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4) 作者:未知 单請一個人, 這事传到坤宁宫, 嘤鸣手足无措。 以往太皇太后让陪着进膳,大抵是两個人一道的。這回有意只叫皇帝一個, 不必细說,八成是为了商量纳公爷的事儿,且不欢迎她旁听。 嘤鸣拉着皇帝的手, 不敢撒开, 她很少有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只是死死拽住他,嘴裡嗫嚅着:“天儿這么晚了……” 皇帝知道她担心, 摸了摸她的脸道:“太皇太后早晚要传朕過去說话的,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朕去听听她老人家的意思,你别怕, 未必一定对你阿玛不利。” 可她眼下能想到的, 几乎全是不好的东西。好话不背人,既然背着她, 大事肯定不妙。可是不让他去,那就是公然违抗太皇太后懿旨, 不光纳公爷,连她的罪行也大得滔天了。她沒法子,只得松开手, 他临要出门前, 她叫了声享邑, “你抱我一下再走。” 皇帝心裡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她勾了出来,他从来抗拒不了她细腻的小情怀,回身搂住她,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說别怕,“朕去去就来。你腿上還疼么?好好歇着,等朕回来,把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你。” 他松开她,从丹陛上下来,御前的人已经挑灯在下面候着了。天很黑,孤寂的两列灯火,照出一片狭长的通道,皇帝踩着那团光穿過了交泰殿,消失在甬道的尽头。嘤鸣在殿门前站了很久,冰冷的空气钻筋斗骨,厚厚的狐裘斗篷也挡不住那股寒意。 “主子,咱们进去吧。”松格轻声說,“外头凉,仔细受了寒气。” 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松格,我到這会儿才明白,深知那时候有多不容易,這种担惊受怕,真叫我厌恶透了。” 松格脸色惨淡,搀着她的胳膊說:“早前您进宫,不是预备好了的么,一切沒有出乎您的预料,您该看开些。” 她苦笑了下,怎么能看得开呢,那可是事关她阿玛吃饭家伙的大事儿。不過松格說得沒错,先前董福祥登门說老佛爷喜歡她,請她进宫玩儿,她当晚就把因果都想周全了。一切确实在她预料之中,唯一沒有料准的,大概就是让這個闷头瞎闯的呆霸王闯进了心裡,可也正是因为有他,让她在這深宫裡有底气活着。如果沒有他呢?她会是第二個深知,日夜经受焚心的煎熬,最后被這无处不在的重压击垮。帝王家,何来的亲情,即便平日再喜歡你,一但朝政上出现了倾斜,你随时会被放弃,因为你始终是外人。 她低下头,慢慢往回走,身上沒什么力气,软软地靠着松格,被她半扶半抱带进了东暖阁。 心头一阵阵发紧,让松格开了半扇窗户,外头冷气扑面而来,才稍稍舒坦了些。她背靠着炕头的螺钿柜朝外看,喃喃說:“我昨儿梦见深知了……” 松格吓了一跳,“主子您别吓唬奴才,大晚上的,說這個干什么?先皇后已经做神仙去了,她不惦记您,您别老想着她。” 嘤鸣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回事儿,以前我觉得宫裡還不赖,有吃有喝有我喜歡的人,我就想着自己能在這裡過好一辈子。可后来大婚了,当上了皇后,想头儿又和先前不一样了,看着尊贵已极,后宫裡头独一份儿,其实沒人知道我心裡那份惶恐。我到底是個俗人啊,面儿上满不在乎,但掰开了揉碎了,逃不過那份俗。我怕娘家倒台,就当不成皇后了,我還怕万岁爷立新皇后,把我打入冷宫……” 松格觉得她主子纯粹是瞎想,“您琢磨琢磨,您和万岁爷是怎么過来的。您二位打打闹闹,就万岁爷,挨了您多少回挤兑,他不還是老老实实上您這儿来嗎。怹老人家就吃您這一套,您是紫禁城裡唯一敢给他小鞋穿的人,他爱那份挤脚的滋味儿,爱得入骨啦。” 嘤鸣差点被她逗乐了,“你這丫头,留神說话,仔细叫人听见了。” 松格吐了吐舌头,“這会子不是沒外人嘛。” 是啊,這宫廷裡头,能算得上自己人的只有松格。透過窗户的缝隙往西看,看不见慈宁宫,唯有满天疏疏朗朗的星,被這寒夜冻伤了眼睛。 那厢的慈宁宫暖阁裡,檀香味儿冲得皇帝头昏脑涨。紫檀的膳桌上摆着一溜青白玉光素盖碗,可祖孙俩谁都沒有动筷子。太皇太后看着盏子裡的酥酪說:“皇后爱吃這個,她要是在,一盏未必够她吃的。我是真喜歡她的性情,打从她头天进宫我就瞧出来了,這孩子福厚,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以往我传酒膳也好,果膳也好,都爱叫上她,今儿沒叫她,单叫了你,你知道为什么?” 皇帝道是,“皇祖母是有话吩咐孙儿,這话会伤了皇后的心,這才沒有传她来。” 太皇太后被他一语道破,微微怔了下,良久才点头,“沒错儿,是這個意思。先头多增进宫,你得着消息了吧?” 這宫裡一举一动,从沒有瞒過他眼睛的,多增几时来,几时走,走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他都知道。皇帝略沉默了下,垂首道:“孙儿听皇祖母教训。” 他的态度這么好,倒让太皇太后始料未及,本以为他总会辩驳几句,比如說下野的旧臣不该干涉朝政什么的,结果并沒有。所以啊,皇帝是個聪明人,他知道這回多少会对皇后不利,要是极力维护,愈发让老祖母心生厌恶。所以他干脆顺着捋毛,先把老太太心裡攒着的火气捋沒了,接下来就好說了。 太皇太后瞧着他,灯下的皇帝气定神闲,眼眸明净。二十三岁是大好的年纪,青春、热血、壮志凌云,但欠深思熟虑。 “当年你阿玛忽然撒手,朝中经历了多大的动荡,你還记得么?”太皇太后道,“后来你登基,虽有皇帝之名,却无皇帝之实,十二年受制于人,连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那时候你对薛齐两家恨之入骨,发誓要将他们灭族,事儿才過去几年罢了,我料你也沒忘。如今对薛家的处置,算是說到做到了,那么齐家呢?纳辛的罪過远不及薛尚章,且他的闺女成了你的皇后,你網开一面是应当的,但這种宽赦要有度,要敷衍得了满朝文武,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眼下朝堂上群情激奋,连多增都给抬出来了,你要仔细,别闹出文死谏的戏码来才好。我知道皇后识大体,不過這件事上,她怕是沒少在你身上使劲儿。我今儿沒叫她来,也是有意让她知道,她過多干预朝政不对。還有你,她初登后位,有些事儿不知道轻重,你当了十七年皇帝,她不明白的地方你该告诫她,不该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皇帝静静听着,沒有为嘤鸣叫一声屈,待太皇太后說完,他才俯首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和皇后绝不敢有半句违逆。皇后担心父亲,這事儿不假,她也求過朕,只要留她阿玛一條命,旁的一概不奢求。朕之所以迟迟沒有判定纳辛的罪责,并不全是为了皇后,朕也有朕自己的考虑。纳辛早年确实与薛尚章狼狈为奸,但他保朕登上帝位,皇后入宫后,他替朕彻查户部税目,车臣汗部战事调遣乌梁海部协同作战,這些都是他的好处,朕不能记過不记功。薛尚章倒台后,這朝堂上明裡暗裡還有多少同党,细细纠察起来,只怕占了半壁江山。朕想让他们看见,只要依附朝廷,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军机处某些人公报私仇,口头上大义凛然,私底下打什么主意,皇祖母比孙儿還知道。” 太皇太后听他一句一句把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心裡不由怅惘。到底還是有這一天,宇文家的老毛病在他這代沒能幸免。他拿那些有私心的官员来說事儿,其实何尝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 皇帝需要一個勤政睿智的好名声,不能因纳辛毁于一旦,太皇太后道:“既不收监,也不惩处,你偏袒得太過了,闹得不好人心浮动,于社稷不利。” 皇帝抬起眼,“那依皇祖母的意思,孙儿应当怎么处置?” 暖阁裡燃着灯,迟重的金色映着太皇太后的脸,老太太嘴角微沉,淡声道:“你不愿打压皇后母家,是为保皇后的体面,纳辛要是晓事儿,应当自尽,才不至于令皇后为难。” 皇帝静静听着,沒有应声。自尽也罢,问斩也罢,都是個死,沒有哪個更体面高贵。太皇太后在等他的表态,他不好直直反对,只道:“請皇祖母再容孙儿一些时日,眼下還有几桩案子沒有查清,待有了结果,到时候再一并发落。” 太皇太后說好,“你万钧重担在肩,皇祖母知道你能够妥善处置。但纳辛圈禁府裡不是长远的方儿,刑部也好,督察院也好,给他腾個地儿,也好堵住那些臣工的嘴。” 這是太皇太后下的令儿,沒有讨价還价的余地,皇帝微顿了下,只得领命道是。 从慈宁宫出来,夜已经深了,想回坤宁宫,怕吵着她,且又觉得不好向她交代,他在乾清宫前徘徊了一阵儿,還是退回了养心殿。 這一夜皇帝沒有回来,嘤鸣枯坐了大半夜,将要天亮的时候才稍稍眯瞪了会儿。 想是不好了,她自己心裡知道,太皇太后管了這事儿,皇帝是极孝顺的,沒法子拂逆老太太的意思,所以躲着她了。她气虚得厉害,浑身酸痛,但今天各宫妃嫔要进来請安,她必须打起精神应付,越是這样当口,越不能叫人看笑话。 她在正殿裡升了座,浩大的殿宇,看上去金碧辉煌,其实還是空的。那些嫔妃们进来了,個個脸上带着笑意,這笑意绝不是平时硬憋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喜。 “恭請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小主儿们甩帕子蹲安,成群的锦衣耀眼,环佩叮当。 嘤鸣說伊立吧,“今儿正是化雪的时候,怪冷的,咱们挪到西边暖阁裡說话。” 海棠上前来搀她,她下了脚踏,摇摇曳曳往西,那身姿楚楚,引得金地缂丝百子袍的后摆也款款轻摇。身后的妃嫔们交换了下眼色,悄悄撇嘴笑了笑。 众人都落了坐,则嫔道:“贵主儿今天身上不好,才传了太医過承乾宫瞧病,奴才的永福宫离她近,她托奴才给主子娘娘告個假,說回头身上好了,再来给皇后主子請安。” 嘤鸣托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头飘浮的茉莉花瓣,心裡门儿清,哪裡是病了,不過是借故不想照面罢了。她也不恼,颔首道:“既病了,就让她好好养着吧。天儿冷,是要仔细点儿,眼看到了大节下了,后头且要忙呢。” 大家虚伪地敷衍着,說主子娘娘也要保重凤体,节下好些事儿要娘娘做主呢。 其实表面上過得去,倒也罢了,可有的人就是不安生,成心要在這個时候给她上眼药。祥嫔到底忍不住挑起了话头儿,试探着說:“昨儿我們家人进来会亲,恰好說起外头的局势,听說和薛家有牵连的,這会子都翻起旧账来了……连主子娘娘家……” 一时殿内众人眼风如矢,所有人都在揣测皇后接下来的反应。当然光顾着看热闹可不行,得适当表示一下关心,谨嫔道:“娘娘放宽心吧,万岁爷自会還公爷一個公道的。” 還公道?纳公爷不干不净,哪来得公道可還?可是那些小主儿们笑着应承,“正是呢,請娘娘放宽心。” 嘤鸣端着茶盏一哂,“咱们后宫,多早晚能谈论前朝的事儿了?我知道大伙儿是好意,但也要谨守本分才好。我和万岁爷是正头夫妻,像這些外头的事儿,自有万岁爷周全,你们就不必忧心了。” 這句正头夫妻,戳中了所有人的痛肋,在她跟前,她们确实连妾都算不上。 康嫔不甘心,眼光溜溜看了在座的一圈,嗫嚅着:“我听宫人们谣传,說要拿公爷下大狱呢……” 嘤鸣哦了声,“我竟還不知道呢,是哪個宫人說的?” 怡嫔道:“宫裡人多嘴杂,要追根究底,只怕也找不见那個人。”說罢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娘娘,奴才還听见一個谣言,娘娘知道了可别生气。” 嘤鸣放下茶盏,面上還笑着,手却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什么谣言,說来我听听。” 怡嫔是成心要在她伤口上撒盐,支支吾吾道:“也不知慈宁宫裡哪個烂了舌头的在外浑說,說老佛爷的意思是赐公爷自尽来着……” 所以当初深知是怎么被逼得无路可退的,她现在总算体会到了。這些人個個心怀鬼胎,眼见你要失势,她们就敢不顾礼法在你跟前放肆。如果她不是足够沉得住气,能叫她们给活活逼死。 嘤鸣冷笑,倒沒有一气儿发作,转头看了看恭妃,“我近来身上也不大好,宫务過问得少了,叫阖宫上下胡天胡地,全沒了体统。原想今儿贵妃来,請她帮着掌管宫务的,可她也病了……看来少不得要托付你了。” 這么一来所有人都有点儿懵,沒想到皇后在這個裉节儿上把自己手上的权分了。恭妃這人除了包打听的本事,为人并不精干,对于她帮着掌管宫务一事,每個人都不服气。 嘤鸣呢,要的就是這個结果。她這会子确实精神头不济,与其和她们斗鸡似的打擂,不如把食儿抛出去,让她们互啄。這么着既架空了贵妃,又有人代她收拾這些作乱的,一举两得。 恭妃惶然站了起来,她原本還琢磨怎么捅皇后肺管子呢,猛受了委任,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娘娘,奴才何德何能……” “你是大阿哥生母,本就比别人尊贵,不单我,万岁爷也看重你。這趟托付你,你别推辞,宫裡流言蜚语漫天,趁着节前整治一回,大家好過年。”嘤鸣三言两语指派完了,忽而冲怡嫔一笑,“還有一宗,看见你我才想起来。孝慈昭皇后生前住的就是你的永寿宫,万岁爷前儿和我說,很惦念皇额涅,孝慈昭皇后的忌日快到了,打算照着原来的布局,把永寿宫重新布置起来,便于祭奠瞻仰。你瞧,這么一来你就得挪地方,可怎么安排呢……”顿了顿问恭妃,“要不让怡嫔搬到咸福宫去吧,正好和祥嫔做個伴儿,你瞧這样好不好?”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onia220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儿1115、阿必必酱、昀息、lh0709、26248560、棵宝宝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折玉儿 50瓶;28886891 44瓶;32856704、滚滚牌芝麻汤团、ccccrystal、lh0709 20瓶;23527869 15瓶;lhm1799 12瓶;皇太后、猫老公、北城以北、ade、yoyoo、妖十七 10瓶;童童小童童2012、西贝、小樱 5瓶;小明明 3瓶;裴可爱、慢慢飞的虫、胖妈m、摩诃尘、并非天吃星 2瓶;千秋要君一言、卧水藏容、段仙儿、貔貔貅、fcydaren、隔壁老王、凡欣、石头剪刀布、酒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