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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2)

作者:未知
最近三庆常看见万岁爷咬牙切齿的样子, 头回见了肝儿颤, 二回见了手脚哆嗦, 三回四回已经沒有那么可怖了, 只是觉得嘤姑娘脖子硬, 是個刺儿头。這世上有谁這么招惹皇帝, 還能活得好好的?只有她了。 “主子爷,要不要這会子就把姑娘叫来?”御前的人, 很好地贯彻了德禄的思想,万岁爷和嘤姑娘一旦闹别扭,绝对不能把問題留過夜,必须当天解决。因为嘤姑娘点了火,她拍拍屁股回头所殿睡安稳觉去了,留下他们這些近身伺候的,时刻要冒触怒万岁爷的大风险。为了他们這些当差的能過安生日子,就得把嘤姑娘直接揪来, 横竖万岁爷不会对她怎么样, 至多骂上两句, 事儿過去天下太平。 可皇帝呢,往往火冒三丈的时候不愿意见那個二五眼。人被怒火冲昏了头, 容易犯错误, 不管是办事還是說话,但凡有一点漏洞, 她都能往裡头钻。和她打擂就得冷静, 首先不能乱了方寸。毕竟你对她有情, 她完全感受不到,在她心裡你就是憋着坏的死对头,既然如此,還不如扮演好那個角色,至少别露出马脚,让她看笑话。 徐徐长出一口气,皇帝摇头,“今晚上她還得掐时候呢,不用传她,她自然要来的。” 皇帝如今的后宫裡,除了新晋位的贵妃還有大阿哥生母恭妃,就数宁妃最有体面。当然体面這种东西很虚,皇帝跟前是毫无作用的,不過在东西六宫中凭着娘家的势和自身出手阔绰,花钱买脸罢了。 宁妃的娘家很阔,内务府富家,听听,连姓都显得那么有钱。内务府当着皇帝的家,紫禁城内一切吃喝拉撒全凭内务府指派,因此宁妃在宫裡想横着走,就沒人敢让她竖着走。 至于皇帝呢,御幸嫔妃其实很简单,他从不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反正一应事物都由敬事房料理,他是到了什么点儿就办什么事儿。宫裡沒有哪個嫔妃喜歡背宫,宁妃自然也不例外,但别的嫔妃必须遵守的规矩,她却能仗着她阿玛的排头搞例外。整個敬事房都在她阿玛手底下,驮妃太监就算长了十個胆,也不敢上手背她。因此這些年轮着她侍寝,她都是走进养心殿围房的,最后要入寝殿时,才按制裹上被褥,由敬事房的人送上龙床。 今天皇帝翻了她的牌子,消息传到景仁宫后,宫裡就预备起了香汤沐浴更衣。都收拾停当了,踩着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上养心殿,从遵义门进去,不上明间前溜达就不会遇见皇上。宁妃算是熟门熟路的,她从东围房的廊檐底下穿行,回头看一眼,外头才刚上灯笼。這会子万岁爷不知在干什么,但愿政务早早撂了手,别再叫人等到半夜吧! 唉,外头瞧着花团锦簇,谁知道嫔妃不好当!宁妃轻吁着,边解披风领上金扣,边迈进门槛,结果一抬眼,吓了一大跳,裡头有人笑眯眯站着呢,见了她蹲身行礼,“给宁主儿請安。” 宁妃愣住了,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应对。 這不是齐家那個丫头嗎,這会子她怎么在這儿?她进宫来是预定了继皇后名分的,眼下她冲她行礼,她倒是坦坦荡荡心甘情愿,宁妃自己却慌了手脚,受着不好,還礼又不好。 “小主儿想必很纳闷,不知道奴才为什么在這儿。”嘤鸣笑道,“奴才受老佛爷的指派,上御前当差来了,专管敬事房呈敬绿头牌事宜。今晚是头回上值,正逢小主儿侍寝,可不是缘分么。” 宁妃的脑子都炸了,這是什么屎一样的缘分,简直叫人毛骨悚然。她不是来当皇后的嗎,当就得了,怎么還管上绿头牌的事了?将来万岁爷翻了谁的牌子,幸了谁,皇后不单心裡有账,還天天瞪眼瞧着,這么下去日子怎么過?宁妃现在只是恼,怪自己不像恭妃那個包打听,宫裡什么新鲜事儿她都知道。自己消息不灵通,蒙在鼓裡,還上赶着给敬事房塞银子上牌子,谁成想一上来就犯到太岁手裡……這事儿齐嘤鸣知道了,皇上应当還不知道吧?宁妃心裡惴惴的,料她這会子处境尴尬,应当不会和皇上谈及這件事儿的。 结果她又是神来一笔:“小主儿真是深得万岁爷宠爱,這宫裡只有小主儿得了走宫的殊荣。” 宁妃這才想起来自己违制,也叫她拿住了把柄。這是老天爷派来消灭后宫的天魔星吧!宁妃一肚子怨气,心說你這会子還不是皇后呢,抓谁的包儿!便也不赏好脸子了,冷冷一笑道:“姑娘才是独一份儿,主子爷待见您,把您留在御前。倘或晋了位分,得和咱们一样在后宫裡头等御幸,要见上一面可难。只是我也替姑娘着急,不拘怎么,有了名分,像春贵妃似的,好歹是主子爷宫裡的人。姑娘這样的算怎么回事儿呢,不是女官,也不是妃嫔,如今還顶了太监的差事,這也忒叫人不是滋味儿了。” 嘤鸣品咂出了她话裡的刺儿,琢磨了一下,笑道:“可不嘛,您說中我的心事儿了。回头您进去侍寝,要是有机会,還請替我美言几句。往后您的牌子我自会替您递上去,算我对您的贴补。” 贴补?贴個膏药!宁妃凉凉笑道:“姑娘客气了,咱们這号人,在主子跟前可沒什么脸。您托我,還不如托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眼下圣眷正隆,她說话比我好使多了。” 嘤鸣碰了钉子也不恼,還是笑模样,欠身道:“那主儿先更衣,奴才替您瞧瞧去,看主子爷這会儿忙完了沒有。”說罢慢慢退出了东围房。 皇帝還在勤政亲贤疏离公务,透過窗上垂挂的绡纱,隐约能看见南炕上盘腿而坐的身影。她进了明间,三庆在隔扇门前站着,德禄在裡间伺候,大约正躬身磨墨吧,只看见一個撅起的屁股,和一幅蟒袍的后摆。 嘤鸣瞧瞧三庆,三庆会意了,朝门内通传:“禀万岁爷,嘤姑娘来了。” 裡头沒言声,德禄仰過身来笑了笑,嘤鸣便趋步上前,进梢间蹲了個安道:“万岁爷,宁妃娘娘来了,這会子正更衣呢,打发奴才来瞧瞧您忙完了沒有。” 皇帝听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更衣?打发你来瞧瞧?”這些词儿在侍寝的当口全是不应该出现的,妃嫔脱光了抬上龙床,何来更衣一說?至于催促皇帝更是大不敬,這人为了八钱银子如此卖力,愈发让皇帝觉得她沒出息,扫脸透了。 皇帝啪地一声阖上了折子,沒好气儿地眯眼看着她,“照你的意思,朕這会子就该去御幸是不是?” 嘤鸣迟疑了一下,“您翻牌子,不就是为了天地一家春嗎。” “天地一家春?”皇帝差点被她气笑了,真是好雅的词儿,這也被她想到了。他扶了扶额,从三庆回禀内情起,他就一直憋屈着,堂堂一国之君被她以這样低廉的价格售卖,实在咽不下這口气。要理论,又說不清道理,只得恨声反驳,“那個牌子是你塞进朕手裡的,不是朕翻的!” 嘤鸣想了想道:“那您也留下了呀,既留下了,传宁妃娘娘過来侍寝有什么不对?” “你八辈子沒见過钱?就瞧着那八钱银子?”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冲她大喝了一声,“你收受贿赂,拿朕当什么?你等着,朕总有一天好好收拾你。還有你那双贪墨的爪子,也一并砍了才好。” 嘤鸣吓得把手背到了身后,“主子怎么了,這么好的夜色,您恼什么?” 不高兴的时候,十五的月亮也說难看,如今赚了一点儿小钱,狗啃了的也說漂亮。皇帝看着她,雷霆震怒发泄不出来,气得自己脸发白。 嘤鸣犹豫着支吾:“那宁主子那裡……” “去瞧瞧她脱光了沒有,脱光了让敬事房的把她送回景仁宫去。打发人申斥她,问问是谁给了她胆子,不得朕准许擅自走宫的?還有她贿赂敬事房一时……”皇帝狠狠盯着嘤鸣說,“既然她有钱,让她给潭柘寺观音像重塑金身。打今儿起,三個月内不许她上牌子,谁再敢在朕耳朵边上念叨宁妃,就罚她去景仁宫和宁妃作伴。” 德禄听了令,缩着脖子道嗻,慌忙上围房传话去了。余下嘤鸣提心吊胆地从荷包裡掏出了那块银子,双手呈敬上去,搁在了皇帝面前的炕桌上,“小主儿赏的,奴才不收,怕惹小主儿不高兴。奴才是想既拿人钱财,就要给人办事,這点做人的规矩奴才知道,所以……奴才往后再也不敢收人银子了,請万岁爷开恩,饶了奴才這回吧。” 皇帝冷冷一哂,“你才上值,就知道收受贿赂,想必是敬事房早有這個先例,你是依惯例办事吧?” “不不不,”嘤鸣是很讲江湖义气的,绝不会轻易拖累了敬事房的人,大包大揽道,“昨儿陈谙达教我规矩,后来他出去了一趟,景仁宫的宫女就是這個当口過来的。奴才刚到内务府,又听說宁妃娘娘是内务府总管富大人家的小姐,料想裡头八成有她自己的规矩,也沒好多问。陈谙达回来之后還怪奴才来着,說后宫這么多主儿,开了先例后头刹不住,要是個個送利市,差事就不好当了。奴才也后悔,可钱收都收了,也還不回去,只好下不为例了。” 還下不为例,她倒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虽然她自圆其說,仍旧让皇帝看出了漏洞,“宁妃知道你的身份,贿赂你只给八钱银子,說不過去吧!她是不是得罪過你?” 嘤鸣忙說沒有,“奴才为人向来温存……” 又是這句话,皇帝听了直皱眉。接下来该是什么?如果哪天让谁下不来台了,别纳闷,她是故意的?或许裡头确实有她的算计,但宁妃买通敬事房是事实。皇帝最恨這种投机钻营的伎俩,算计别的還犹可,算计到他身上来了,這种事绝忍不了。所以不管她是不是成心的,宁妃一定要罚,至于她…… 沒等皇帝想出惩戒她的好辙来,她很快就打算将功补過了,“奴才搅了万岁爷的局,奴才罪该万死。這会子时候還早,奴才這就去把绿头牌搬過来,万岁爷再挑一回也来得及。” 皇帝說算了,“朕如今還有什么兴致?”瞥了她一眼,重又垂下了头,“看见你朕就眼晕,你下去吧……下去吧……” 后面那句下去吧,简直有放弃抵抗的无奈。嘤鸣退出来的时候,三庆朝她看了眼,笑得十分有深意。嘤鸣也沒多思量,略欠了欠身,就出来找松格了。 松格是看着宁妃拿大铺盖卷卷着,送出养心殿围房的。她說:“好家伙,就剩個脑袋在外头,太监扛着她走,她在被卧裡头哭鼻子。再大的款儿,万岁爷跟前算什么呢,触怒了主子,還不是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嘤鸣什么也沒說,不過笑了笑,叮嘱松格仔细祸从口出。 皇帝御幸叫免了,她也不必留在這裡了,带着松格从养心殿和慈宁宫之间的夹道回去。十五之后的月亮依旧鲜亮,她们踏着清丽的月光走在青砖甬路上,嘤鸣忽然說:“松格,你瞧我,是不是和原来不一样了?” 松格說沒有,“您還是原来的您。” 嘤鸣心裡有些煎熬,她记得以前的自己,沒有那么强的好胜心,也沒有那么睚眦必报。像那個宁妃,只因刚抵达巩华城那晚說過她的坏话,她逮住了机会,就给了人家這么大的教训,事后想来似乎太過分了。 可松格并不這么认为,有些人自觉了解自己,其实人在不同的处境下,有多种不同的選擇。当初在府裡,都是自己家裡人,沒有谁存着歹心,也沒有真正的恶语相向,所以你不必提防别人会在你背后狠狠捅上一刀。可是进了宫就不一样了,這本就是個弱肉强食的世界,单看老佛爷這程子的手段,就知道帝王家這碗饭不好吃。 那天在巩华城,她主子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进了寝宫,她在人堆儿裡头,把那些嫔妃嚼的舌根听了個分毫不差。就是這位宁妃,又是庶女又是吊膀子抢姐夫的,把她主子說得十分不堪。她气不過,回去告诉她主子,她主子一向沉得住气,劝她别声张,时隔一個月,终于让宁妃为口舌之快付出了代价。 松格见她垂头丧气,便好言安慰她:“您不是变了,您只是做好了在宫裡活下去的准备。這世上受人欺负還笑脸相迎的,只有傻子,您又不傻。這会子不立威,将来您当上皇后她们還這么挤兑您,到时候你碍于身份不好坑她们,何不趁着眼下還是白丁,让她们知道您不好惹,将来才能老老实实的,不出幺蛾子。” 嘤鸣惊讶于這丫头的见地,进宫這么长时候,俨然已经做好了升格为大宫女的准备。想想也是的,世上的一再忍让,通常都不是以好结果告终,她要是叫人看轻了,将来只怕不上不下,日子像深知一样难過。 后来大概碍于宁妃因那件事儿受罚的缘故,上牌处就再也沒人来送银子抢好位置了。嘤鸣向瑞生致歉,說:“谙达,我对不住您,断您财路了。” 沒了进项当然不是好事,但转念想想自己沒受任何处罚,且這位等封后诏书一下,自然也要归她的位去。绿头牌還是要翻的,有行市就有钱财流通,因此瑞生毫不担心,呵腰笑道:“姑娘快别這么說,這不是折奴才的阳寿嗎!您局器,一個人把罪全认了,我這儿七钱银子您最后也沒供出来,奴才感激您呐!” 嘤鸣笑着接過了银盘,“我這人沒别的,就是讲义气。” 讲义气的人豪迈地搬着银托盘进了养心殿,低头看看,发现裡头确实沒有宁妃的牌子了,一时有种說不出来的滋味儿。這回的膳在东暖阁用,她走上栽绒毯還要按部就班,皇帝有了前车之鉴忙摆手,“一应章程全免,你端過来就成了。” 嘤鸣得了特赦很高兴,寸步留心着把绿头牌呈到了皇帝面前,眼巴巴看着他的目光在那十几面牌子上游移,她舔了舔唇說:“万岁爷,您今儿挑谁呐?” 皇帝觉得她沒安好心,“你看朕应该挑谁?” 她努了努嘴,“奴才沒和旁的小主打過交道,就认识春贵妃。要不您還是挑她吧,她才进宫的,主子应当多关照她才是。” 结果皇帝收回视线,寒着脸說了句“去”,嘤鸣不免有些纳罕,今儿又不翻牌子了?他早前說太监送膳牌叫他沒兴致的,如今换了她,這是彻底要把這项公务戒了啊? 无论如何叫去了,她的活儿就完了。嘤鸣却行退出了暖阁,德禄正在门外边等着她呢,见了她打听今晚上谁进幸,嘤鸣說叫去了,正想琢磨闲下来该干什么好,听见德禄幽幽叹了口气。 “谙达怎么了?” 德禄垂着眼,快速地眨巴了好几下,“小富闹肚子,這会子在他坦挺尸,今儿上夜怕是不成了。” 嘤鸣哦了声,她很晓事儿,懂得這些御前老油條的弦外音,便道:“横竖我闲着,今儿替小富谙达一回也成。” “哎哟!”德禄說,“那怎么好意思的,让您替那猴儿崽子。” 嘤鸣笑了笑道:“不碍的,不就是熬一宿么,明儿上半晌我還能睡呢。” 德禄自然求之不得,搓着手說:“那就谢過姑娘啦,也用不着一宿不睡,就是主子万一有什么要务吩咐,您给拿個主意就成。您不必端茶递水,夜裡住在体顺堂,回头万一有事儿找您,隔窗户喊一声儿您就听见了,方便。”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d、彦南飞、抱月长终、倾儿1115、黑金鱼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nia220 4個;瑤山 3個;不学有术、曼珠沙华、微酥、zheng38762、小七_tse、梅林、芙蓉毛球、pulslan、桃司兔、joelin、ash、薇薇安cw、芳草凄迷、ee49333、7136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那裡 32瓶;可爱、休沐日、佳佳、临暗5永世、夏天的受难 20瓶;凡欣 17瓶;17536583、蓝蓝、33064033、connie、1477268 10瓶;takayama1102、田豆三、夏天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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