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今岁故人来(5) 作者:未知 电话铃响,救了两人。 傅侗文摸到电话线,凭着一根黑色的胶皮线把沉重的电话机拖拽到了手边。他拿起听筒,放到她耳边上。這是她的办公室,自然是要她接听电话。 “請找沈医生。”是张老板的二姨太。 “我就是。”她說。 那边在笑着說,刚刚和自家老爷聊着這桩事,老爷吩咐說要在徐园定下位子,傅三爷和沈医生都要請到。一道去赴宴?傅侗文去這种场合,该相伴而去的是辜幼薇,而不是她。沈奚不知线路那端的张家公馆裡是如何评价 “医院裡事情多……”她想从他那裡接過听筒,他沒放手。 “說定了,說定了,帖子下午送到医院去。” 二姨太扑地挂断了电话,好似怕她回绝。 “和這個二姨太很熟?”他问她。 “不算是,其实她就算和我沒交情,想挂我的门诊也很容易。他们這些人总有自己的门路。”因为這些权贵去年占用了所有的门诊時間,她才会将公开门诊的日子缩短,将权贵和普通患者分开来。 “都不是好人,不要有深交。”他道。 明明是他深陷其中,却来提点自己。 沈奚想提醒他這裡盘根错节的关系,青帮不止有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三位名声外在的老板,還有更老一辈的人。她還想提醒他,他结交的那位杜月笙,早年来到上海,就是进了黄金荣的公馆,掌管着法租界的赌场,由此起步立业。喝水不忘掘井人,若是真闹起来,杜月笙一定会给黄金荣面子。 所以,傅大爷背靠着那個黄金荣是真有手腕的,轻视不得。 可再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這些都是那些老板的女眷们闲聊出来的,皮毛而已,皮毛下的骨骼血肉,盘根错节的人情脉络,傅侗文会比她更清楚。 倒是给他父亲诊病的事才要紧。 “你父亲的病,为什么不让我参与?”她趁此处沒外人,直接问,“现在可以說了嗎?” “我猜你已经被我父亲拒绝過了?”他反问。 他竟然知道? “你父亲见到我时情绪非常激动,赶我出了病房,”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我当初做過什么让你父亲不高兴的事?還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道:“是因为我。” “就因为我和你過去……”是恋人? “我這两年挪空了傅家家产,稍后還要带着律师去,让他签署最后一份有利于我的家产分割文件,”他說,“你要他信你,很难。” 他說得有道理。 沈奚将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你是猜到了他会排斥我,才要拒绝我参与治疗?” 他沒做声。沈奚猜他是默认了。 傅侗文瞧得出她的所有想法。 他从送父亲来這家医院,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对话,也准备了完美的答案。 他是绝不可能让沈奚插手的,一分一毫都不可以。他不想她日后得知了沈家灭门的真相,会在家仇和医德之间不断地拷问自己。他不能让她受到這种伤害,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和自己有深交的沈大人。 沈奚還在犹豫。如果患者明确拒绝了一位医生,她无权勉强人家接受自己的治疗。如果真如他說的,她也只好放弃:“可是从医生的角度来說,我看過你父亲的病例,十分复杂,不止是一处肿瘤。假若我能加入到治疗团队,会对他有帮助。” “你看過病历,应该会清楚,”他道,“如今他的情况,不管谁上手术台都沒有用了。” 這点她承认。傅老爷的身体状况,能熬過今夏就是万幸。 办公桌上有一個西洋式样的座钟,他在看時間:“如果你還不死心的话,可以跟我去一趟病房,看看這位病人的态度。” 也只好這样了。 沈奚让护士去叫了段孟和,四個人去了傅老爷的病房。 因为昨日的不愉快经历,沈奚有意走在段孟和身后,病房门被打开,沒闻到西医院特有的消□□水的味道,反倒扑面而来的中药气味。 看来,看来老人家虽不得不求助西医,却還笃信老祖宗的东西能救命。 “为什么不通风?”沈奚轻声和段孟和耳语。 段孟和努努嘴,暗示地指沙发上的傅夫人。沈奚猜想到,应该是老辈人的观点,认为不见风和光是对病人好。屋内沒亮灯,只有一盏烛灯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好好的一個病房,弄得像抽大烟的厅堂烟铺。 也许是因为室内昏暗,傅侗文父亲见到他们,沒了那日的激动,暮气沉沉地靠在床头。 沈奚在段孟和身后,只能瞧见傅侗文的背影。 他自己搬了椅子在床畔,落座。 “侗文回来了啊。”傅侗文的母亲喃喃地說,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遥遥地看着床那边的人,似乎是不愿掺和這场父子争斗。 傅侗文接了周礼巡递给他的文件袋子,摊开在腿上,从西装口袋上取下一支钢笔:“父亲启程来沪前,我們就有了口头协定,今日不過是补上一份文件。這份文件签署完毕,我会按照我的承诺,为父亲负担所有的治疗费用。” 他把钢笔递给傅老爷。 “我就只剩這两处宅子了,還有股票,侗文,你拿得太多了,這两年你的身家有半数都是傅家的,”傅老爷颤抖着肿胀的手,压在白色的棉被上,“侗文,你为何要将傅家逼上绝路?” 傅侗文不答,微笑着說:“对于傅家的人,我也会按照這份文件上所說的,把各地公馆分配给各房,還有每個子女十万银元,這些都不会少。” 這是他给兄弟姐妹的交待。 “父亲很清楚,把它们交给大哥,父亲的其它子女都不会受惠。倒不如交给我,”他耐心地劝說,“我对自己的弟妹,還是会照顾的。” 傅侗文一句句的“父亲”,掷地有声,在這暗昧的病房裡,显得格外刺耳。 纵然是见過傅侗文被他父亲关在宅院裡的惨状,沈奚也被最后這句“侗文”触痛。 家破人亡,這四字沒人比她更了解。 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沈家的牌匾,沈家宅院,沈家的家眷仆从在欢声笑语地逗趣着,小姐小姐地唤着她,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来,是哪個哥哥?她辨不清。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的家人,反而只记得傅侗文。 那個坐在病床右侧,以后背面对自己的男人。 “你卖了北京城裡的院子,傅家就真散了,完了……”傅老爷试图睁眼看清面前這個只认钱不认人的儿子,却是眼睛肿胀,眼前尽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傅侗文打断父亲:“光绪三十年,我求這父亲去救侗汌,父亲不仅不顾侗汌的性命,還把我困在宅院裡三日,那时傅家就散了;两年前,我让父亲给侗临個机会,父亲却将他送去滇军战场,”他顿了一顿,笑了起来,“后来,父亲将六妹送去给人做十六姨太,傅家早不是傅家,父亲又何必执着那宅院?” 傅老爷摇头,只是唤着他的名字,奢望着他能心软。 傅侗文不为所动,从纸袋裡掏出来一摞纸,将钢笔的笔帽取下,调转了笔,递给傅老爷。 傅老爷抗拒着,推他的手腕,不想要签這些东西。他知道傅侗文对自己的怨,也知道沒有家产的牵制,大儿子和三儿子迟早要分出個输赢,定下個生死……傅老爷不愿,也不想看落败的大儿子往更惨的地步走,更不想让傅家在自己的手裡沒了。 可最后,傅老爷還是接了钢笔。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傅侗文手裡,沒有他,自己也不会被送来上海治病,更不可能請的动段家公子亲自手术…… 一片寂静裡,傅老爷紧握着笔,在几份文件上签字,画了押,拇指的红印子在文件上按上去的一刻,他低低地自喉咙口咕哝了三個字:“逆子啊……” 段孟和旁观這一幕,心中愤懑,不齿于傅侗文违背孝道的行径,直接离开了病房。 在他走前,暗示性拽她的衣袖,沈奚佯装未觉,沒跟他走。 她也是心中复杂,一面怜悯老人家,一面清楚這就是傅侗文要做的事。他和父亲、大哥的博弈,在今日终于有了個结果。 傅侗文把一叠纸张整理妥当,收入文件袋子裡,立身在床畔,望了沈奚一样后,问父亲:“這位沈医生很想参与父亲的手术,父亲以为如何?” 傅老爷一听姓沈,看都不看就猜到是哪位医生,摆了手,不屑答复。 傅侗文对母亲颔首告辞,和周礼巡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這步境地,她是绝不可能再参与手术了。她把护士唤入病房,嘱咐两個护士要做哪些检查准备,明日不能进食等等要求。 临走前,她对傅夫人提到手术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此时的她,心中极为复杂,傅侗文父亲的病况,傅家的分崩离散,還有小五爷…… 傅侗文在离开病房后,人在尽头的窗畔,背对着走廊,从西装口袋裡取出了木质的纸烟盒,這是谭庆项的。因为晓得自己需要這個,他提前问庆项要了来。 這裡光线通透,和病房裡截然相反,勉强让他透了口气。 他从裡头取出来一支纸烟,含在唇上,再去内口袋掏到火柴盒,从裡头摸出来一根火柴,低头,专注地看着猩红的头端摩擦過去。一下,两下……他像找不到准头,到第三次才对准了地方。噗呲一声,火焰燃在了指间。 傅侗文两指捏着烟尾,深吸了一口。 当初他冒着被禁锢暗杀的危险回到傅家宅院裡,后来是重病垂危,恋人离去,五弟下落不明,六妹……最后還是他赢了。 赢得并不光明磊落。当初他的赌注就是父亲不会狠心置自己于死地。他利用了父亲对自己的血脉深情,是有愧的。刚刚老父那一声“逆子”烙下去,烧焦了心上血肉,此生难忘。 他们父子情今生走到這裡,也算到头了。 傅侗文曾不止一次想過,倘若他不是生在這种家庭裡,会是怎样看待傅家這一门人。父亲和大哥是机关算尽,为虎作伥,欠下人命债无数。四弟自杀时,旁观的人都在說是报应来了,五弟在战场下落不明,看笑话的人更多,六妹被强送上出嫁的轿车,也是京城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欠债,有人還债。 都是冷眼旁观楼塌客散,谁管你家裡谁是善的,谁是恶的? 到今日傅家散了,好的坏的都埋在了高楼垮塌的砖瓦下,百年后也都在土裡。 一宿风流觉,是宦海浮沉,家族兴亡皆看破。 他在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裡,双眼泛红,由愧生泪。 周礼巡用手肘撞他,笑着揶揄:“怎么,要来一出逆子忏悔的戏啊?” 他和傅侗文情况相似,家裡长辈都是大清朝的遗老遗少,整日裡想着复辟,他却背道而驰。所以他在家人眼裡也和傅侗文一样是忤逆的儿子,忠孝皆抛的败类。 有时想想,谭庆项那样家境贫寒的也有好处。 两個兄弟相视一笑。 “我都戒一年了,陪陪你。”周礼巡掏傅侗文的西装口袋。 他见沈奚出来了,挡开周礼巡的手,說:“去楼下等我。” 周礼巡倒也识相,把手裡的档案袋对沈奚扬了扬,当作是告辞,人边下楼边說:“還有许多后续的事情,不是我想催你啊,快些下来。” 傅侗文吸了两口纸烟,权当沒听到。 沈奚在這裡,他也想多留会儿。 阳光照在他肩背上,渐渐觉出了热,等耗不下去了,他才取下唇上的烟:“刚刚裡头的状况你也瞧见了,到這個地步,你就别再坚持了。” 沈奚摇头:“我是想问别的。” “除了這個,還有什么?” “是小五爷……” “快了,快有消息了,”他很乐观,“幼时家裡给他算過命,都說不是短命的孩子。” 這是他在自我安慰。 当初他送了钱支持蔡将军,小五爷却是在攻打蔡将军的滇军时失踪的,沈奚无法想象他知道這個消息时的心情。 “這件事急不得,也沒得急。等有了消息,我会让人给你個信。”他反而安慰她。 沈奚点头。 他瞧她刘海下的额头上,有薄汗出来,于是把香烟咬住,替她撩开刘海,用掌心抹去她额头的薄汗……這样又是要亲,又给人家女孩子擦汗的,是要干什么,惦记着什么,他心裡全是明白的。只是今时不比往日了。 “去吧,”他笑,“我要走了。” 說完,又道:“今天的事,有做得不妥当的,别放在心裡。三哥這個人……” 他低头一笑,沒再說下去。 ※※※※※※※※※※※※※※※※※※※※ 中秋快乐~ …… …… …… …… …… …… …… 为了不破坏气氛的省略号哈哈哈哈。 你說說你說說,你们都着急啥啊,才见面不到二十四小时,沒看到我憋大招呢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时候亲嘴嘴亲十章别催我啊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