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南国雁還巢(1) 作者:未知 八月。 傅侗文父亲的病情已经无法控制,也因此傅侗文原定北归的行程一拖再拖。沈奚早把辞呈递交给了段孟和,定下了在北京的入职医院,但因为傅侗文行程未定,她也只好暂留在上海的医院裡,等着启程北上。 這天,沈奚两個手术做完,回到家是清晨五点多,天将亮。 房间裡暗着,他不在,沈奚习惯了他出去“花天酒地”,瞧见万安在一楼的沙发上蜷着睡熟了,自己轻手轻脚烧了一壶水,拎上楼,冲洗過,找了件宽松的衬衫套上,倒在床上补眠。吊紧的神经還绷着,在梦裡回到手术室裡,十几個护士推她进了门,把她推到手术台边,刚麻醉的病人猛然间跳下床,两手按在她肩上,大吼着:医生救我—— 沈奚大喊着:你快躺下,躺下! …… 轰地一声,身子震颤着,深深地喘着几口气,在满头的汗裡转醒。 肩上是有一双手。 沈奚困得睁不开眼,扭了两回,摆脱不开他,轻声撒娇:“好热。” 刚上床的人下床,将电风扇打开。 凉风习习,吹着她的皮肤,汗液黏着头发,在脸上。她拨弄着,把长发捋到枕旁:“把窗关上吧……還能凉快些。” 室外日照得厉害,热浪不休,還不如公寓裡凉爽。 窗被关上。 她呼吸渐平稳,身上的衬衫被撩开:“我也是刚回来……” “十一点了。”他耳语。 她应着。 “方才得了份电报,德国在马恩河战败了。” “嗯……”她记得马恩河,六月时,他提過,說這回要德国再败,战局基本就算是定下了。她晓得他的欢喜,微睁眼,对他笑。 窗帘挡去阳光,這個房间都像在重重锦帐裡,他周身是徐园沾染回来的香薰脂粉气,熏得她昏沉沉着,觉得呼吸都不怎么顺畅了…… 他身上的那股子香,除却胭脂熏香,就是烟土燎烧后的余味。 闻到這個,她猜到昨夜他见得是曾带人围在医院外,要为难他的黄老板。這位黄金荣是有名的势利眼,敬客的香烟要按客人身份高低来分等级,从低到高的香烟牌子也有讲究,大前门,白锡包到茄力克。到傅侗文這种商界巨头,就必须要是上等的福|寿|膏伺候。 傅侗文有心脏病做借口,从不沾這玩意,可她担心他,怕闻多了也不好。 “你身上好香。”她提醒着。 “洗過了,也還是有,”他低语,“不如用你身上的味道冲一冲,看会不会好些?” 還困着呢…… 她挪开身子,让了大半的床给他。衬衫的一粒纽扣被黏在锁骨上,是刚被他解开的。他耍起无赖一点沒有三十几岁的庄重,见拉不回来她,突然手臂越過她的身子,撩了床单,连她人带布兜住,捕猎的手段很是高明,她再翻身也翻不出去了:“我赔笑了一整晚,也不见你心疼几分?” 哪裡见過這种人。花天酒地,满身脂粉香回家,還要人来心疼。 沈奚拿枕头挡他:“你是去听戏,我昨晚却沒一刻坐下来過……” 他笑:“那让三哥心疼心疼你。” 天台传来培德的笑声。 培德這几個月和谭庆项学中文,学得投入,每日七点开始就在和谭庆项說话,小女孩精神头好,从早上說到晚上都不会嫌累。谭庆项是最早一批留洋的医学博士,跟着傅侗文见识也广,从不缺话题聊,可他也有失去耐心的时候,总想以做活为借口,把人打发走,寻個清净。岂料培德不吃他那套,你做活,我帮你好了,比白吃白喝要强。 此刻,两人准是在天台晾晒衣裳呢。 這是谭庆项雷打不动的每日洗衣、晒衣時間。 “万安,上来搭把手。”谭庆项的喊声贯穿三层小公寓。 “来了,来了。”万安乐呵呵跑上楼。 隔着扇门。 沈奚低低地“嗯”了几声,骨软筋麻,仓促抓到丝绵床单,扯過来,咬到边角上。断断续续、细细碎碎的声响都被丝绵和紧咬的牙挡着…… 身上的热浪一层卷過一层,她上半身還是白色的衬衫,纽扣全开了,红唇白齿地咬着丝绵的布,是沉香色的。 门外是: 万安上楼,万安下楼,谭庆项招呼人去菜场,培德换衣,追着谭庆项出了门,万安独自收拾三层公寓,打扫洗手间…… 后来万安去各房开窗弹尘。 最后,是谭庆项带着培德归了家,嚷嚷着要烧绿豆百合汤防暑。 她喘着气,骨头缝裡酥麻酸软,慢慢地,慢慢地,把牙齿间的床单拽下去。腿也缓缓地滑下去,从跨在床上到放平了。 汗渥着臂弯、腿窝。不管是齿间的,還是身下的床单,都像在水裡浸過了一回。 盛夏八月,正午裡,路人行在日头下都要中暑,他们却是春情无限地在這屋裡折腾,纵然有风扇,也像荒原大漠走了几個时辰,到此时喉咙是干哑的,像被烧红的炭熏過。 傅侗文的鼻尖轻擦過她的,汗湿着彼此:“你再闻闻三哥身上,還有脂粉味嗎?” 被翻红浪,枕上留香,全是她的。 “叫来听听,叫我的名字,”他道,“从未听過。” 方才她三哥三哥地求饶着,他忽然有了兴致,要从她口中听“侗文”。 “我想听。”他催促。 她酝酿许久,念不出那两個字……不习惯。 “快,”他轻声說,“三哥等着呢。” 僵持了好一会,她在他逼视下,不得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侗文”。肉麻得很,這一声先打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他细品着,不应,也不评价。 他侧躺在枕头上,目光不离她。 沈奚也学他,并枕躺着,两两相望。像新婚夫妇的闺房相守,从不嫌腻烦。 知了在唱。窗边被他留了條缝隙,霞飞路上的热闹和热浪如潮,从那狭小的窗缝裡挤着、追着,流到這间房裡,直奔着床上赤條條的两人来。沈奚感知到一痕汗沿锁骨流下去,他也瞧见了,给她拭去。 “相看两不厌——”他忽然笑,“唯有沈宛央。” 笑罢,再叹道:“早知有今日,三哥早早把你接入家门,省了不少的事。” 早先?“早先我在花烟馆,沒出過门,你在傅家,在六国饭店,在领事馆裡……也不会知道還有我。” 傅侗文久久不语,最后才道:“是這個道理。” 略停了会。 他问她:“在烟馆住着辛苦嗎?” 她脸压在枕头上,笑着,不答,不想和他聊這個。 辛苦不辛苦的,为活命而已。 开烟馆的都非善人,刚被送进去,想是救她的义士打通上下关系,她十一岁剃了光头,蒙头垢面,小布褂子穿着,被养成男孩子。可在那种地方明娼暗妓的,喜好兔子的也多,有一回她被两個烟鬼拖到门板后头,扒了裤子了,才被认出是女孩子。常去的主顾是邻近几條街上的平头百姓、贩夫走卒,谈不上怜惜,围成一堆笑她估摸是個傻丫头,被烟馆老板豢养着玩的。是個男孩子大家都消遣消遣无妨,是老板养的女孩倒要顾忌了,毕竟能在北京城裡开這個的,哪怕是個最下等的脏地方,也要是街头露面叫得出名号的地痞流氓,动這些個人的女孩子,不如掏几個造孽钱,去找隔壁家妓欢喜圆一個时辰的鸳鸯梦。 后来,烟馆老板换了几茬,都晓得要照应她在這裡…… 這样想,救自己的人是有点手腕的。 “你說,救我的人還能找到嗎?”她问。 傅侗文瞅着她。 沈奚原想說羡慕婉风,起码清楚自己的恩人是谁,可联想到顾义仁那一插,把话又咽下去了,只是解释說:“是想当面道谢。” 短短的一段沉默。 “也许已经出了国,”他說,“那时的人下场都不太好,大多出国避难了。” 傅侗文下床去找修剪指甲的物事,赤膊的男人背对着她,日光照到他后腰上的两道红痕,在她看到时,他恰好因为汗流過去,觉出沙沙地疼,反手摸到了。 他饶有兴致,仔细用指腹去丈量了长度,笑睨她:“還說要给自己修剪修剪指甲,怕会刮伤你,看来是多虑了。”說话间,他找到剪指甲刀,在手心裡掂了掂。 也不知是想到方才鸳梦裡哪一段细节了,笑意愈浓。 因为德国再次战败的事情,傅侗文心境奇好。 晚饭前,他在厨房裡把新鲜的蔬菜翻到水池裡,非說要给大家做道菜。除了烤面包和煎牛排,连谭庆项也沒见他在厨房弄過什么像样的东西,于是全都聚在厨房门内外,围观他。 尖辣椒、黄瓜、大葱切成丝,香菜切段,盐、醋、糖拌一拌,递给沈奚。 沈奚尝了口,味道不错。 “老虎菜,专为了开胃出的菜。”他献宝似的。 大家尝過一轮,到培德那裡,被辣到眼泪上涌,小口吸气,连串的抱怨說给谭庆项。 “她說,她再吃就要得盲肠炎了。” “這和盲肠有什么关系……”连万安都懂得要质疑。 大家笑。 电话铃响,谭庆项接了,喊傅侗文去。 “你去等等他,估摸他挂了电话会找你。”谭庆项再出来,满面春风的。 是什么好事? 沈奚狐疑,去一楼房间裡,电话机在杏色的红木桌上。她搬进来前,是在门口的,搬进来后傅侗文怕深夜电话吵到她,嘱人挪到窗边去了。沈奚看着蓝色窗帘旁的他的背影,正巧是挂了电话,回了身,阳光被窗外的围栏杆隔成一块块的,落在地板上。 “谭先生說,你挂了电话会想找我,”她奇怪,“谁的电话?” 傅侗文眼角眉梢都是笑。 “是有好事情嗎?”她更奇怪了。 “是侗临的消息。” 小五爷?“在哪裡?是什么样的消息?三哥你别笑了,快說啊。” “在长沙的医院裡,也不晓得是如何送過去的。” “是受了伤嗎?伤了哪裡?” “电话裡說是伤了腿,”喜讯忽然而至,他获取的消息也不多,“我让人包了火车,這几日内就会到上海。再等两日,至多三日……” 傅侗文重复着:“至多三日。” 他难得這样反复地重复同一句话,是在肯定喜讯的真实。 沈奚和小五爷沒打過几回照面,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夜他闯书房——她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屋裡灯光照到他面庞上,白净俊秀的男孩子在羞涩地对她笑,那情形仿佛還在眼前。 热浪习习,从敞开的窗子裡吹进来,远不及心裡的热。 欢愉在公寓裡弥漫了三日。 傅侗文定下的火车是下午四点到上海,他们一点已经到了车站。 光秃秃的站台前沒有避日头的地方, 沈奚被晒得睁不开眼,错综的铁轨折出的光连成大片,是刺目的白,仿佛枕木碎石上不是根根铁轨,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镜面。站了会儿,她怕他晒得中暑,借口是自己热的头昏,把傅侗文骗到背阴的屋檐下,打着扇子,却在给他扇风。 “头昏的是你,怎么给我扇起来了?”他把折扇接過去,为她扇。 凉风掀起她额前碎发,一丝凉意敌不過蒸腾的热气。 沈奚把扇子拿回来,心虚解释說:“你要是中了暑,谭先生会骂我。” 她紧着扇起风,把他黏在背脊上的衬衫拉高了,让他能舒服点。 “中暑也好,做病人有做病人的妙处。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他,“央央還记得嗎?就在广和楼那一折裡?” 她窘着笑着,踢他的皮鞋。 当然记得,這是戏裡秀才急着要洞房的词。 再不拦他,只怕下一句就是‘沈沈玉倒黄昏后’了…… 阴凉处的两边都站着傅侗文的人,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详细对话,只瞧着那题了字的折扇在两人之间,你拿回来,我抢過去,是争抢什么呢?沒人瞧得懂其中门道,但也明白,三爷這是在和沈小姐逗闷子呢。 這婚事是真要近了。 ※※※※※※※※※※※※※※※※※※※※ 上一章太严肃,這一章解释下背心哈哈哈。 大约在1910s时候,中国還沒bra這玩意,這是西方的东西。国内都是各种背心,有点束胸的作用。后来1920s开始流行bra,是因为当时我們整個社会都崇洋,开放鼓吹西方mimi文化……說起来跌宕起伏的大中华mimi文化,其实特好玩的,以后有机会聊。估计這文裡沒啥机会哈哈哈哈。 不過想象下,小背心挺好的,就一层布……嗯,三哥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