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相思未相负(5) 作者:未知 笑声传上来。 楼下的人起哄似的往楼上喊:“侗文?你几时下来啊?我們都饿着呢。” “你给個回话就是,大家都是明白人。要一個时辰呢,先让庆项烧点东西吃,要是两個时辰,我們就去长三堂子了,明日再谈。” 傅侗文对女人呵护的名声在外,可這些人真沒见過他說着正事,就能這么走了?上楼了?三更半夜的撂下一屋子大男人在楼下候着?都是胡闹惯了的男人,平日的混账都摆在台面上,笑着,非要逼他露面。 “你快些去。”沈奚推他。 他懒得搭理他们:“這样一喊,我倒真不下去了。” “你不下去,他们要把房掀了,”她着急,“都三十几岁的男人了,怎么全沒分寸?” “這是嫌三哥了?”他低声问。 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沈奚闷不做声。 偏他逗她上瘾:“我們這帮人,从来都不是正经的男人,央央是今日才晓得?還是往日裡装着糊涂?” “……我說不過你。” 她要起身,被他一手按下去:“這是生气了?” 楼梯上有脚步声,沈奚一惊:“都上来了……” “怕什么,锁上了。”他笑。 真是不晓得過去這帮人在外能胡闹到什么程度。沈奚提心吊胆,听着凌乱脚步声,生怕再下一步就是敲门了。 “我說你们几個饿了该和我說,去找傅侗文有用嗎?人家傅三公子连剥個蒜都不会。”谭庆项在說话。 還是谭先生好,沈奚松口气。 岂料下一句就是:“侗文,我尽量拖着他们,一小时,至多是一小时,西洋時間,不是一個时辰,你可要算好了。” …… 本就是在逗闷子,也不是要真来敲门叫人。谭庆项既然给了大伙台阶下,他们也不闹了,都乖乖回去等吃宵夜。全是十点钟被傅侗文电话叫過来的,往常去吃酒,到這時間也会有宵夜□□。所以大家說饿,是真饿。 厨房间和一楼裡热闹着,却再和他们无关了。 他把矮柜上的无线电扭开,滋啦啦地,调到有了声,是昼夜不休的戏曲。咿咿呀呀听不清唱词,人有时是别扭的,越是听不清的,越是能吸引人注意。 沈奚被引着,努力找调子,辨唱词。 “开這個,可不是让你听的。”他取笑她。 說完,他自己却听得入了神。 沈奚思绪溜着:“三哥?” “怎么?”他把她挤着,偎在沙发裡。 两人身子挤着身子,腿粘着腿。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歡听這個的?”对他的過去,她所知甚少。 更深露重时,竟生出了“我生君已老”的惆怅。 他回忆:“說不清楚,幼时是厌烦的。” “为什么会厌烦。” 他道:“那时陪着家裡长辈听,陪贵客听,還有两回入宫听,都要规规矩矩坐着,自然厌烦。那时候别說是小孩子,大人也受不住。那些朝廷官大多是大烟成瘾的人,坐不住,在慈禧面前也不敢动,都只好几万几万的赏银给太监,悄悄来口烟续命。” 沈奚想想,觉得有趣,不晓得他孩童时端坐着看戏是什么模样。 傅侗文两手垫在脑后,感叹着:“在京城时,也沒机会带你多去看看八大胡同。” “那裡有什么好看的?”逛青楼? 沈奚被他挤得无处可躺,只好在他身上趴着,又怕压坏他個娇贵少爷、病秧的身子,于是乎,挪来动去地找着力点。 “去看戏班子。北京有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傅侗文停下,一手去搂她的腰,低声笑,“趴着也不老实,乱动什么?” “我怕压疼你……” “你個女孩子能有多重?”他问,“真当三哥是泥娃娃了?” “嗯,”她小声說,“我只要想到你,能记起来的全是你在生病,還不如泥娃娃……” 他两指扯着了下衬衫领子:“這一年好多了,从年初到现在病了沒几回。” “现在才春天,你說病了沒几回?我从去年到现在,连伤寒都沒有過。” “那三哥是比不上你,”他感慨,“你還年轻。” “……你也不老。”她抗辩。 傅侗文笑着。 无线电裡的戏是《四郎探母》,正是到:“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思老母不由儿肝肠痛断……” 他的心事正中了戏词,自然入戏。 前两日傅侗文到医院裡探望老父,母亲何尝不是泪满腮,珠泪洒。身处在母亲那裡看,大家族散了,亲生的两個儿子反目为仇,原配的夫婿即将归西。母亲拉着他的手是,除却哭再說不出半個字来,来来去去也是那句“侗文啊……” 傅家如今只有他還有权势,他对别房的兄弟姐妹都是安排妥当,唯独对大哥围追堵杀,毫不留情。“侗文啊,娘想见一见你大哥……” 老母亲的话,是在锥他的心。 傅侗文渐觉气闷,扯自己的领口。 他留意到沈奚瞅着自己。 他问:“怎么了?” 她說:“你方才的话沒說完。” “是那句,”他醒過神,“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现如今的角大都从八大胡同出来的,比方說,梅老板和谭老板。” 還有這等渊源?沈奚和他像两個世界的人,尤其对于吃喝享乐。不過上海這裡也常有戏院請名角唱戏,她的病人们常会說起。 她问:“我听說谭老板的出场费很高,八日就有八千的酬劳?可是真的?” “那是两三年前的价了,”他笑,“如今更高。” 一日一千還只是前两年的价? “谭老板是大家了,這价钱還算公道,”他道解释,“能熬成名角的沒几人,自然是天价。” 她心生感慨,自己一個外科医生,却远不如唱戏的人。 “我最近在和几位老板背后的人谈,想要把這门艺术引去美国、英国,送梅老板、谭老板他们去海外登台唱戏。” 她新奇:“唱戏给外国人听?” 他道:“也是個外交手段,我們中国人能在海外发声的机会太少了。” 何止是少,是完全找不到机会。 傅侗文不正经时,她怕辩不過他,他真正经起来,她却又担心他思虑太重,劳心劳神。 “這么晚,還是說点轻松的。” 起码今晚不要想家国和未来,今天是特殊的。 “好,說我們自己的事情。”他也不想和她聊這些。 平日裡对着旁人都在說、在谈,也乏力。 她问:“我們有什么說的?” “我們?无非就是——”他刻意加重语气,“花前月下,男欢女爱。” 又来了…… 沈奚故意不接他的话。 她头枕在他的臂弯裡,喃喃着:“刚才睡到一半,身上难過得很。” 浑身是汗,也不晓得如何睡着的。 “是哪裡难過?”他有意抓错重点。 她被问得发窘:“……是有汗。” “哦,原来只是出了汗。” 他笑。 他的鼻尖慢慢从她的额头滑下去。然后是下巴,嘴唇,掠下去,呼出的气息一阵阵落到她的皮肤上,撩面拂颈。 沈奚的喉骨轻轻滑动了一下。 他突然咬在她喉骨上,沈奚浑身一震,只觉得骨头全酥了…… 听他笑了声。 傅侗文抬起头:“不欺负你了,是要下去了。” 四目对上,视线黏连着。 他低声說:“客人在楼下,我再待下去就不像话了。” 将一干风流阔少们留在公寓裡吃剩饭,自己却上来会佳人,实在不地道也不仁义。 說是要走,却沒半点行动。 傅侗文跟她上楼,其实是有话要說,要道歉的。 原本不该是在今夜,他筹谋的是在更适合的时机、场合,起码要有個漂亮的說辞,要能留一辈子的记忆在她心裡头。而不是這么個寻常的日子,仓促地把她从医院接走,吃了個西餐,情话沒說两句,一辆轿车把人带回公寓,急急忙忙地发生了关系。 他在窗边喝冷茶就是想压下心火,一滚到棉被裡,全沒了分寸。 后来自己的腿沾上了落红,方才醒過神,又见她疼得厉害,沒两下便仓促离开。又是给她擦身,又是抱着哄的,好一阵内疚,幸好她是在隔离区裡不舍昼夜工作的主诊医师,累着靠在他怀裡,沒几句话就睡着了。 而他呢?心裡不痛快,只觉得自己是中邪,把好好地一桩美事办砸了。 于是将平日裡一干兄弟全都一通通电话叫了過来,以为缓過了劲,但她半夜這一醒,轻易就把他心钓了回来,真是应了当年的笑谈: 他是吞了勾线的鱼儿,而她就是那诱人的饵。 “三哥其实——”他笑,无以为继。 其实什么?不是想這么随便了事的人?這是要给自己戴什么高帽子。 无怪乎唱出名的戏全是爱与恨,昔日他還嫌小气,今日回想,那是他沒入情关。踟蹰不前,說個话也是吞吞吐吐。 沈奚不得要领,猜他是怕自己气恼:“你下去吧,我不计较的。” 傅侗文曲指,敲了下她的额头:“走了。” 沈奚头枕着手臂,目送他离开,听他在下楼、远去。 很快,有人小跑着上来。 “沈小姐,”是万安在叫,“三爷让我给你准备热水,你稍等十分钟。” 沈奚答应了,头枕手臂,仍旧躺在沙发裡。 她看到自己裙角沾了白墙灰,猜想是下楼时在墙上不留神蹭的,于是曲指,一下下地弹去灰。毛呢的黑裙子,弹不太干净,只是打发時間。 她换了個姿势,把无线电放大了声音。 戏腔丝丝缕缕地绕着,缠上她的心。 沈奚嘴角扬着,竟将這一曲母子伤别离、夫妇愁断肠的戏听得是有滋有味。渐渐地回想起几個小时前的床榻鸳梦,反省自己在床上反应過激了,弄得他那么仓促。 她面颊热得慌,从沙发上坐起,拍拍自己的面颊,庆幸提前有防备,找了他一件干净的衬衫垫上了,否则等到明日万安收拾床铺时看见,才最让人尴尬。 “沈小姐,水好了。”万安唤她。 “好,我出来了。”沈奚离开房间。 楼下头正热闹着,她从楼上往下瞧,灯影裡只见傅侗文的侧脸。他也恰好回了头,对着她笑了。沈奚指洗手间,暗示自己是去洗澡,随即消失。 楼下的先生们不论富贵贫贱,都人手端着一碗大黄鱼熬煮的汤面,在祭着五脏庙。有倚墙站着的,有坐楼梯上的,其中一個瞧见他和沈奚的眼神勾连,连连感慨:“我說侗文你也真是,我們這裡的谁沒几房姨太太?就你有女人啊?這黏连的,我都瞧不下去了。” 有人笑:“瞧我們傅家三公子翘望的模样,怕是老树回春了。” 众人哄笑。 谭庆项端着面汤锅,给诸位吃得失去形象的先生们加汤水:“都小声点儿,隔壁都是老实人家,别当是长三堂子了啊。” 那個戴眼镜的男人瞅着傅侗文,难得问了句正经的话:“侗文,你给大家說說,這沈小姐是怎么把你给降服住的?” 傅侗文从谭庆项手裡接了碗和筷子。 “你倒是讲讲啊。”性子急的,已经开始催他。 大家在等他說,他却气定神闲,端着架子。 手裡头的筷子挑了挑汤水裡的面,才笑着說:“国遇大乱识忠臣,人逢低谷见真情。沈小姐于我,就是那真情。” ※※※※※※※※※※※※※※※※※※※※ 看有人问地名的,霞飞路就是淮海中路(现在還存在),正对着雁荡路路口往前走就是渔阳裡(现在還存在),礼和裡在那個年代是在淮海路的香港广场附近(1910s是在的,现在应该不存在了吧?),顾家宅公园就是雁荡路尽头的复兴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