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3) 作者:未知 嘤鸣在慈宁宫听信儿, 坐立难安。 早前在家的时候,她母亲总說她是和尚托身的,什么都不往心裡去,除了自己的生死, 对什么都不上心。如今嫁到夫家,皇帝的安危牵动她的心。她想她再也做不成和尚了,她注定要在红尘中翻滚, 陪着那個呆霸王一起,水裡来火裡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精神一震,抬起眼朝门上瞧過去, 可来的只是添炭的宫人, 不由感到一阵灰心。 太皇太后和太后也是一脸凝重,到底這回的事儿是大事儿。薛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或能引出一個公然造反的来, 就有了绝对的借口将他们斩草除根, 不怕天下悠悠众口說皇帝過河拆桥,說皇帝坑杀忠臣。 当皇帝是真不容易,单单政绩出众远远不够, 你要做到滴水不漏,否则将来的野史就有足够的谈资来编排你。当然笔头子在别人手上, 你无法控制那些为唾沫星子而生的酸儒, 但至少让自己在正史上沒有污点, 皇帝现在做的, 正是洗清污点的事儿。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嘤鸣虽然懂得皇权的严酷和丑恶,但世上哪裡来绝对干净的人?身在漩涡中心,沒有一個人能独善其身,连她自己也开始动用权力,一旦尝到這种滋味后,人心就再也纯粹不起来了。 可她這会子只担心自己的男人,她坐在圈椅裡,紧绷着脊背,气都提到了上半截。外头有人往来,她一次又一次张望,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她转头瞧太皇太后,“皇祖母,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沒有?” 太皇太后垂着眼皮,脸上神情肃穆,“别慌神,要沉得住气。你是在升平的年代入宫的,沒见過最动荡的时候。那时诸王作乱,我們孤儿寡母腹背受敌,形势远比现在严峻,终归也苦熬過来了。這次的事儿不算什么事儿,该担心的是薛家,不是咱们。” 嘤鸣道是,太皇太后经历了四朝,见得太多了,仿佛世上沒有什么能撼动她的意志。她就那么静静坐着,不动如山,嘤鸣看着她,心裡也渐渐沉淀。隔了很久,终于见中路上有人快步进来,是董福祥回事儿来了。进门给几位主子打千儿,“回老佛爷、太后并皇后娘娘,关帝庙那头叫侍卫围得铁桶一样,压根儿进不去。奴才在外围扫听,据說先头有打火铳的声响,這会子都炸了锅了,不知道什么情形。” 嘤鸣坐不住了,瞿然站起身问:“哪裡来的火铳?是外头朝裡头打,還是裡头朝外头打?” 董福祥說是外头朝裡头,“這会子关帝庙方圆二裡都包抄起来了,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嘤鸣啊了声,怔忡着坐下来,喃喃自语着:“外头朝裡头……外头朝裡头……” 太后见她有异,忙道:“你别急,皇帝有成算,出不了岔子的。” 嘤鸣点了点头,仍旧觉得心神不宁。她也知道皇帝有成算,可面对亡命之徒,有多少意外谁又說得准呢。如今不像早前那阵子了,用箭用弓/弩,百步之外能取人性命。那火铳远比弓箭厉害千倍万倍,所以她听见說有打火铳的动静,自己的腿就先软了。 正焦灼得不知怎么才好的时候,派出去的人又来回禀,說关帝庙外的包抄都撤了,但黄幔城裡头的消息依旧封锁,传不出来。 嘤鸣捏着帕子琢磨,应当不要紧了吧,既然包抄都撤了,就說明那個放火铳的人给拿住了,八成是這样的…… 果然這個猜测沒隔多久就得到了驗證,坤宁宫打发出去的人进来行礼,扬着轻快的声调說:“回老佛爷、太后及主子娘娘,奴才上那头打探,正遇见了咱们国舅爷。国舅爷怕娘娘担心,命奴才给主子们传话,說万岁爷一切都好,請主子们放心。這回拿人就像围猎,薛家老三及其同党落进了網兜裡,已经就地正法了。尸首叫众臣工验明正身,確認是赫寿无疑,眼下九门提督点兵,上薛家查抄去了。” 殿裡等信儿的终于都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一切平安就好。嘤鸣庆幸之余又觉得伤嗟,薛家就這么一败涂地了。原本退一万步,薛公爷死后,至少门头不会倒,即便被圈禁,至少深知還有個娘家,在她生死忌的时候,有人惦记在她灵前上一炷香。眼下算真的完了,薛家命脉断了個一干二净,皇帝就算念及薛公爷早年功勋,不诛连薛家九族,但本家也难逃厄运。连那些幼小的孩子,只怕都免不了沒入辛者库的命运。 太皇太后抚胸,到這会子才显露出一点疲态来,“阿弥陀佛,上天保佑,只要皇帝安然无事就好。” 回事太监說是,“国舅爷說了,那把火铳确实是冲着万岁爷来的,当时他在二十步外的地方站班儿,眼见主子中枪,吓得肝儿都碎了。后来才知道,是一等侍卫噶尔图替了主子,那一枪也确实伤着人了,噶尔图流了满地的血,差一点儿就要了命,倘或不是有他替,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单是這样的描述,已经叫人惊出了好几身冷汗。当时皇帝的御辇裡坐了两個人,登辇的是皇帝,下辇的是噶尔图,赫寿远距离击杀看不清人脸,一旦火铳点着了便是极大的动静,很快就暴露了藏身之处被围剿了。只是皇帝在嘤鸣面前沒有過多提及第二天的安排,单說心裡有数,让她不必担心。這种话哪裡能切实安慰人,她的情绪扎扎实实大起大落了一番,眼下身上沒了力气,人便有些软了。 “万岁爷什么时候回宫?”她勉力支撑着吩咐,“你再去探,要亲眼见着主子才好。” 回事太监道嗻,又打一千儿退了出去。 嘤鸣对太皇太后和太后笑道:“奴才這会儿腿肚子裡還转筋呢,到底明白了皇祖母和皇额涅早前经历的变故,换了我,真不知怎么才好。” 太皇太后這时才有了笑模样,“人都是逼出来的,逆境裡头别指着别人救你,一切都要靠自己。怎么熬過去呢,只有硬扛,不能慌,一慌就自乱阵脚。咱们這样的人,外头瞧着享尽了荣华富贵,可他们不知道,這份基业要经历多少大喜大悲才能守住。幸而今天有惊无险,這是你大婚之后的头一個坎儿,迈過去了,往后就顺遂了。” 嘤鸣說是,“還是奴才欠缺历练,這么点子小事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接下来就能踏踏实实的了,嘤鸣等有了皇帝的确切消息,知道他就要回宫了,這才从慈宁宫辞出来。天上還飘着细细的雪呢,她仰头看,冰凉的沫子落在脸上,仿佛听得见消融的声音。回到东暖阁裡,头重脚轻浑身难受,海棠见她脸色发白,小声說:“娘娘,奴才伺候您躺下歇会子,才刚绷了半天,想是累坏了。您有哪儿觉得不舒服的嗎,奴才传周太医来瞧瞧,好么?” 嘤鸣摇摇头,說不必了,“我歪会儿就成,你打发人上养心殿瞧着去,万岁爷回来了就进来知会我。” 海棠嗳了声,和松格上来替她更衣,待她躺下了,這才从暖阁裡出来,上外头办事去了。 那头殊兰心裡也惦念,可她知道自己的牵挂得有度,即便心裡七上八下,也不能胡乱凑热闹。她等到了下半晌的时候,姗姗从静憩斋出来,原想上坤宁宫听消息去的,又忌讳自己不留神叫人看出端倪,临要往南又改了主意,脚下留连了一阵儿,和边上小宫女沃沃說:“咱们上御花园瞧瞧雪景去,好不好?” 她是客,因此坤宁宫的人待她都很客气,既然要去散散,断沒有說不好的。领着往北吧,過了北门就是御花园,要說御花园裡的景儿,一年四季都很好,春天有春天的盎然,冬天有冬天的洁净。顺着一條弯弯曲曲的小道儿往前走,過了养性斋就是千秋亭,那地方地势高些,在亭子裡站着,能看见御花园大部分的风景。 “咱们上那裡头坐坐。”殊兰温言问,“你冷不冷?要是冷,咱们走一圈儿就回去。” 她是個体贴的人,因此虽是像逃难一样被接到宫裡来的,坤宁宫大部分人都不讨厌她。沃沃笑了笑,說不冷,“姑娘进宫后,今儿還是头一回上园子裡来呢,奴才陪您逛逛。” 可正說着话,假山石子后头转出两個人来,打眼一瞧,是怡嫔和她跟前大宫女。见了殊兰哟了声,“這是殊兰姑娘不是?咱们在皇后娘娘宫裡见過两回,姑娘认得我么?” 殊兰自然认得她,贵妃每隔三天就要率领后宫妃嫔进坤宁宫請安问吉祥,這些主儿大部分话不多,只有這位怡嫔娘娘能言善道,因此殊兰对她的印象很深刻。她冲她福了福,“小主儿万安,今儿這么巧的,竟在這裡遇上了。” 怡嫔道:“雪不怎么下了,连着在屋子裡闷了好几天,今儿出来透透气。”一面說一面亲亲热热携了殊兰,“我早前就想结交你呢,宫裡姐妹不多,找见一個合脾胃的很难得。原想上静憩斋登门拜访的,又恐您不爱热闹,所以一直沒好意思去瞧你。” 殊兰被她的热情弄得有点儿无措,才要說话,就听怡嫔吩咐身边的宫女:“手炉不怎么暖和了,回去重换炭来。”顿了顿又笑道,“我今年闲着无事,学人冻了果子,回头捧着手炉赏雪吃果子,也挺有意思的。小喜,你带着殊兰姑娘跟前的人一道回去,把果子搬来。” 這就是成心的要把人遣开了,可又不好不去,沃沃犹犹豫豫的,被怡嫔的宫女牵了手道:“好姐姐,你陪我一块儿走吧,我就生了两只手,怕顾不過来。” 两個宫人走了,只剩下怡嫔和殊兰,怡嫔拉她进亭子裡坐着,笑道:“姑娘家裡的事儿,我們身在后宫都听說了,当时大伙儿都议论呢,說世上哪裡来這样的混账老婆,放着這么好的姑奶奶不抬举着,竟使那些下三滥的招儿挤兑人。幸好,姑娘背后势不单,有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做主,到底出了這口腌臜气。這也是姑娘的造化,有万岁爷這样一位表哥,倘或换了外头,哪家的表哥能给表妹主持公道?我們都說呢,人活于世,先苦后甜比先甜后苦要好。姑娘如今既进了宫,越性儿就留在宫裡吧。咱们都是自己人,您又和万岁爷连着亲,日后荣宠自不必說。” 殊兰的脸红起来,唯唯诺诺道:“小主儿别說笑了,奴才本就是家裡呆不下去了,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救我出了火坑,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哪裡敢有這样的心思。” 怡嫔啧了一声,“這又不是坏事儿,姑娘怎么這么忌讳?人都說了,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平白无故的接姑娘进来,难道不是本就存着這样的意思么?况且又是老佛爷点头的,姑娘性子直,竟沒想到這层?”說罢复一笑,“姑娘别忧心,咱们皇后主子最是体人意儿的,知道姑娘往常過得艰难,也分外顾念姑娘。姑娘要是有這個意思,何不同皇后娘娘說?娘娘既然看顾姑娘,還能辜负了姑娘的美意么!” 殊兰看着這位怡嫔,一时竟不知道该說她什么好。自己心裡明白,她這回是有意挑唆,照着外头糙话来說,沒憋什么好屁。明知道帝后恩爱,外人包括她们這群后宫主儿,沒谁能插一杠子。如今顶出她来,是想拿她当枪使,借着她皇表妹的身份试试水有多深。倘或她成了,后宫多副碗筷,于她怡嫔沒有妨碍;倘或她沒成,就此得罪了皇后娘娘,出主意的人往王八壳裡一缩,生死由她去了。 她在這阳世活了十九年,早前额涅在时,她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额涅走后的六年多,她尝够了人世的冷暖,吃過苦的人分外惜福,她知道好歹,决不能做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可是她不会說重言重语,即便心裡再窝火,她也只能自燃,烫不着别人,因勉强笑了笑,“小主儿是为奴才好,奴才明白,可這种事儿我自己做不得主,說出来惹人笑话……嗳,时候不早了,奴才還要上坤宁宫瞧皇后主子去呢,就不陪小主儿說话了。”她站起身匆匆蹲個安,像有人追赶似的,快步往南去了。 半道上碰见了折返的沃沃,沃沃见她走了,忙把手裡果子塞给小喜,跟在后头也去了。小喜扭头看她们的背影,纳罕地问她主子:“殊兰姑娘不接茬儿?真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怡嫔哼笑了声,“世上有几個人能抵挡住诱惑?宫裡百样俱好,地方大,富贵无边,還有世上最有权的俊爷们儿,她要是不想留下,谁信?這种吃過苦的娇小姐,但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裡舍得放手。就算這会子還装样儿,装也装不了几时,不信且看着吧。” 小喜点头,又有些迟疑,“您撺掇她晋位,万一她把這话告诉了皇后娘娘,那可怎么好?皇后主子的性情您是知道的,收拾起后宫来砍瓜切菜似的,如今阖宫有哪個敢在她跟前大喘气儿?” 怡嫔本来還得意着,被她這么一說,心裡顿时一凉。笑也笑不出了,强自镇定道:“我這哪能算撺掇她,不過顺嘴一提罢了,皇后也抓不着我的错处。” 小喜讪讪的,“皇后娘娘想整治谁,還要抓错处嗎?” 怡嫔又噎了下,转念想了想,穷壮胆儿,“這丫头是個锯嘴的葫芦,量她不敢說。要是說了,皇后必定怀疑她借我的名头试探深浅,到时候不必咱们說话,皇后头一個容不得她。”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是不假,但如果一個是虎,一個是柔弱的兔子,其实也沒有任何比试的意义。能力不对等,弱者向来更惹人怜爱。那位毕竟是万岁爷的表妹啊,万一万岁爷晃晃神……那可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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