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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勿忘三途苦(4)

作者:未知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最后我還是不忍心,我不甘心,不想沈家一個人都不剩。在抄家前,让侗汌带着钱找人疏通此案,却被我大哥发现了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傅侗文后来回想,父亲怀疑他参与革命,也必定和此事有关。母亲能知道沈家是他一個心结,也一定源于当时的行贿。 “你父亲曾怀疑你二哥也参与革命,可你二哥从未承认過。你父亲說,倘若沈家十几個子弟和他都死了,希望我能见一见你二哥。我想到你父亲的话,命人在行刑前救下你二哥,”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最后也失败了,幸好,他们意外带回了你。” 不,绝不是意外。 二哥…… 沈奚突然全明白了。为什么二哥会是送自己离开的人,为什么他知道全部的事,還在笑着嘱咐自己要忘记沈家,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那天夜裡,二哥悄然把她从卧房裡抱出来,避开奶妈和丫鬟,避开家裡的人,他是想要把唯一活命的机会给自己…… 月下,二哥走在后花园裡的脚步声還在耳边,他经過那些個院子,可曾心中酸涩,不能救出所有的弟弟妹妹?他走得急,走到不稳,两次都要摔跤。二哥是富贵公子,平日裡端着架子,怎会有那样狼狈?那可是曾经怀抱六岁的她,敢放言說日后把半個广州城掏空了,买给她做嫁妆的二哥。 他踏着青苔碎石路,赶的是最后的生路。 月色如华,锦缎似地铺在脚前,她犹然记得,自己要上马车前,低头看到二哥的皮鞋上有泥土,裤脚也是脏的…… 二哥将大义、将日后、将前途的路都告诉她。她似懂非懂,只晓得要逃命。 临别,他想给她留点东西,可摸遍浑身上下,连块像样的玉佩、指环都沒有。古人生离死别都讲究要這种物事,可他沒习惯戴這些,连钢笔也沒有,钢笔别在西装外套的口袋上,他怕下人们注意他,在将近年关的深夜裡沒拿外衣,只穿着衬衫长裤就出来了。 后来仿佛是窘迫于自己的慌张,又遗憾于今生就此别過,再无相见的缘分,二哥把她的双手攥着,反复搓热着:“二哥沒什么能给你的了,央央,日后到哪裡,做什么,是生是死都要活得像沈家人,”搓不热她的手,是来不及了,“北京冷,不比在广州。” 這是二哥最后留给她的话,說北京城是個比广州冷的地方。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這個小妹妹辗转逃命大半年,入京时已是六月。 …… 沈奚眼泪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双眼。 她渐渐喘不上气,抓着自己的连身裙前襟,急促呼吸着,喉咙和气管都像被什么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傅侗文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握她双手,是滚烫的:“不舒服?” 沈奚声音沙哑,低声祈求:“不要停……” 她的悲恸,无限被放大在灯下、眼前。 傅侗文看着這样的沈奚,何曾不心疼,他甚至庆幸她還肯让自己握住双手。对于她来說,自己還是可以相信的人,哪怕他将這件家族往事隐瞒了這么久。 他用手掌抹掉她的眼泪:“因为侗汌行贿的事情,父亲和大哥已经怀疑我,当时我不能再送走你。于是只好把你养在烟花馆裡,把你当成我豢养的幼女,才沒有人怀疑你的身世。” 他又道:“当时傅家正盛,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家仇,凭你一人的力,除了送死什么都做不到。但只要我活着,就会保你日后的锦绣前程,日后的平安一生。” 原来在烟花馆外,轿车裡的傅三說出這句话,并不是随心而想。 他說: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她想错了,全想错了。這不是一句旧时代英雄式的示威,也不是一句笃定的预言,而是他压在心头多年的隐秘。 “你会平安一生,嫁给一個普通但富有的人结婚生子,沈家的财富,我都会還给你,”傅侗文低声道,“宛央,我对你說我曾以父子礼,为人守孝三年,就是为你的父亲。沈家不该亡,我也不会让沈家亡。从我为你父亲守孝开始,我就姓沈了,我日后的子孙也都会姓沈,延广州沈家血脉,上广州沈家的族谱。” “三年后,守孝期满,我才去了解你的姓名身份,是沈家哪一房的,生母是谁?沈宛央,宛在水中央……” 讲到這裡,广州沈家的旧案已结束。 余下就是沈宛央和傅侗文的事情了。 三年守孝期满,他拿到沈家几张黑白相片,其中一张背面写着:宛央,宛在水中央。 照片裡她十岁的模样,穿着旧式的裙褂,脖上却围着一條小小狐尾,挽着清末的少女发髻,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折扇,惊讶地望着镜头。虽面容端庄,如初开的牡丹花,可眼神出卖了她。傅侗文猜测,是西洋相师点燃镁光粉后,吓到了她,才有這错愕慌乱的相片。 他将她视作妹妹,并沒有要见面的打算。 他希望她永远不知道傅家,不认识傅家的人。 若不是花烟馆的一场命案,他不得不出面带走她。为了怕人泄露她是沈家女的身份,大小接触過她的人都打点妥当,送离北京。 在傅家,他不想和她有過多的交集,后来送她去纽约,也是在說“不宜再见”。 可其后种种,却是因缘际会。 “两年前我放你走,和辜家小姐沒半分关系,那时我和她已有了私下约定,待她择一合心意的夫婿,婚约就自然作废,”他說,“那时我父兄势力正盛,我手脚皆缚,生死不由已。当时的傅三不能,也不敢留你在身边,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宛央,你是沈家留下的最后血脉,侗文能死,而你不能。” 他被困后,最庆幸就是沈奚留在了上海,却沒料到她会孤身北上,涉险寻他。 袁世凯登基,父兄是最得意时,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大哥痛下杀手后,沈奚会如何?做事惯有杀伐决断的傅侗文,在她的去留問題上摇摆不定,一时舍不得,怕她一走就是此生难见,再无可能,也怕她于乱世中颠沛流离,保不住身家性命;一时又想狠心割舍,乱世也比傅家安全,倘若他死,她必是死路一條。 割舍二字,說来容易,容易的是挥刀“割”,心头“舍”才是难关。 傅侗文不再說话。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上海滩最该热闹的徐园,竟除了沙沙雨声,再无其它声响。香炉的白色飘烟被风吹散,墙壁上那一缕黑影,上升,散开,消失。 两個活生生的人相对着,像是连呼吸也沒有的画中人,徒有寂然。 不知過了多久,门外仆从唤,傅侗文离开房间。 沈奚隐约听他和徐园老板交谈,說是太太身子不适,要将园子包到明日夜裡。很快有丫鬟抱来的被褥,把沈奚扶到一旁,将红木镶瘿子的七屏烟榻铺成睡榻。矮桌子搁到地上。傅侗文知她无力撑着,把徐园這上等包房作了傅家暖阁。 她是沒力气坐着了,躺到烟榻上。 雨顺着窗边,潲到屋裡地面上,已经汇聚成了水洼。两個丫鬟踌躇片刻,不敢弄出动静,不敢去擦。因怕邪风吹烟榻,害沈奚生病,其中一個把撑着窗子的铜钩摘了,关上窗。 雕花窗闩竖起,“咔哒”一声。 沈奚最后一点清醒的记忆,停驻在這裡。 她蜷曲着躺在棉被裡,烟土的香味挥之不去,是過去在這间包房裡的客人们留下的。眼泪流半個时辰,停半個时辰,壁灯的红光,正照在她眼皮上。她想唤人来关灯,可說不出话,喉咙過了炭火,身子也是,前情旧债从地狱的火坑裡被翻出来,烧烫着她。 到后半夜,屋裡的光源沒了,她烧得糊涂,在关灯的一霎那以为是火烧着了,翻了身,险些落到地上。沒到天亮,有医生来,好像還是她熟悉的人,是西医院裡的医生。有人给她喂了退烧的药片,有人给她剥下长裙,在擦着手脚胳膊,等她渥了汗,再换干净的衣裳。 汗一层一层,不间断。 沈奚极少生病,更是病来如山倒,天亮了退烧,天昏了再烧。 在迷糊裡,昨夜裡傅侗文的话颠来倒去,重复着。 還有许多傅侗文沒說的,她也全猜到了。 他父亲死前,父子两個在医院裡为了傅家家产的争执,她還清楚记得,做傅家的逆子也罢,决定做沈家儿子也罢,他傅侗文再绝情,也都无法脱离他前半生身为傅家子孙的身份和儿时长大的记忆。 他怕她对傅老爷寻仇,他怕她杀了他父亲,也怕父亲会杀了她。 连沈奚自己也无法预料,倘若在傅侗文父亲死前知道這一切,会選擇如何做,会杀人报仇?成为傅侗文的杀父仇人? …… 第二夜,她再高烧,半梦半醒裡,见到的都是那個以死换自己生的人。 梦裡头,二哥带自己去珠江上找卖艇仔粥的木船,自己一句“妙极”,他便高兴地包下一日的艇仔粥,赠過往的渔家; 梦裡头,珠江江面上有龙舟划来,二哥让她望远处,是洋人的汽轮船,他告诉自己爹爹要回来了,是从西洋、从欧洲带着订单回来的; 梦裡,還有鹅鸭栏码头,沈家的工人们在搬运着货物,她好奇望着,望码头角落裡,一個剃头摊位前,十岁的少年在给人剃头,二哥是假洋鬼子,早沒了辫子,還要模像样地做了回剃头客,只为满足她近观的心愿; 沈家有后花园,也有专门摆放盆景的园子,园中路如迷宫,围墙有半人高,墙上摆着一盆盆各式样的花盆景,二哥和一位小姐初次相见,她躲在远处跟着看,被倒背着手走路的二哥瞧见了,他捻着盆景裡的一粒碎石子丢過去。迎面的石子,落到她脚前,她惊叫,那位小姐也尖叫,园子裡的丫鬟小厮们全乱了,围拢着大小两位小姐,唯有二哥在大笑。 …… 沈奚的手失了重,从床榻边沿滑落,惊醒了她自己。 她糊裡糊涂地盯着未点亮的灯,回忆自己是在哪。骨头像被人解剖拆解過,再重新拼凑起来,动一动都有酸痛,连自己躺着的姿势都很怪异。她想喝水,矮桌在眼前,摆着茶壶和单個茶杯,一看便晓得是为她准备的。 沈奚艰难地爬着,翻身,坐在烟榻边沿,揭了杯盖儿,端起喝了口。 温的,還沒凉透。 她捧着茶杯,還沉浸在旧梦裡。二哥知晓一切,送走她前事无巨细叮嘱着日后的事,却唯独沒提到沈家仇人是谁。连他,也不想自己活着是为了寻仇。 她怔忪着,好似在劝解自己放下。 到了今日,傅家老爷和大爷一個不在了,另一個生死未卜,他能做的全都做了。傅侗文有什么错呢?错在生于傅家嗎?就像四爷、五爷,他们有什么错? 可沈家人呢,谁又错了…… 纠缠的生死债,人命债,困着她。 寂寂的空间裡,她从天将亮,坐到了日头高照。 因为昨夜雨停了,窗户也开了半扇,日光顺着窗落在地面上。扇形的白光影裡,還有雨潲进来的痕迹,将将干涸,水印子還在。 沈奚怕那扇门打开,怕他问自己,该怎么办。她不知道。 门缝下,能瞧见透进来的光。她看着看着,眼睛发酸,稍许闭目,就听得脚步声来回走。“三爷!”突然的惊呼入耳。 随之而来是纷乱脚步声。 是心病犯了?沈奚慌张立身,脚背撞到矮桌上,撞翻了茶壶茶盏。她顾不及這些,把茶杯也扔掉,跑到门前,猛推那扇门。 门外的日光,刺得她眼睛睁不开,她脚下发虚着,跑出去两步,见着他的影子,一下子扑上去:“你要不要紧?药呢?在哪裡?” 艳阳下,傅侗文因为亲自伺候她一日两夜,人很憔悴,可他站在這裡好好的,并沒有犯心病的模样,只是咳得厉害。他从昨夜裡开始咳嗽,怕吵醒她,才到门外楼梯口坐着。不留神坐久了,起身时眼前发黑,险些摔下去。 沒想到,沈奚竟已经醒了,還听到這动静。 他低头,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看她眼泪和過去一般毫不掩饰的焦急,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何为劫后余生,就是如此了。 “药呢?快說啊!”沈奚昏头昏脑地在他身上所有口袋裡翻找着,完全失去判断力。 眼前水雾模糊着,她找不到。 她因为惧怕手不住颤抖着,直到被他抱到怀裡,還在他心脏病发的假想裡沉浸着。傅侗文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心脏在的那個位置,沙哑着声音說:“我沒事,央央,三哥沒事。央央……” 他下巴压着她的头顶,轻轻蹭着她的发丝。 這一日两夜,他怕自己推开這扇门,更怕她来推开它。他怕她病好了,想明白了,告诉自己夫妻缘分到此止步。 沈奚失声痛哭,哭湿了他的衬衫前襟。 傅侗文抱着她,陪着她,时不时压抑着低咳两声。 他正巧面朝的是东方,上午日头猛烈,照得他睁不开眼。凌乱的黑短发,邋遢的衬衫,還有下巴上生长出来的胡须,都在阳光裡暴露无遗。 听她哭声弱了,他用脸摩挲她头顶的发丝,玩笑說:“三哥這身子,再等两年,也就到头了。” 沈奚心中一凛,推他,埋怨地盯着他。 他反而笑,两手捧她的脸,为她擦泪,再将黏在脸边的发丝一根根理到她耳后去。最后,他用掌心抹去额头的汗,望着她眼睛,望到那张黑白相片裡去。 “不要走了,三哥舍不得。”他低声說。 沈奚像要在這刺目的阳光裡,把后半辈子的眼泪也流干净,双眸再次湿润,因为哭得太多,眼眶都有了沙疼感。 “怎么又哭了?”他笑了,静了会儿,又一次說:“是真舍不得。” 這就是在胭脂巷,他在雪地裡点燃那三百响后想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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