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_59
月挂中梢。
烛光摇曳，将孤身坐于床畔的人影拉得或远或近。
青竹将窗牖关上，几番犹豫之下，刚想上前劝女皇休息，却被同样候在一旁的影歌伸手制止，自朱榆出生他便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所以知道這时候的陛下更需要的是什么。
门被轻轻合上，寝殿又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不知道沉寂了多久，好似实心木头的朱榆像是突然有了知觉一样，将手伸向了高长佩的腹部，却久久不敢将手掌落于其上。
“你可以選擇离开這裡”
朱榆身后突兀的出现了沒有掺杂任何情感的声线，這道声音直接让她的背脊绷直，悬空的手掌渐渐收拢，随之也收起了柔软的愧疚情绪。
朱榆沒有回头，毕竟，看与不看并沒有两差。
“再等等……我现在還不能离开。”
“你沒有時間了。”
“我知道！”
神秘来客对朱榆的犹疑置之不理，无情的将她一直捂在心裡的残酷事实揭露，朱榆就像是被冒犯的困兽，声音不自觉多了几分生硬。
十年了，這人始终這般无礼，可以随意而莽撞的进入她的世界，也可以虽是淡然退场不留一丝痕迹。
初见是在朱榆八岁，那时她已经在赵晋身上学会了什么叫残暴狠辣，出于弱小生物的自救本能她开始小心的讨好着赵晋，而赵晋在察觉到小可怜的示弱行为之后，也卸掉了虚伪的伪装。
那时候，或许是新鲜劲，赵晋很喜歡朱榆拙劣的示好。
直至那年的一场雷雨夜，幼小躯体泡于水潭中，寒气的催化下她的双腿第一次化出了鱼尾，那晚除了赵晋，见過她化形的侍者就再也沒见過。
也是那场异变之后，這人就偷偷的出现了。
就在朱榆惶恐自己是個怪物的时候，他用和如今一样的冰冷的语气告知了朱榆泉先一族的存在。
他說：泉先是东伊的守护灵，而他是泉先的守护灵，独属于朱榆的守护灵。
他還說他要带她走，也只是带她一人离开，朱榆拒绝了。
总的来說，第一次的相遇是愉快的，這位神秘访客很厉害，能够无视高墙红瓦，轻易的带着朱榆见识真正的天地，也让她鉴定了外面的天确实要比皇宫裡面的蓝……
之后這人教会了泉先一族的乞灵舞，便像是泡沫一般消失了，朱榆還为此哭红了好几天的鼻子。
第二次重逢，是在朱榆十五岁，东平王身死的事情刚刚传回皇城，而朱榆也在赵晋的折磨下身体、精神都近乎走向灭绝，身体更在那时候赶上蜕鳞，半只脚近乎踏上与族人相见的黄泉路。
那一次，赵晋奔袭万裡，寻着当年清帝抓捕泉先的路线，追溯到了护国河脉的源头找到了泉先一族的生息之所，汲取已经见底的灵泉欲为朱榆续命，也因此被泉先一族的怨咒缠身，身体至今留下了顽疾。
不過朱榆并不会知道這些，因为赵晋取来的灵泉并沒有派上用场，消失了七年的人出现在他的床畔，抱着她找到只有清帝知道的皇家禁地，那点满壁白蜡的石室。
不過，就算知道了又怎样……
朱榆残破的身体和灵魂，在寒潭中得以蕴养，她仅剩的生机在进入石室之后便开始减缓流逝，甚至得到了修补，朱榆也在這间寒凉的石室裡听那人讲述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残暴君王残忍折磨守护灵、糟践国运的糟糕故事。
抽美人皮做扇、扒人身鱼尾骨熬汤，炼油脂做长生蜡，甚至她的存在仅因为半人半泉先的血亲血肉能够为清帝化解泉先所有怨毒的诅咒……
這個故事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遍体生寒，而朱榆更是抖得像是一個鹌鹑，在寒潭中蓄了一分力道就想挣扎着逃离這個令她心安的诡地。
第一见，他的出现带给了朱榆广阔天地的蓝图样貌，知晓了世间广阔非一堵宫墙，第二见却只留下了一族怨怼的诅咒，和她那该死的使命。
在民间流落的那段時間，常常听到闲暇时的百姓议论中曾出现：女皇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那时，恍惚听到及耳朵的朱榆几乎笑出了声。
上至三公九卿的世家、下至三教九流的平民百姓，沒有一個人的存在卑贱到生命的源头，只是作为亲生母亲的解药口粮，作为父亲为全族报复的诅咒工具。
這人每一次的出现都给了朱榆一個選擇的机会。
离开，是东伊守护灵的彻底放弃，国君的无药可救、让他们彻底放弃了世代福佑的生灵，灵泽换咒诅，這是守护灵最恶毒的报复。
留下，是东伊守护灵对守护生灵的最后一丝眷念、怜悯，给這個国家留下最后一丝生机。
抉择在朱榆的手上，却不是朱榆自己抉择的，简直可笑！
第三见，她无病无灾，可這三年每一次对命运的挣扎，都宛若跳梁小丑的自白，无趣得紧。
朱榆将高长佩的手掖进锦被中，她在父体中时就背负了诅咒，又怎配子嗣绵延、享高堂之供，她早该就有這样的觉悟的，心中的侥幸，却是生生的害了一個本该风华的男人。
“我這三年战战兢兢的谋划，你躲在暗处一定看够了我的笑话吧。”
朱榆的身体本就单薄，长時間枯坐着，动作迟缓了许久才终于转身。
所见者，似人、似妖、更似魔。
朱榆的問題果然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他的周遭萦绕着沉沉浮浮的灰雾，根本看不见真容，更遑论神情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清帝折磨了一只恶魔，而我又唤醒了這只恶魔，此时我若是一走了之，恐怕四国将再无东伊之名……”
“你会死”
来人宛若地府判官在生死簿上圈定了朱榆之名，给出判决。
朱榆嘴角微翘，眼眸清明而凝实，何见半分懦弱。
“既如此，我便拉着他一同下地狱，谁让我是，女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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