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5) 作者:未知 嘤鸣真的就這么被带走了, 像被人伢子售卖的可怜人儿, 失魂落魄地跟皇帝走出了慈宁门, 大太阳照在脑门上热辣辣的, 都不知道躲了。 皇帝高高坐在肩舆上, 她就在右侧随舆行走, 眼梢能瞥见小两把上垂挂的朱红的络子,却竟不敢低头看她一眼。他還处在梦境一般的困惑裡, 太皇太后的话让他无法消化,他以为這個二五眼会长期纠结于薛深知的死,对他和整個后宫都充满敌意,沒想到今天意外得知她的心事,這让皇帝摸不着头脑之余,又有一点游丝般的欣喜。 至于欣喜什么,他觉得沒有必要深究,横竖他一向遵从自己的内心。他只是好奇,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歡上他的, 是在去巩华城的路上?還是上回醉酒留在大帐過夜的那晚?当时其实他们睡得相距不远, 也许自己安置后她也来偷偷看過他。皇帝自问自身條件无可挑剔,春秋鼎盛的年纪, 站上了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峰, 手握苍生睥睨天下,且又有一副朗朗好相貌, 她确实沒有理由不喜歡他啊。 不過女人总爱肚子裡打官司, 那天他们一同走在夹道裡, 当时沒有第三個人在场,她为什么不向他吐露心事呢。如果她說,虽然他也许不情愿,但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還是会勉为其难的。只要她說,眼下可能又是另一种境况,毕竟她是要当皇后的人,他自然一切以皇后的好恶为先。 唇角忍不住要上扬,皇帝两手紧紧扣住游龙把手,他不知道自己在使什么劲儿,只是觉得需要花极大的力气按捺,因为他是皇帝,他必须稳重练达。她不喜歡他抬举贵妃,他又觉得好笑,這事儿就算是皇后也管不着,帝王要权衡利弊,平衡天下,她非但沒道理不高兴,還应该体谅他……但她吃味儿,她吃味儿了!果然女人就是女人啊,面儿上装得那么老成,私底下终究有小性儿。 皇帝支起手,装模作样掩住鼻子以下的部分,上半截不动声色,下半截在掌心裡绽出了花儿。 嘤鸣呢,觉得既冤枉又憋屈,为什么昨天的经過从太皇太后嘴裡說出来,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明明是她们套她的话,她也就是顺嘴一說罢了,结果把她变成了一個幽怨的,眼热别人被御幸的蠢女人。她觉得实在太扫脸了,不知皇帝现在怎么看她,八成觉得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觉得她肖想他。真是天地良心,她看见他就眼前发黑,怎么能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呢。可是這话又沒法解释,自从进宫以来,她就一直在蒙受不白之冤。她朝甬道尽头看去,发现天也矮下来了,眼裡沒有了色彩,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 可她的愁眉不展,在皇帝眼裡却是羞赧的表现。太皇太后真沒顾全她的面子,把她的心事全抖露出来了,姑娘家脸皮薄,看吧,她甚至不好意思瞧他一眼!两個人過了好几回的招儿,算是挤兑出了感情,這份感情很难得。皇帝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以前自己有些锱铢必较了,毕竟她是女孩儿,让着她点儿沒什么,以前亏待了她,往后善待她就是了。 德禄在御辇另一侧行走,只看见万岁爷眼梢浮起一点仰月的笑纹,他从万岁爷即位起便伺候,這么多年,万岁爷从沒有哪一日這样自得其乐過,他作为贴心的奴才,也由衷地为主子感到高兴。 這会儿万岁爷得着了宝贝,料想是沒心思处理政务了吧!他仰头问:“主子爷,摆驾乾清宫,還是直回养心殿?” 皇帝沉吟了下,觉得政务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嘤鸣才到御前,還是先安顿她要紧。于是皇帝道:“先回养心殿。” 德禄响亮地应了声嗻,高声发令:“万岁爷摆驾养心殿。” 抬舆的脚下稳稳迈动起来,穿過隆宗门,一气儿到了遵义门前。肩舆落地了,按着往常的惯例,德禄应当伺候万岁爷下舆,可今儿他沒挪步,只是给嘤鸣递眼色,示意她上前接应主子。 嘤鸣骑虎难下,只得躬身探出了手。结果皇帝沒有搭,反倒轻轻一拂,把她的胳膊拂了下来,“你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大可不必。” 嘤鸣心上一跳,皇帝這么有人情味儿,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但皇帝却是悠然自得的,他负着手,自己从肩舆上下来,自己走进了宫门。 小富是门上的石敢当,常年猴在门前,见万岁爷身后跟着怏怏不乐的嘤姑娘,嘤姑娘后头的松格挎着小包袱,顿时就明白過来了。他冲德禄挤眉弄眼,德禄奸邪地一笑,小富顿时一拍大腿,成了! 眼下人来了,住处该怎么指派,原本是管事的料理,但這回皇帝觉得应该亲自操持,毕竟她不是一般人。养心殿屋子很多,這裡和乾清宫不一样,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小地方。他平时大多住在后殿的东梢间,体顺堂古来用以皇后随居,燕禧堂为贵妃所居。春贵妃晋封后沒在养心殿過過夜,燕禧堂空置,不必担心会遇上春挼蓝,因此东边的体顺堂正合适,离得又近,又十分合礼制。 皇帝指派的时候,显得很坦荡,“横竖体顺堂空着,那几间屋子就赏你了。” 嘤鸣站在后殿门前,穿堂风吹动她鬓边的头发,她的神情有些木讷,“万岁爷,您住哪儿?” 皇帝被她问得难堪,告诉她就住她隔壁么,好像有些說不出口。這二五眼生性放肆,又不愿意惹人非议,实在假模假式。要换作平时,他大约会不耐烦,觉得她不识抬举。可现在却不這么认为,他能体谅她才被太皇太后掀了老底,极力挽回颜面下的故作矜持。 她是怕嗎?怕他会幸了她?皇帝心头蓦地一热,這個揣测让他产生晕眩之感,他舔了舔唇道:“又日新。” “又日新是哪裡?”嘤鸣迟迟问,看见皇帝颤巍巍抬起手,朝东梢间指了指。 一墙之隔?嘤鸣惊恐地扭過头看他,皇帝从那双眼睛裡看见了不情愿。怎么不情愿呢,难道她不要皇后的名分了?天天看见他,不是她的愿望嗎? 他很费思量,“這個指派不好?” 嘤鸣感到困顿,“奴才是哪個名牌上的人物……” 她這是在抱怨,觉得這会儿還沒下册封诏书,心裡不痛快吧?皇帝想笑,但很快又正了脸色,沉声道:“你将来用不着上牌子,可以走宫。” 此话一出,嘤鸣险些崴倒,哆哆嗦嗦在脑子裡過了好几遍,究竟走宫是什么意思。 宫裡专用的词儿很多,背宫和走宫是专指侍寝的。妃嫔被翻了膳牌,脱光了拿大红被褥一裹,由太监从寝宫背出来,背进养心殿,再转手由敬事房的送上皇帝龙床。那是沒拿她们当人看,完全像对待牲口似的,人的尊严都被剥夺干净了。而走宫不同,走宫是大大方方自己走进养心殿,除了皇后和皇帝特许的個别人,谁也沒有這样的殊荣。虽然皇帝已经默认她是将来的皇后了,可他直接拿侍寝說事儿,嘤鸣還是觉得他不要脸透了。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皇帝看着她慢慢红了脸,先从脸颊开始,然后到耳朵,最后连眼睛都红了。他不明白,這点小事,怎么能把她感动成這样。 他心裡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匆促說:“朕還要接见臣工。”便转身走出明间,往乾清宫去了。 嘤鸣還在发懵,小富迎上来,就地打了個千儿,“姑娘這回上御前来啦,往后咱们也好有照应呐。” 她這才回過神来,“我来這儿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往后要谙达们多提点。” 小富一叠声說不,“您来這儿可不是来伺候的,老佛爷早說過,您是来照看主子爷饮食起居,来督办奴才们的。” 所以這是個什么事由?养心殿总管?嘤鸣意兴阑珊,料定皇帝肯定此番沒安好心,那個体顺堂,她是說什么都不敢住的。 “我在头所殿住惯了,還是住在那裡的好。那裡离慈宁宫和寿安宫近,還能常去瞧瞧老佛爷和太后。”她笑了笑,转头指派松格,“认過了地方,眼下沒事儿,咱们先回西三所吧。” 她们主仆俩就那么大摇大摆走了,留下小富和三庆面面相觑,“体顺堂是皇后的住处啊,旁人连想都别想,姑娘怎么不愿意呢?” 三庆摸了摸下巴,“八成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又兼吃贵主儿的醋,心裡不受用。” 小富讪讪笑道:“姑娘心忒重了,那位虽晋了贵妃,其实和寻常妃嫔沒什么两样,燕禧堂的边都沒沾着。往后她在主子跟前,自然就知道了。” 三庆摇了摇脑袋,他对女孩儿的心思琢磨得還不够透彻,料着吃起味儿来,就什么道理都不讲了吧! 嘤鸣那厢走得匆匆,她的心境一向开阔,但今天的事儿让她很沒面子,因此心情万分低落。她虽在皇帝跟前总下气儿,但她内心有骨气,皇帝也知道她不屈服。如今太皇太后一句话,那鬼见愁连走宫都想到了,可见他心裡是怎么瞧她的。 松格追得气喘吁吁,“主子,您不住万岁爷指派的地方,回头万岁爷治您的罪怎么办?” 嘤鸣捂住了脸,“我臊都臊死了,還怕什么治罪!” 她回到头所,气若游丝地僵卧了半晌,松格坐在床前,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事关尊严,突然对死对头屈服也就算了,還被宣称偷着喜歡人家,這种脸……确实丧尽了啊! 五月心裡的天,說变就变了,上半晌還响晴呢,到了午后就闷雷阵阵,天色一气儿暗下来了。眼看要下雨,松格忙关上了窗户,屋子裡黑得要掌灯,她一面吹火折子,一面劝慰她主子:“您不能饿着肚子啊,才送来的鹅油卷,又酥又脆,主子您进点儿吧,我给您斟茶。” 可嘤鸣躺着沒动,脸上還盖着方帕子,油灯下看着真瘆人。 松格叹了口气,“您和自己置什么气呢,這也不是大事儿。”走過去掀起了帕子的一只角,“老佛爷就爱拿您和万岁爷扯到一块儿,那是她老人家疼您呐。” 外头终于雨声隆隆,嘤鸣肚子饿得叫唤起来,才下炕挪到了桌前。 鹅油卷是她爱吃的,宫裡别的沒什么好,只有点心小吃深得她心。才出炉的好东西,闻着确实香甜,她捻了一個细嚼慢咽,肚子裡有了东西,她才把那口窝囊气吐出来,撑着脑袋說:“我瞧春贵妃挺好的,年轻轻的姑娘,长得也标致。才晋位,皇上疼惜些是应当,偏问我难受不难受,我有什么可难受的!老佛爷和太后都愿意我說难受,我自然要顺着她们的意思,這倒好,传到御前去了。皇上听了這话,像是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别不是误以为我喜歡他,這才对我好些的吧?” 松格也不敢断言,嗫嚅着說:“那您何不顺杆儿爬呢,万岁爷给您好脸子,您就接着吧。” 嘤鸣不說话了,不過牵唇笑了笑。自己从不指望和皇帝发生些什么,她不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残酷,当初深知大渐1,薛福晋在西华门上哭号半夜都沒有恩旨放她入宫见面。這世道,只有宫裡最上层的主子是人,今儿给你脸,明儿呢?哪天病了,或是娘家倒台了呢?所以别想那么多,欲壑越是难填,苦难就越深重。 熄下来的油纸伞大头冲下,伞面上雨水汇聚成一线,从顶端滔滔流下来,浸湿了足边一大块青砖。 三庆觑着皇帝的脸色,吓得心都在腔子裡痉挛。万岁爷从乾清宫回来沒见着嘤姑娘人影儿,小富說又搬回西三所来了,万岁爷在西暖阁蹉跎了一阵子,還是决定跑一趟。下着大雨呢,沒传辇,就這么撑着伞過来的。走得鞋底子和袍裾都湿了,结果到了头所檐下,就听见裡头在說這個。 那些话拿到台面上,沒有一句大不敬的,降罪也拿不住把柄。可就是這种置身事外的轻描淡写,让皇帝脸上挂不住,让他发现自作多情的原来是自己,自己现在站在這裡,活像個傻瓜。 松格說了那句话,她为什么不吭声了?想必她不以为然,压根儿就沒有巴结的心思吧!皇帝冷嘲地一笑,真好,不愧是薛深知的手帕交,和她一样硬骨头。自己是糊涂了,竟忘了齐嘤鸣是怎么进的宫,因为太皇太后的一句话,他就高高兴兴接受她当自己的皇后了。 皇帝脸色发白,三庆在边上几乎要筛糠,他支吾着:“主子爷……” 皇帝沒言声,转身走进了雨裡。三庆一怔,慌忙打伞追上去,大雨瓢泼,一道道惊雷滚過,就像万岁爷现在的心情。 這时候什么开解的话都不能說,說了是给自己找晦气。三庆伺候万岁爷进了暖阁,德禄那头张罗着给主子预备干爽的衣裳去了,他就退到外面卷棚底下,忧伤地看着云层间的闪电发呆。 小富窜了进来,不明白他這是怎么了,“老天爷给您捎信儿了,让您上去当神仙?仔细一道雷下来,劈开了脑瓜子。” 三庆恍若未闻,沉沉叹了口气,“要坏菜。” 小富還沒弄明白呢,听见裡头德禄出来传话,挥着手說:“快,上头所去,把嘤姑娘传過来,主子這儿派差事了。” 三庆道了声嗻,也顾不上打伞,弓着身子冲进了雨裡。拍开嘤姑娘的房门时,他浑身淌水,淋得水鸡似的。松格哟了声,“谙达這是怎么了?怎么走在雨裡呀?” 三庆抹了把脸,說别问了,“快拿上伞,主子爷传话,让姑娘即刻過去呐!” ※※※※※※※※※※※※※※※※※※※※ 1大渐:弥留。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欧阳贵兰、别那么傲娇、陌上人如玉、25528133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manda 2個;书陌谦、梅林、东城小北、破星星、liaott、ushuaia、never、嗖嗖、25557258、边度、fromtheriver、毕绍欣 helena、yuyuyu、倾儿1115、琥珀定志、侧帽饮水、娜娜、36465811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刘 40瓶;laohu 30瓶;takayama1102 21瓶;jsnhty、liaott、悠由兔、柠檬猫、mia 20瓶;我是一片云、日下长安、26111159、18861965、17536583、sandy8124 10瓶;尾随艾徳闻 7瓶;cc、yrxah?、小鱼、26140890、吧唧、袁溜溜shine、头发乱了、吃瓜群众、小米 5瓶;宝木草西央、吸血小猪啦 3瓶;sweet dream、請叫我萌物、凡欣、wlillian、yier097 2瓶;芊羽mm、果咩、鹿满满、18021290、南衣nn、千秋要君一言、34028328、妞妈、倾儿1115、石头剪刀布、啃公主的毒苹果、21574170、扯白、暗夜暗香、呱呱妈要瘦、33634719、ly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