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浮生四重恩(5) 作者:未知 傅侗文把她的头扳過去,亲她的嘴唇。 轻轻重重,或是深深浅浅,凡和他亲热,他的专心致志,他的心不在焉,都能把你的魂引到他身上。古人說是花前月下、男欢女爱,就是這般氛围了。 尤其他亲上片刻,会有意停一会,眯着眼,盯着你瞧。你分不清他瞧的是什么,是妆容,是容貌,還是皮下的骨血,眼内的精魂…… “怎么走神了?”他低声问。 “想到你把我送去留洋,给我的那封信,說‘如无必要,不宜再见’。” “是要秋后算账了?”他笑。 “沒有,只是回忆初见,像游园惊梦。” 他笑:“哪裡像了?” “我在园子裡胡乱走,你凭空出现,是不是很像?” “那是傅家的园子,”他道,“就算有人凭空出现,那也是你,不是我。” 倒也是。 她回忆:“你当初在园子裡教训我的时候,想到過会有今日嗎?” 他摇头,坦白地說:“从未想過。” 這個人,想听他真话他给假话,想听花言巧语,他又和你当真。 “陪三哥睡一会。”他忽然暗示她。 “不要了,楼上楼下好多人。” 她推开他。 “這也要生气?”他拽她的手腕。 “你還不饿嗎?”她挽起袖子,說,“谭先生和万安都在干活,也不要麻烦他们了,今日我来伺候你吃饭吧。” “我這一個大男人,要你伺候做什么?”傅侗文追上她,突然两手一抄,在她的惊呼声裡,把她横抱着,走出去。 万安听得惊呼,从天台探头下来:“三爷?” “三爷和三少奶奶吃早饭,忙你自己的。”傅侗文抱沈奚,沿楼梯向下走。 “诶。”万安把脑袋缩回去。 楼梯狭窄,還陡,她怕傅侗文脚下打滑,两人都要抱团滚下去,不能硬挣扎,只好由着他胡闹。厨房裡用過早饭,两人被万安“赶回”二楼卧房,补眠到下午四点,万安急着敲门将一对新人叫醒。西装和衬衫熨烫好,她在衣柜裡寻了件在纽约时订做的连身裙,這样的衣裳无法平日穿,今日派了用场。 傅侗文請的朋友是那夜见過的,都是他的旧友和同学。 等大伙陆续到了,全都围坐在一楼客厅裡的圆餐桌旁,衣架上挂不下西装了,這些男人也不讲究,上衣要么搭在椅背上,要么丢到沙发裡。 沈奚跟着谭庆项在厨房帮忙,其实轮不到她,只是她怕应付這些公子哥,一個赛一個伶牙俐齿,稍有不慎被抓到把柄,就是一场调笑。 “侗文,”有人道,“你在上海好几处的公馆,偏要住在這小公寓裡,是图什么?” 傅侗文把茶杯在桌上轻敲着,笑着說:“這公寓是我太太的,不是我的。” 說话间,望一眼厨房门口。地上是個人影,裙角飘荡。 “寄人篱下,很浪漫啊,侗文。”另外的人搭腔。 在众人笑声裡,傅侗文把茶杯放下,对戴眼镜的男人认真道:“你若有空闲,北上一次。” “怎么?是有要紧的事?”对方收敛了笑容。 “两件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 沈奚端了两盘菜,西湖醋鱼和青蟹年糕,是谭庆项拿手的菜。 “你带我一张支票和两箱金條北上,给周礼巡,款项的数目太大,需得你亲自走一趟。” “這好办,我這两日就安排北上路程和火车。”对方答应了。 旁边人插话:“這么大一笔钱,是要办大好事了?” 傅侗文快意一笑:“要组建参战军,我們也想要出军队去西方战场了。” 這是個好消息。這两年虽然一直在输出劳工,参与這场世界大战,但总会怕那些西方大国战后会抵赖,到时不承认中国的贡献。如果有参战军,再好不過。 “你如此一說,我迫不及待要北上了,就明晚吧。”戴眼镜的男人欢喜不已。 “我是最好你早动身的。”傅侗文答。 “替三哥把清和叫来。”他对沈奚說。 “嗯。” 沈奚到厨房间,让傅清和到客厅說话。 傅清和穿着沈奚的衣裙,两條长辫盘着,立在桌畔,還像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三哥。” 傅侗文颔首,对戴眼镜的男人道:“這回是我借着父亲病故,才让清和到上海奔丧。不管是生是死,在那位司令心裡,這笔账是要算在我头上的。” “這我明白,清和的夫家不会善罢甘休的,你這裡会不会有麻烦?”对方說。 他摇头:“我不怕别的,只怕她长久在我身边,会暴露了行踪。” “三哥。”傅清和因他成亲的欢喜渐散了。 “听三哥的安排,”傅侗文让她先不要說话,“我让翰二爷带你回去,還会给你一封信,你到了北京,见到辜家小姐,把信给她。” “幼薇姐?” “对,她结婚后,要跟丈夫去法国做外交官。你自幼和她要好,其实不用三哥的面子,你和她的交情也足够了。” 傅侗文把准备好的信,递给傅清和:“信裡有张支票,你连信一起给辜家小姐,她会帮你处理好一切。只是清和,你要好学一点,长久在那裡居住,是要学法语的。” 他看向沈奚:“這一点你嫂子是榜样,她的英语就是到纽约学的,不過半年時間。” “逼一逼自己就好,”沈奚附和他的话,“生活所需的东西,学得很快的。” 傅清和点头。 远嫁過一次的人,对背井离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不会過于忐忑,只是担心连累傅侗文:“若是他们找三哥……” “三哥是应付不来的人嗎?”他反问。 傅清和摇摇头,她最信任的就是他。 “你沒問題吧?”傅侗文看那位戴眼镜的仁兄。 “小事情,”对方說,“明天我定了日程,电话给你說。” “好。” “我說,沒正事了吧?”旁观的少爷们都等得急了,其中一位直接去厨房端了新菜上来,“快,快,我們是来吃喜酒的。” “沒放香油呢!”谭庆项拿香油瓶追上来。 谭庆项咕嘟咕嘟倒香油,另外一個自力更生开红酒,技术太差,万安瞧不下去了:“七爷,您交代一句就好,别糟蹋我們家三爷的好酒了。木塞烂了,回头怎么收啊。” “嘿!爷我替你干活,還被你教训啊?” 大伙笑。 开了红酒,傅侗文亲自给在座的人倒了一点:“昨晚喝得多了,今夜就這样吧。” “那不行,”不满的人撸起袖子,“来,有好酒都上来。” “他身体不好,要少喝。”沈奚脱口而出。 “嫂子别急,他不能,我們能啊。” 在笑声裡,戴眼镜的仁兄举了杯,对沈奚敬酒:“今日也随侗文這裡的辈分,叫你這姑娘一句嫂子。” “叫三少奶奶,這個好听。”傅侗文剥着盐焗花生,随口道。 沈奚在桌下踢他的皮鞋,他咬着花生米,躲闪开。 “好,三少奶奶。” 沈奚端了酒杯,立身和她碰杯,她刚要喝,被对方压下杯口:“嫂子喜歡珍珠?” 沒来由的一句,她今天并沒带任何首饰。 沈奚不太放心地摸了摸耳垂,也是空的:“嗯,是。” “這样啊,”傅侗文右侧的人击掌,大笑,“找到源头了。” “我就說,一定是为了女人。” 沈奚越发莫名,偏傅侗文镇定自若,啪地一声轻响,捏破花生,一低头,笑着剥。 搞什么名堂? “嫂子是不知道,咱们傅家這位三爷,過去两年把北京城能见到的、值钱的珍珠都收走了,”有人为她解惑,“是——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卑劣至极啊!” “我們都知道,是为了個女人,”戴眼镜的仁兄接话道,“今日得以解惑,死也瞑目。” “那万一不是我呢……你们不是问坏事了?” “不可能的,一定是嫂子。” “前些日子我在北京,问過徐老四,他說了,当年在广和楼的送钱局裡,嫂子就露面了。” 傅侗文喝红酒,吃花生,好不自在,任他们追溯過往。 沈奚脸皮薄,默默地喝了两口红酒,在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裡脸愈发热。這些男人都比她大不少,一口一個嫂子叫得顺,拿着珍珠的事說,你来我往地逗他们。 最后傅侗文拍拍手上的细碎:“差不多就可以了,也就今日不和你们计较。” “三哥這是护内了。” “侗文啊,你也就结婚這一回,還是新式的,让我們消遣消遣怎么了?” “酒都给你免了,你也差不多就可以了。” 傅侗文也无奈,客是他請来的,新人喜宴都要被刁难。 幸好男人们的话题多,不会只盯着這一处,后来话题转到别处了。 “你们两個倒是来個新式的仪式啊,”大家觉出少了個环节,催促說,“至少要抱抱吧?象征式的。” 傅侗文把她的手拉過去,两手合握在掌心裡。 這意思是,握握手就算了。 原本是示意性的,可這一握握了许久,傅侗文旁若无人地望着她:“這算礼成了。” 她轻“嗯”了声。 两人在灯下,相视而笑,真有一点仪式性似的。 她挣了两回,傅侗文终于放手了。在座的每個都娶了好几個姨太太,却和沒见過世面一样,闹得厉害。谭庆项不喝酒,只负责做菜,后来闹就闹得凶了,他這個厨师很不安分,添油加醋着起哄,把在座的全灌醉了。满满挤了一屋子的人,横七竖八地沒地方躺,万安一边抱怨着,一边把新晒的竹席铺在地板上,伺候诸位少爷休息。 “這儿就不用你了,新郎官,”谭庆项拿了筷子,填补自己的胃,“上去吧,洞房去。” 言罢拖长音一声叹:“好生羡慕啊,你個天煞孤星也有老婆了。” 傅侗文拍拍他的肩,沒安慰。 沒什么好安慰的,不過是自己看不开,为自己作了個茧。 他们回到房间裡,书桌上银色的小碟子裡装满了糖果,還点了一对红蜡烛,床上的被褥来不及买新的大红色了,也是挑了接近的颜色。是喜房的样子。 “简陋了点。”傅侗文打量着。 “天天睡在這儿……還做什么表面文章啊。”她嘲笑他。 “三哥刚要给你做点表面功夫,让你一說,倒是进退两难了。”他笑。 要做什么? 傅侗文牵她的手,让她在床边沿坐下。沈奚见他神秘地笑着,心想他今天笑得真是多,這样想结婚的好处還真是大。傅侗文把电灯揿灭,在黑暗裡摸到床头壁灯的开关,打开来,屋裡暗了不少。“你来,坐左边一些。” 他弯腰到地上,右手到床下,拽出了一個皮箱子。 两支蜡烛顶端的烛火在夜风裡摇荡着,如同她的心。 皮箱子在她脚尖前,敞开了。裡头是一個個精巧的银制珠宝盒,全是一個样式定做的,傅侗文凭着印象将其中一個中等大小的拿到手上。 他单膝跪地,如同西方骑士追求公主的姿态,面朝她,抬了铜扣,开盒。 金色珍珠的项链,同式样耳夹,比游轮上送她的要大,每一颗珍珠都有拇指盖大小。 东面壁灯,西面红烛烛火。 他们像在密室内分享无价之宝的一对小夫妻,带着喜悦的心情,保持着安静。只是她的心,随项链上变幻的珠光,也在起伏变化着。 “三哥不是個奢侈的人,唯独买這一箱子不手软,”他低声說,“因为是给你的。” “可你到上海前……和我都還沒联系。” 那些宾客们說,這都是過去两年买的,那时的他怎会想到,会和她重温鸳梦? 他默然,過了会才說:“你是从傅家出去的,真要跟了别人,我也不能让你嫁得像個沒家的孩子。若是我娶你,這些是聘礼,别人娶你,這些就是嫁妆。” 沈奚心酸,眼也酸,低头,用手背压自己的眼睛:“你不要骗我今日哭。” 傅侗文把首饰盒扣上,放到她手边,两只手在她眼下,一左一右地抹去她的眼泪。如同当初在胭脂巷般,低声笑說:“怎么就喜歡在過年和结婚的喜日子哭?” 言罢,轻声取笑她:“還是個孩子。” 他眼裡有红烛,有窗外的夜空,她被他看着,总觉自己不止是身处新婚之夜。她也是归家的燕,山遥水远地找到他,找到了家。 ※※※※※※※※※※※※※※※※※※※※ 一直跟着你们的评论捉虫,哈哈哈哈 酝酿了好久新婚的情绪……就酝酿到了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