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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3)

作者:未知
天上月色皎皎, 夹道裡晕染了一层淡淡的蓝。那橘色的小小的羊角灯, 只有碗大的一点亮, 慢慢向前移动, 照出墁砖参差排列的轨迹, 還有那個提灯人的, 不屈又倔强的后脑勺。 真的,皇帝现在看见她的后脑勺, 眼前就立刻浮现起那张阳奉阴违的脸。大概因为后脑勺看得太多的缘故,如果现在并排站上一排让他挑选,他应当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多奇怪,一個极具标志性的后脑勺,其实要說特别,也沒有什么特别,但因为长在齐嘤鸣身上,就格外让人印象深刻。 几番较量還能坚强反抗的, 皇帝在朝堂上都很少遇到, 更别說后宫了, 這是独一份儿。有时恨得牙根儿痒痒,想宰了她, 但又因前朝的牵制不能把她怎么样。就是這种看不惯又不得不忍耐, 头一次让他有静下心来琢磨坑人的决心。当然她的反抗常让他火冒三丈,但他知道再恼火也不能认真, 因为一旦认真, 她就沒有小命继续玩下去了。 某种程度上来說, 她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工具,有时候睥睨万物的人生,吃两回瘪既新奇又有趣。所以皇帝并不真的多讨厌她,比起后宫那些娇滴滴,只会奉承卖乖的女人来,她简直是個铁蒺藜一样的存在,浑身长刺,不容忽视。 “齐嘤鸣。”皇帝叫了她一声,“那枚万国威宁究竟是谁的手笔?” 嘤鸣听见皇帝叫她名字本想回头的,但他的后半句话一出,她立马把脑袋装回了原位,“万岁爷的话,奴才不明白。” 皇帝知道她会這么应对,也不着急,边走边道:“眼下沒有第三個人,你就不必同朕装样儿了。私造玺印是杀头的大罪,你不知道么?” 嘤鸣想了想道:“奴才沒有私造玺印,如果万岁爷指的是那枚印章……那枚印和真印有多处不同,是奴才拿来练手的玩意儿,沒想到万岁爷竟当真了。”她一句一顿斟酌着說,“万岁爷要是打算以私造玺印的罪来处置奴才,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因为万岁爷拿不出证据来证明這印是我的,那枚印不是一直在万岁爷手裡嗎,和奴才有什么相干!” 看看,果然在這裡等着呢,赌的就是這事儿沒法拿到台面上来說。假印原本在人家身上揣着,他要是不派人去摸,自然也沒有后面的自讨沒趣,這叫愿者上钩。 不過那句“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可见這人有多嚣张。皇帝气得咬牙,忽然顿下来不走了,那個二五眼自個儿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身后的人跟丢了,忙停下回头看。 灯笼圈口的光从下方照上去,鼻子以上黑洞洞的,毫无美感。她說:“万岁爷,您怎么了?您想一個人回去嗎?” 皇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知道她不情愿送他回养心殿,做梦都盼着他松口說想一個人回去吧!其实一個人回去沒什么,他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還能走丢了不成?可她越是這么引导他,他越不能如她的愿。 皇帝负着手,重又往前慢慢腾挪,“朕是在想,该怎么对付你。” 如此直言不讳,让嘤鸣觉得有些惶恐,“奴才草芥子一样的人,怎么敢劳万岁爷费心琢磨呢。前头的事儿過去就過去了吧,耿耿于怀也沒什么意思,您說呢?” 所以是一個占了便宜的,来劝慰一個吃了暗亏的,說算了吧,做人心胸要开阔,是這個意思吧? 皇帝觉得這人有些鲜廉寡耻,不過再一想,過于计较确实会把這颗草芥子碾碎,她的生存,不過是靠他指头缝儿裡那么一丝间隙罢了,捂得太紧了,她過不去,底下就玩儿不成了。 皇帝又有主意了,說:“朕脚疼。” 嘤鸣回头看了眼,现在都能看见慈宁宫大门呢,才走了几步而已,怎么就脚疼了! “那怎么办呢。”她說,“要不然您略等等,奴才回去传舆,再来接您。” 皇帝哼了声,“你想让朕一個人站在夹道裡等着?” “您要是怕黑,奴才可以把灯留给您。”她十分体贴地說,“奴才眼睛好,能摸黑回去叫人。” 可皇帝并不接受她的提议,九五之尊自己挑灯,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况且他并不是真的脚疼,不過是想刁难她一下罢了,皇帝說不成,“你奉命伺候,自己跑了是什么道理?” 這下子嘤鸣沒法子了,心說你靦着老脸,不会是想让我背你吧!就你這模样,站在三丈以内能把人冻哆嗦了,你還想上身呢,真当人好欺负? 于是就僵持着,她低头思量,想不明白這人为什么沒有一回能消停,见了她就想摆布她。他讨厌她是纳辛的闺女,讨厌薛尚章到這個时候還想让自己人霸占他的后位;可她呢,她也讨厌他目空一切的鬼样子,蛮不讲理的狗脾气。還有他们一家老小害死了深知的仇,若非怕给薛齐两家招祸,她早就尥蹶子不干了。 皇帝享受她束手无策的难受劲儿,他就這么站着,抬头望望月,“今儿是十五……” 嘤鸣的郁气从每個毛孔裡散发出来,她不待见皇帝,也不待见月亮,“今晚的月色可真难看。” 皇帝愠怒地把视线调到她脸上,“你的眼睛要是用不上,回头就抠了吧,放在你身上也是糟蹋。” 這下嘤鸣不敢发牢骚了,动不动就要抠人眼睛,這是第二回了。她叹了口气,低头瞧瞧皇帝的鞋,“万岁爷,好好的怎么会脚疼呢?是鞋不合适,還是长鸡眼了?” 皇帝脸上一僵,“你又在胡說什么?” 然后嘤鸣就不說话了,把羊角灯放在足边,就那么掖着手,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這是什么意思?皇帝见她不作为,又有些恼火,她不是应该說“万岁爷,奴才来背您”的嗎。她一個女人,皇帝自然不会当真要她背,可是态度很重要,可惜她连這种与人为奴的自觉都沒有。 “朕但凡火气大一点儿,你這会子就该人头落地了。”皇帝寒声道,“你就是這么伺候的?” 嘤鸣抬起眼,一脸茫然,“奴才什么都沒干。” 就是沒干才可恨呢,皇帝看着這张脸,两眼火星子四溅。忽然发现她呆愣愣的样子很有趣,嗳了声說:“齐嘤鸣,朕御赐你一個新名字,叫懵鹅,你觉得怎么样?” 嘤鸣自然是气得不轻,這皇帝的脑仁儿大概只有核桃大小吧,给人起绰号的事儿他们七八岁就玩儿剩了,他這会子還拿這個来恶心人呢! 她眨了眨眼,“老佛爷說,奴才将来要给您当皇后的,懵鹅皇后,您觉得怎么样?” 這下皇帝噎住了,半晌转過身去,嘟囔了句:“谁答应让你当皇后了!” 這件事彼此都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到最后只有认命。嘤鸣說:“您沒答应,那带奴才上地宫裡认地方做什么?奴才从沒见過您這样表决心的,還沒怎么样呢,您就要和奴才‘死同穴’了。” 论斗嘴的功夫,皇帝在她面前永远不是個儿。只是說完了,彼此都发现将来這個自己讨厌的人,要和自己生死相随,那种感觉确实不怎么让人受用。 皇帝的脚终于不疼了,他举步往前走,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嘤鸣顿了顿,還是快步追上去给他照道儿,這一路因为沒有御前的人围拱,皇帝现在给她的感觉,不過是個发不了威的普通男人罢了。再往前是隆宗门了,近门的围房是军机处,外头站班的太监远远见了皇帝,啪地一声打袖行礼。不一会儿裡头章京出来了,冠服端严的臣工们打千儿迎驾,嘤鸣转头瞧了一眼,這时的皇帝威严持重,又变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不必再送了。”他說,声线冷漠,“朕要入军机处议事,你回去吧。” 嘤鸣道是,微微呵腰,恭送他进了军机值房。 到這会儿她才又抬头看月亮,其实月色挺好的,皇帝不在,才能体现出這静夜的美来。 往回走,走了不多远就见松格匆匆忙忙赶過来,接了她手裡的羊角灯,问:“主子,您眼下手還疼嗎?” 嘤鸣說不疼了,只是十個指腹对捏上去,表皮有种硬邦邦的感觉。 不必去慈宁宫,她们从宫门前的夹道裡穿過去,直回了头所殿。进屋后在灯下就光看,爪尖上的皮肤像是都绷直了,连指纹都变得很浅淡。松格還是给她上了一层药,边涂边說:“那位春姑娘随贵太妃回寿康宫了,料着明儿会有晋封的恩旨吧。” 嘤鸣嗯了声,“她先头烫得比我严重,回头怕是要起水泡了。” 松格完全不在意人家伤得怎样,絮絮說:“老佛爷還是偏疼主子的,瞧着春家和贵太妃才留春姑娘在宫裡,她要是先晋了位,倒也好。” 嫔妃的册封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了不得往娘家赏点子东西,位分一定,寝宫一分派就是了。她家主子呢,迟迟沒有旨意下来,是因为皇后的册立关乎社稷,规矩太多,礼仪太复杂,宫裡要预备,也得花上好大一番力气。 横竖是不着急的,太皇太后那头不单要瞧两個人能不能過到一会儿去,更要紧的是瞧前朝动向。纳辛照旧和着稀泥,薛尚章照旧紧扣六旗不撒手,彼此都僵持着,因此封后的诏书暂且也下不来。 下不来好,嘤鸣觉得這样更自在些,有时候還在盼着,万一有出宫的一天呢…… 第二天春吉裡氏的册封诏书从御前发了出来,奉太皇太后懿旨,封春挼蓝为贵妃,赐居承乾宫。 旨意下来的时候,松格惶惶看着她主子,“贵妃……” 上来便册封贵妃,分明是破格了,這种晋封法儿,是对皇后的极大威胁。 嘤鸣還坐在窗前做她的针线,松格忧心忡忡,她半点也沒往心裡去。朝堂争斗波及后宫,古往今来都是這样。崇善和纳辛同是公侯,纳辛左右摇摆的时候,崇善正一门心思替皇帝分忧,替朝廷修河堤、筑海防。 贵太妃带着内侄女来慈宁宫谢恩了,新封的贵妃意气风发,再华美的衣裳,也赛不過她脸上的一团喜气。 谁能想到会一步登天呢,原本晋位也得按规矩来,王大臣和将军的女儿进宫封妃,以下官员的女儿大多是嫔和贵人。照着昨儿太皇太后考验的结果,贵太妃当时其实是很泄气的,她以为最多不過封妃罢了,皇后之位是想都不要去想。谁知皇恩浩荡,一气儿就封了贵妃,這样的恩典,可不得好好磕個头嘛。 春贵妃从门上进来,一步一安,直到太皇太后宝座前。然后跪下,两手在前额交叠,深深泥首下去。這种见礼的分寸想必已经操练過很多遍了,头上络子绝无半点摇摆,不說太皇太后,连嘤鸣瞧着都很熨帖。 太皇太后叫免礼,贵妃又给太后磕了头,太后笑得像個菩萨,“往后好好伺候主子。” 在太后看来,再高的位分也是妾,在她眼裡不足挂齿。她更有心思去留意嘤鸣的反应,不知這么大的祸患杀到跟前了,那丫头有什么主张。结果看下来,和昨儿沒有任何差别,她還笑着呢,那神情,仿佛她娶儿媳妇般受用。 太后沒辙了,瞧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忙于赏赐新贵妃,也沒朝這头看一眼。 嘤鸣不急,但消息传到宫外,纳公爷一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福晋问管事的,“究竟怎么個說法儿?” 管事的回禀:“董太监传话出来,确实是定了崇善家的四姑娘当贵妃,诏书都下了。這会子宫裡赏赉到了门上,春家门槛都快给踩平了。” 侧福晋坐在圈椅裡,半天說不出话来。 纳公爷看看福晋,又看看侧福晋,原本和红颜知己的人约黄昏后也忘了,在厅堂裡一蹦三尺高,“這是拿我纳辛当猴儿耍呢?姑娘好好订了亲的,硬讨进宫去,原想能当娘娘,也就不计较了,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先皇后都下了葬了,是该有個說法儿了,嘿,我們姑娘還沒册封呢,倒先晋了崇善的闺女,這是恶心谁呢?我就该进宫去问问,我們家姑娘他们還要不要,不要趁早還回来,我們齐家宁愿养老姑娘,也不给他宇文家!” 福晋听着纳公爷的大嗓门儿,脑子都快炸了,“我的爷,您小点儿声吧,他们要是乐意让嘤儿回来,還用得着這么费心点拨?” 福晋是家裡的军师,毕竟大学士家小姐出身,想事儿格外周全。她摇着扇子道:“咱们家裡着急,我料着嘤儿是不着急的,她知道這会子着急沒用,全得看阿玛的。” 纳公爷定眼瞧她,“看我的?”先头還一团气呢,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毕竟当了几十年的辅政大臣,纳公爷怎么能不知道宫裡的意思呢。嘤鸣进宫是薛家促成的,宫裡虽依着薛尚章的心思行了事,但接下来拍不拍板得看薛尚章的行动。纳公爷觉得自己的窝囊之处就在于他们斗法,拿他的闺女当枪使,要不是嘤鸣脑子活,這会儿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沒了,還当皇后呢!可人既进去了,出是出不来了,要当就当最大的,当個妃嫔埋沒了他闺女的人才,纳公爷就是這么想的。 “我得上薛家一趟。”纳公爷抄起了桌上的扇子,“得和薛尚章好好议一议這事儿。” 他刚要出门,被福晋叫住了,“议什么?叫他把手上六旗拿出来,派往萨裡甘河平乱?” 纳公爷一怔,站住了脚,知道這事儿他们两头都不肯吃亏。薛尚章把干闺女送进宫,不過是想将来万一有点什么,孩子在位上,也是一重保障。可要是为了這重遥远的保障放弃目前手上的实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宫裡为什么把嘤儿接去?還不是看着爷!与其讨好薛尚章,不如拉拢您,這笔账您会不会算?”福晋站起身道,“都到這個裉节儿上了,咱们不保自己,谁保你?這回册封了贵妃,宫裡的眼睛就瞧着您呢,瞧您晓不晓事儿,瞧您還和不和薛尚章穿一條裤子。” 纳公爷中庸了這么些年,一向是吃人吃剩的,稳当要紧。這回姑奶奶在宫裡,眼看要给人架在火上烤了,他觉得不成了,无论如何该雄起一回,至少先把姑娘扶上皇后的宝座再說。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侧帽饮水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儿1115、36465811 2個;萌萌、黎楣、nastya、蛋蛋、柠檬草的味道、肇秋、木阿铎、北山赤碧、琥珀定志、梅林、ee49333、36261222、幼稚王sehun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1769327 72瓶;唔wo 57瓶;禅心、追文好累、同心圆、nini 20瓶;sohappy506、幼稚王sehun、黑金鱼、漂亮的小可人儿、修仙看小說、桉桉、无毒河豚、菠萝的猪、窸凳槊、pig 10瓶;ゑ閞☆訫ら 9瓶;文刀亦心、distance°、风义晟、袁溜溜shine、谬谬、五月s 5瓶;吸血小猪啦 3瓶;ruth、21515895、秋天的茉莉、caffeinism、艺朵 2瓶;呱呱妈要瘦、倾儿1115、暗夜暗香、阿蛮、啃公主的毒苹果、辰妈、10996454、madelaine、芊羽mm、33634719、全宇宙我最瘦、18173183、既闲且驰、喜歡蔷薇的老虎、23325371、扯白、mycissy、浮生、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lyh、凡欣、koo、ammon、胭脂红铝色淀、千秋要君一言、妞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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