而去,帽檐下的一张张脸全是陌生的。哪裡来的三爷,哪裡来的仆从,這裡是外滩码头,是上海的法租界,并不是北京城的前门火车站…… 直到沈奚面前的英国人失去耐心,匆匆离去,沈奚才回了魂。 她再次把口罩蒙上半张脸,在同事的询问目光中,遮掩自己的失态。 码头的旅客散尽后,沈奚又和船医详细谈了十分钟,确信這艘游轮上沒疫情,才安了心。 同事们要回医院开工,她昨夜是夜班,今日休息。大家去吃早饭,她则叫了黄包车回家。 她到家时,桌上有留了葱油拌面。 可惜做饭的人并不清楚她离开医院沒回家,而是去了码头,比平日到家時間晚了足足三個小时。酱色的面黏成了一坨,用筷子都戳不动,她泄了气,在沙发椅上坐下,翻看圆桌上厚厚一摞的《大公报》和《新青年》。 用筷子插入面坨,咬一口,翻了张报纸。 忽然,电话铃响。 沈奚搁下碗筷,去书桌旁,拿起了听筒:“你好。” “是我。” 她喘口气,摸到茶杯,灌下口隔夜的茶:“段副院长,我正要找你。” “第一,這裡不是医院,不必這样称呼我,”段孟和的声音忽远忽近,线路不畅,“第二,我看你给我留了消息,有要紧的事?” “是,這一星期我打了许多的电话给上海市政府,想要让他们出一個公开文件能重视這次美国和欧洲大范围爆发的流感,這场流感会很严重,我的同学们都给我回馈了。但我只是個小医生,沒有人理会我,就只有敷衍。要再這样漠视不管,我真的要去市政府门前示威了,必须要重视国际上的疫情——” 段孟和打断她:“可我也只是個医院的副院长。另外,你并不是小医生。” “不,你可不止是副院长,”沈奚把电话听筒放到书桌上,跑到桌上去翻找前天的报纸,又回来拿了听筒念:“3月22日,段祺瑞复任总理。段孟和,你家那位长辈又是总理了,你去打個电话,他们不会不理你。” 她又嘀咕:“况且,你家裡那位长辈,不管是不是做总理,都還不是幕后一把手嗎?” “可我這位长辈,生平最恨人擅用私权。”他笑。 “這是与民谋福,我并沒让你作奸犯科。”她义正言辞。 “你還是叫我副院长吧,”段孟和无奈,“這样起码不用受你胁迫。” “我不是胁迫你,是在說正经的事。我今天刚好有空闲,能去码头检查旅客,万一我沒時間呢?有船来了怎么办?” “這個你可以放心。欧洲来的船只很少,三個月才来了今日這一趟。” “就是因为船少,才给了我們准备的机会。假若真频繁往来,现在我們早在疫情第一线了。” “……好,沈医生,我会打电话,”段孟和辩不過她,“我保证。” “谢谢你。”她由衷說。 “不必言谢,這不是你的私事,也不是我的私事。” 沈奚“嗯”了声,反应過来:“你不是要星期一才会回来?提前了三天?” 那边的人默了会:“你记起我的行程了?” “我一直记得你的行程,”沈奚坦白,“因为……要等你回来讨论手术方案。” 电话那头又是寂静。 “来陪我吃午饭,我猜你家裡沒好东西吃。” 沈奚望了一眼酱色的面坨坨:“是不太好吃,但我不想出门了。” “别急着拒绝我,是有公事。我需要你来医院,看一位特殊的病人。” 她疑惑:“特殊?是身份特殊?還是病情特殊?” “两者兼有。” 身份特殊的话,应该是有背景的人;病情特殊的话,那应该就是肿瘤患者了。 沈奚在美国读书就看過几场肿瘤切除手术,后来在仁济整理资料,将仁济過去的案例看個透彻,這两年在這家新医院和段孟和在外科,被他有意往這方面培养,算成为了這家医院這方面的专家。在医院裡,接诊這类病人的医生,除了她就是段孟和,段孟和是副院长,自然不能一直接待病人,于是病人大多会安排给她。 涉及到病患,沈奚态度坦然了许多:“……那好吧,我答应你吃饭的提议,但是我来請客,毕竟我拿一份报纸威胁了你。我现在马上换衣服出门。” 由于太担心病患情况,沈奚最后买了外卖的面食,送去段孟和的办公室。 這就是她所谓的“請客吃饭”。 段孟和无言以对,在办公室裡沏了茶,和沈奚凑合了這顿午饭:“你請我吃饭的花费,還不如我這茶叶值钱。” 沈奚除了那口面坨坨,十几個小时沒进食,饿得不想說话,低头吃着自己的面。 她這两年值夜班多,白班也忙,還要顾着妇科那裡,脸色大不如前,透着不健康的白。段孟和见她的样子,把茶杯往她眼前推:“病人跑不了的,慢点吃。” “忘了說,恭喜你。”她已经吃完,放了筷。 段孟和愣了一愣,摇头笑:“你也說了,我家那位长辈上上下下的,也不用恭喜了,說不定很快又要辞职了。” 当今的世道,连总理都是今日辞职,明日复职的,還有什么是长久稳定的?沈奚不由感慨:“還是去看病人吧。”還是人命算的清楚,救一個是一個。 “我陪你一道去。” 這倒怪了,自段孟和升任副院长,从沒如此清闲的时候,還要陪他去问诊? “究竟是什么病人?是我应付不来,還是要你去寒暄招呼?” 段孟和迟疑着,告诉她:“是傅侗文的父亲。” *1918西班牙流感,也是全球性世纪瘟疫,保守估计全球2100万人丧生,而据现在学者预估,那场流感的丧生者约为4000万人,甚至更多,也有人预估当时死亡人数高达一亿。 ※※※※※※※※※※※※※※※※※※※※ 第二卷开更。 我刚发现楔子把沈奚当年的年龄写错了,光绪三十年是1904,她才十一岁哈哈哈,我去改一下。 话說俺必须抗议一下,刚十五万字,說完結的是啥意思啊……哈哈哈哈哈啥意思?啥意思?啥意思……0.0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