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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5)

作者:未知
见了是万不能当做沒看见的, 嘤鸣忙上前蹲了個福, 說:“干阿玛, 嘤鸣给您請安了。” 辅政大臣之首的薛尚章, 老姓薛尼特氏。那個姓氏曾经是草原上最果勇的一族, 什尔干之战中, 杀得仅剩九人,照样荡平一個旗。很长一段時間裡, 提起薛尼特氏,就有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功效。 如今虽从龙入关多年,但骨子裡流淌的那种倔强和骁勇,从来不曾熄灭。薛尚章是标准的蒙古汉子,膀大腰圆,生得极其彪悍。有时候他并不是真的要将你怎么样,但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和洪钟一样的声量, 都会让人有即将被拆吃入腹的不安感。 還好深知并沒有遗传他的相貌, 但脾气和他有七分相像, 過于刚正,爱憎也分明。有时候嘤鸣有些想不通, 自己怎么能和深知成为知心的朋友, 想来是彼此需要取长补短吧,自己缺乏深知那份决断, 深知的圆滑当然也略输她一段。 嘤鸣对于這位干阿玛, 說多熟络谈不上, 但因为他是深知的阿玛,尚有几分亲近知心。以前跟着深知上他们府裡小住,她也去請安,薛公爷常会說上两句家常话,也会有個笑模样。因此别人如何将他說得十恶不赦,嘤鸣却从来沒有真正感觉到過。 夜色昏沉,檐下牛皮纸灯笼的光穿透黑暗,照亮薛公爷的半边脸。他点点头,什么话都沒說,只是静静看着她,忽然微哽了下,匆忙转過头去。 嘤鸣心头狠狠被撞了一下,她知道他看见她,想起深知来了。虽然对权力的欲望,驱使他把唯一的女儿推进了深渊,但事到如今,他心裡也還是会痛。 当初深知和她說起宫中岁月,曾那样毫不掩饰地恨過她阿玛,深知走后,嘤鸣也觉得应当归咎于他。可如今在宫裡遇见他,那种丧女之痛還未从他眉眼间消散,他必须如常当值,继续维持這种骑虎难下的傲慢。 然而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了,他不像纳公爷,平时懂得保养自己。纳公爷一年四季虫草当零嘴儿嚼,早中晚三顿羊乳,哪怕羊死绝了也得想辙给他弄来。就這么的,他還天天抱怨家裡女人不够体贴,要上外头找人给他揉身子扦脚……薛公爷早年在军中出生入死,是实权派,也是实干派。大马金刀的岁月裡横跨過来,沒有那么精细的要求。 “干阿玛,您要保重身子。”這时候不能多說什么,见了也唯有多行两個礼罢了。嘤鸣又冲他蹲安,挎着食盒迈過了隆宗门。 松格怕她伤感,用力楼了搂她的胳膊。她勉强笑了笑,偏過头瞧一眼,薛公爷目送她,等她走出隆宗门上灯笼照射的范围,才转身回军机值房。 真伤心,嘤鸣见着他,就想起深知。虽說如今自己被送进這虎狼窝,也是他一手促成,可当真要恨,也得瞧着深知的情面,那個人终究是她留在世上最亲的人。 隆宗门到内右门,距离不算很远。松格抬头瞧了眼,提醒她:“主子,這就要到了。” 嘤鸣嗯了声,站在门前等松格上去通传。门外的人上下打量,问:“哪個宫的?都下钥了,干什么来了?” 松格呵了呵腰說:“谙达,咱们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万岁爷送小食,還請谙达费心通传。” 宫门上了锁,要办事就变得非常困难,一重接着一重的关卡,必须经過逐层通报才能最后开启。守门的說等着吧,门内传出一串粉底皂靴踩踏青砖的声响,哒哒地,往远处去了。隔着绯红的大门,有人在后边喁喁低语,不多会儿就听见說“落锁”,然后小富从裡头迎出来,就地打了個千儿,“姑娘来了。” 嘤鸣嗳了声,“主子這会子安置了么?” 小富說:“哪儿能呢,时候還早得很呢。主子才从乾清宫回来,也就前后脚的工夫……姑娘快别在外头站着了,进来吧。原瞧着是您,不等通传就该开门才是,可宫裡规矩重,還請姑娘见谅。”說着看见她手裡的食盒,笑道,“您這是给主子爷送荷叶粥来了?先头主子還說今儿酒膳腻得慌呢,可巧您就来了,倒像约好了似的。” 嘤鸣只是笑,因为除了笑,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這位皇帝跟前得宠的太监。想了想道:“熬粥时候长,等摘了荷叶一应收拾好,已经到了這会子。” 小富的话裡依旧庆幸满满,似乎她能来就是好的,“不碍,主子爷勤政,不到子时且不能安置。往后您走动,要是下了钥,就打发人上月华门值房裡找奴才来,奴才入夜只管看守养心殿门禁,天天儿都在裡头上夜。” 嘤鸣点点头,說了声谢。 晚上夹道裡死一样的宁静,天上月亮也白惨惨的,照得這世界有些凄惶。嘤鸣思量了再三对小富道:“我把食盒递给您吧,您替我往御前送。时候這么晚了,万岁爷正忙公务,见了我又得停下……”停下挤兑她,不也费工夫么。 小富却笑得讪讪,“姑娘别难为奴才,宫裡旁的都好传递,唯独這进嘴的东西,必要一人一送到底的。這么着既是疼了奴才,也是为了您自個儿,毕竟出了岔子,浑身长嘴也說不清不是?” 嘤鸣听了沒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养心门。 正殿裡灯火通明,因着皇帝要办事,十几支通臂巨烛燃烧着,把殿宇照得亮如白昼。皇帝才刚在御案前坐下,折子沒打开,毛笔也搁在笔架上未蘸墨。只是正色坐着,仿佛在等她自投罗網。 嘤鸣紧走几步上前,把食盒交到三庆手裡,自己退回堂下地心儿,掖起两手给皇帝蹲福請安,“禀万岁爷,奴才奉老佛爷旨意,来给万岁爷送荷叶粥。這粥是奴才的手艺,什么都沒搁,单是粳米和荷叶熬成的,给主子开开胃。若是入不得主子口,還請主子恕罪,奴才下回学好了本事,再做了孝敬万岁爷。” 三庆揭开盖儿,一阵清香扑面,裡头白玉的小盅裡盛着碧绿的粥,光是瞧着,就知道吃口应当不差。底下人送了银针来,他把针放进盅裡,略等了会儿见一切如常,便呵腰往上呈敬。谁知才递到一半,皇帝抬手叫退了,三庆顿了下,重新端着八宝托盘,低眉顺眼侍立在了一旁。 嘤鸣此时有些彷徨了,照理說是太皇太后叫送的,皇帝就算不喜歡,总要略进一口领了太皇太后的情。结果他竟连瞧都沒瞧一眼,反倒把视线定格在了她身上。 心裡发虚,背上冒冷汗,嘤鸣怯怯地,把头低得更低了。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接下去有什么打算,连一块儿进来的小富都有点懵,迟疑地瞄了瞄三庆。 可怕的沉默,殿宇裡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嘤鸣听见心在腔子裡用力地蹦跶,跳得那么快,几乎叫她续不上来气儿。最怕的就是這样,有话不說,钝刀割肉般的消磨。时候长了她就想,要杀要剐给個痛快吧,她好好的来送粥,不知道哪儿又触了逆鳞,寻了這位天下之主的晦气。 她轻启了启唇,试图打破這种宁静,可她又窝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了不得今儿一夜就交代在這裡吧,她身后還有鄂奇裡氏,皇帝总不好一气儿把她给杀了。皇帝有耐性,她凭什么沒有呢,便踏踏实实在下首站着,洗干净脖子等着迎接他的雷霆震怒。 “齐嘤鸣。” 皇帝终于說话了,那声儿真凉,像拭過刀锋的雪。 嘤鸣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真奇怪,听见他出声儿,反倒让她镇定下来。她恭敬呵腰說是,“奴才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又沉默了下,淡声道:“朕问你,你当真得過喘症么?” 嘤鸣略怔了怔,沒想到這件事又让皇帝惦记上了。八成是今天的羊肉烧麦下了他的脸,沒让他一天一屉子恶心她的计谋得逞,所以他开始寻她的衅,下定决心把她的老底翻出来了。 逃避选秀那可是重罪,自己吃挂落儿還是其次,要紧一点,会连累阿玛,沒准儿夺爵降级也未可知。嘤鸣心裡七上八下,她不知道究竟应当怎么办才好。照理說她到了年纪沒进宫,這事宫裡心照不宣,沒想到皇帝会拎出来,就为找她的不痛快。 沒法子,既然问起了,逃也逃不掉。她跪下說是,“奴才得過,若非如此,早该进宫来伺候主子了。” 皇帝对她的死鸭子嘴硬嗤之以鼻,“既然得過,就该有瞧病的大夫。你說說,那個大夫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裡。朕即刻命人把他传进宫,再替你诊治一回,谁让你今儿吃了羊肉,說不准又要发作。 嘤鸣斟酌了下道:“那大夫是游方的,京城待上一阵子,就往南方去了,五湖四海到处游历,从来沒有個准地方。万岁爷這会儿叫我說出他的去向,奴才說不出来。” 结果這两句话彻底惹恼了皇帝,他砰地一拍御案,桌上文房蹦起来老高。這忽如其来的响动吓碎了众人的心肝,养心殿自内到外呼地跪倒了一片,個個扣着青砖簌簌发抖。 嘤鸣也慌神了,這程子皇帝专给她上眼药,但碍于大局尚且不会将她如何。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竟好像要拿這件事做筏子了。大约是有了新的对策,可以不必再忍耐這种非分的安排了吧! 她进来多久了?到今儿恰满四十日。光阴過起来真快,一眨眼就這么长时候了。如果皇帝寻了由头让她出宫……不知海家有沒有說上新的人家…… 唉,也是瞎想,她把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這么紧张的气氛下,她竟還能腾出脑子来胡思乱想。 “万岁爷恕罪。”她喃喃說着,“奴才不知哪裡冒犯了主子,還請主子息怒,千万别气坏了圣躬。” 可惜皇帝并不听她這些废话,他只是狠狠咬着牙,阴沉冷笑道:“你是因何入宫的,你应当知道。光在太皇太后跟前讨好,也保不住你的命。朕最恨你這样奸猾的人,多看你一眼,都叫朕心头火起。滚出去!”他說,“朕倒要看看你究竟会不会犯病。上外头顶砖,沒有朕的令儿,一辈子不许起来!” 嘤鸣顿时惘惘的,脑子裡也沒多大想头,因为进宫到今儿,受到的礼遇颇多,這本就不合理。现在也好,皇帝发话惩治了,眼下是比较倒灶,但从长远来看似乎不算太坏,至少替她敛了光彩,不叫她那样扎人眼了。 她从容磕了個头,說:“奴才领旨,谢万岁爷。”然后站起来,却行往后退,退出了养心殿明间。 松格還在地上跪着,听见裡头皇帝的怒斥,为主子急得眼泪长流。见主子从裡头出来了,她慌忙站起来搀扶,嘴裡嗫嚅着,含泪看着她。 嘤鸣倒沒什么,她還有闲心四顾,“這裡哪儿有砖啊?沒砖我顶什么呢……”在墙根儿前等着,直到裡头送出来一块砚台,然后毫不为难地搁在头顶上,挑個地方就跪下了。 松格在边上陪跪,吸溜着鼻子问:“主子,這可怎么办……” 嘤鸣跪得比做学问還认真,合眼道:“别說话。” 养心殿裡的皇帝因沒了常用的砚台,得打发人上库裡去取,這当间儿闲着的时候瞥了三庆一眼,三庆立刻趋身上前,把荷叶粥献了上去。 小富更懵了,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既要降罪,又喝人家做的粥,圣心真是愈发难以揣摩了。难不成是不想当着姑娘的面进吃的,才把人送去跪墙根儿?這么着好像說不大通,万岁爷也不是那么胡来的主子。 德禄手裡托着一只歙石铜镀金龙纹匣进来,裡头装一方暖砚,小心翼翼搁在了御案上。小富和三庆依次退出明间,裡头有管事的伺候,他们只需回自己职上候命就是了。 小富脚下徘徊着,悄悄给三庆使了個眼色。三庆朝西墙根下看了眼,拉小富进了卷棚。 “怎么的?”小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呀?” 三庆压声道:“先前从乾清宫出来,瞧见隆宗门上了。”见小富還糊涂着,凑過去咬耳朵說,“嘤姑娘和薛蛮子照了面,姑娘给薛蛮子請安,正落了主子的眼。” 小富哦了声,“原来是這么個事儿……” 万岁爷還是很忌讳齐家二姑娘进宫的缘由的,毕竟不是寻常选秀,总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因此见二姑娘和薛尚章私下见了面,万岁爷难免大感不快。不過更深层的原因有沒有呢,想是有的吧!宫裡人多,眼睛也多,今儿见了谁,和谁說上了话,要不了一时半刻就会传到御前。万岁爷這是在为姑娘挡煞么?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又好像沒有……小富是個驴脑子,他觉得真要這样,那万岁爷也不是那么厌恶嘤姑娘嘛。但不厌恶,又怎么能罚人顶砖呢,明明有好些法子,犯不上动真格儿的。 当然,后来他看见砚台裡特意研好的墨,因倾斜顺着嘤姑娘的脸颊流淌下来的时候,他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一直笑嘻嘻的嘤姑娘這回终于哭了,因为這墨会渗透进肌理,得花上两天工夫才能彻底清洗干净。她是老佛爷身边伺候的,這么一来沒法见人了,姑娘对自己脸面的看重程度,远比对膝头子高许多。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d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琥珀定志 2個;alice_090503、倾儿1115、半本书、ee49333、小六爱十七、不学有术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凝 72瓶;alice_090503 50瓶;拔萝卜的小白菜 20瓶;黑金鱼 18瓶;13556270、惺惺惜惺惺、恋之风景、身骑白马走三关、归晚、小何同学~ 10瓶;凡欣、天字号、昀息、夕夕 5瓶;idybird 3瓶;咫尺天涯621 2瓶;薇小凉、33634719、不爱吃香菜、疏雨梧桐、?、胖妈m、蓝朵颖、yf&晶晶、ly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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