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6) 作者:未知 封后的诏书, 历代是由底下大学士草拟, 然后呈皇帝御览, 了不得增添或删改几笔, 再冠上個仰承太皇太后慈命, 就能颁布下去。皇帝近些时候在为户部的烂账费脑子, 已经很久沒有动笔写诏书了,自己深觉得這样下去圣贤书都白读了, 這回恰逢时机,练练笔头子也是好的。 午后蝉声一片,皇帝连小憩都叫免了,一個人坐在勤政亲贤的坐榻上,打开誊本提着狼毫,在御案前冥思苦想。 诏书么,大抵先将人狠夸一通,因为只有皇后贤良淑德, 才配得上她即将登上的宝座。可是關於那個二五眼, 能有什么好词儿来形容她呢, 說她敏慧端良?她哪裡端良?在慈宁宫时瞧着很练达的样子,结果一进养心殿就闹得鸡飞狗跳;說她淑慎持躬?這词儿用在她身上实在违心, 她压根对他沒有半点敬畏之心, 起先嘴上還能說些好听的,后来在大出殡的路上就开始对他出言不逊。這笔账他到现在還沒和她清算, 想起来就觉得很吃亏。 所以她的封后诏书该怎么写, 实在煞费思量。皇帝琢磨了半天, 信手拈来的溢美之词那么多,可惜沒有一样能套在她身上。现成的只有“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能使一使。看来夸她的话得交给和她不相熟的人,才能按着他们对皇后的想象来美化她。自己动笔,怕最后一不留神写成降罪诏,毕竟将来還要一起過日子的,关系闹得太僵,面子上過不去。 自己還想着周全,然而那個二五眼似乎从未考虑那许多,她照样按自己的心意呼啸来去,虚情假意地应付,各种幺蛾子频出,沒有半点真心待他。 温腻的象牙笔杆抵在唇上,皇帝一头出神,一头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帝王家谈什么真心,除了至亲骨肉,其余都只是依附权势的联姻罢了。对于齐嘤鸣,他的感情转变得令自己措手不及,以前明明不待见,现在竟开始产生期待。這漫长无趣的帝王生涯,有這個二五眼陪着应该也不错,至少她比后宫的那些嫔妃更鲜活,更值得期待。 朝外看看,天棚已经搭起来了,养心殿被罩在半透明的纱帐裡,穹顶也变得温软且模糊。传膳的时候快到了吧,她這一觉睡了好几個时辰,怎么到這会子還沒来? 皇帝正思量,德禄进来回话,說:“主子爷,晚膳是搬到這儿用,還是上东暖阁?” 皇帝慢吞吞从坐榻上下来,视线又穿過明间的殿门,望向前头阔大的院子。忽然见养心门上有身影出现,心裡顿时一阵激荡,忙匆匆往东次间去,边走边道:“搬到东边吧,地方更宽敞。” 地方小了,沒那么清凉,德禄都懂。他应了声嗻,上外头支使侍膳的,把膳桌搬进了东暖阁。 一抬又一抬的食盒进来,一道又一道菜色摆上了膳桌,這厢食盒裡的盘儿還沒全端出来,只听外头三庆道吉祥,說:“小主儿来啦?给小主儿請安。” 皇帝才知道刚才看见的不是她,不由有些失望。前殿的门槛上飘进来一片蝶恋花的袍角,来的是怡嫔,缱绻地冲皇帝蹲安:“奴才给万岁爷請安。” 皇帝三心二意,抬了抬筷子說伊立,“你這会子来做什么?” 怡嫔的声线软得能掐出水儿来,糯声說:“回主子话,奴才小厨房裡新派了個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今儿命他现做了一品仙人脔,一品招积鲍鱼盏,送過来請主子尝尝。” 皇帝沒言声,德禄上前接了,搁在皇帝右手边。小主儿送的菜,万岁爷总得赏脸试一试,德禄举箸各夹一点儿,放进了万岁爷的玉盘裡。 怡嫔還眼巴巴等着呢,皇帝沒法子,随意进了一口,她立刻满心欢喜的样子,问:“合主子胃口么?” 皇帝說好,脸上還是淡淡的,“御膳房每日呈敬的菜色不少,往后就免了吧。” 可算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怡嫔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皇帝自然不管她下不下得来台,德禄作为忠君事主的好奴才,为免场面過于尴尬,忙笑道:“天儿太热了,小主這会子過来沒的受了暑气,奴才打发人端雪花杨梅汤来,小主儿用了再回宫吧。” 怡嫔全当沒听明白他的意思,嘴裡应着:“谢谢谙达了。”一面四下看了一圈儿,“奴才此来一则给主子敬献菜色,二则是来瞧瞧嘤姑娘的。” 皇帝听她提起嘤鸣,才抽空看了她一眼,“你们是旧相识?” 怡嫔抿嘴儿笑了笑,“也谈不上旧相识,上回在慈宁宫花园裡见過一回。当时姑娘和奴才聊得挺投机的,本来约好了得闲再叙话,后来遇上先头娘娘大出殡,姑娘随扈,奴才随老佛爷仪驾走,所以這么长时候也沒說上话。如今姑娘到了御前,奴才的永寿宫离得近,正好来瞧瞧。姑娘虽有老佛爷和主子垂爱,也难免有些琐碎不便的地方。奴才和姑娘年纪相仿,又兼脾气相投,倘或有帮得上忙的,替姑娘解了围,也是为主子分忧不是!” 這一方紫禁城,养了百样的人,人人心肠不一样,就說后宫這些主儿,瞧着披红挂绿面目模糊,但要细說,還是有几分說头的。怡嫔向来嘴甜,会来事儿,也会套近乎拉拢人。那回嘤姑娘上慈宁宫花园采荷叶,中途遇上怡嫔的事儿万岁爷早知道了,這回她借着来瞧嘤姑娘的由头,少不得和万岁爷攀谈上几句。 万岁爷对后宫主儿们淡,逼得小主们想辙露脸。往常谁敢這么直愣愣往养心殿闯啊,這位怡嫔要不是借着和嘤姑娘有一面之缘,也敢走這一遭?德禄脸上笑着,一头往外看,军机处今儿沒有膳牌,眼下就等着,等嘤姑娘送绿头牌来了。 皇帝呢,进膳的时候有不相干的人在,心裡就不大自在。原想打发怡嫔回去,正要开口,见窗外有個人低着头,小心翼翼端着银盘走過。天儿热了,宫装的领子由高变低,如今只余寸来宽的镶滚。她是纤长秀致的脖颈,外头日光晕染了她的侧影,那种脆生生、青嫩嫩的模样,越看越觉得耐看。 皇帝心裡总算安定下来,像有清泉环绕,再热也不觉得燥得慌了。有时候人就是那么古怪,她不来的时候念着盼着,她一来他又戒备起来,防着她要使坏。万一能抓住机会,他也巴望着反击一回,不能老让她一個人占上风。 “你也坐下吧。”皇帝随口道。 怡嫔怔了下,不敢确定万岁爷這话是不是对她說的。直到三庆给她搬了杌子,她的心才放回肚子裡,笑着蹲安谢恩,心裡也悄悄有了点想头,谁說万岁爷不好亲近!以前是敬畏天威,倒弄得自己不敢动作。如今壮起胆儿走了這一回,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爷们儿性子冷,你再端着,那最后岂不落得先头皇后一样下场? “主子,”怡嫔一笑,“昨儿……” 這裡刚开口,门上有人打帘进来了,捧着银盘,一步一步到了御前。皇帝放下银箸,适意地往后靠了靠,心說瞧见了吧,朕让怡嫔坐下了。自后宫扩充之日起,除了岁末的辞旧大典,他跟前从沒有妃嫔落座的份儿,今天放了這么大的恩典,她心裡有沒有触动?会不会觉得有点失落呢? 于是皇帝仔细盯着她的反应,连她眨一回眼都沒有错過。可她总低着头,他不免着急,心裡负了气,便沉着脸,索性把两手揣了起来。 嘤鸣等了半天,沒有等来皇帝翻牌子,心下纳罕之余抬起头来,“主子今儿叫去?”說罢顿了下,這回终于看见怡嫔了,忙屈腿蹲了個安,笑道,“小主儿也在呢?给小主儿請安了。” 怡嫔受她一礼,心下有点慌,忙站起来欠了欠身,說:“姑娘,我是来瞧您的。”不過转念再一想,万岁爷赐座,想必是因为她进来的缘故。好好的继皇后人选,弄得端银盘送绿头牌,可见万岁爷沒打算赏她体面。早听說万岁爷不待见她,几次三番地给她教训,自己总不相信,偏要眼见为真。现在好了,确实瞧见了,万岁爷有意拿自己给這位继皇后上眼药,這是在告诉她,往后名分虽定了,后宫妃嫔也有一席之地吧! 怡嫔心满意足,很乐意成为万岁爷的试金石,甚至在万岁爷沒好气儿地应她,“你瞧朕应该翻谁的牌子”时,也觉得万岁爷是在有意敲打她。 嘤鸣看见了怡嫔眼裡一闪而過的快意,当即便道:“奴才脑子笨,不会想事儿。這会子怡主儿既在,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定是怡主儿啊!”說罢自己在满盘绿头牌裡寻觅,寻见了怡嫔的牌子,很爽快地替皇帝翻了過来,高兴地道一声齐活儿啦,然后冲怡嫔很有深意地笑了笑。 這回皇帝把视线移到了怡嫔脸上,看来敬事房裡的银钱流通,从面儿上转到了暗处。怡嫔這回给了她多少?总不至于還是八钱,能促使她铤而走险的,少說也得二两吧! 真好,皇帝哂笑,那笑像阴冷的游丝,从他唇角游過。他說:“你的胆子现在越来越大了,朝廷裡有贪官卖官,你在朕的后宫裡兴风作浪,闹得满世界乌烟瘴气,你想干什么?” 怡嫔原本心头暗喜,结果皇帝這么一說,大七月芯儿裡,吓得她打了個寒噤。她惶然看向嘤鸣,不知道裡头究竟卖了什么药,忽然悟過来,她翻完牌子的那一笑把她拉下了水,万岁爷以为她们是一伙,自己就要沦为第二個宁妃了。 “万岁爷……”怡嫔惊慌地嗫嚅,“奴才沒有……” 皇帝哼了声,“朕這养心殿,什么时候成了后宫嫔妃随意来去的地方?永寿宫要是住得不舒坦,就搬到北五所去吧。”說罢一拂袖,往后殿去了。 怡嫔早吓得跪地不起了,皇帝走后半天沒能站起来。還是嘤鸣上去搀她,說:“小主儿,万岁爷都走了,您就不必請跪安了。” 怡嫔哆哆嗦嗦站了起来,那双丹凤眼裡满是震惊和愤怒,“姑娘,你为什么要害我?” 嘤鸣显得很无辜,“奴才怎么能害您呢,您特特儿来养心殿看奴才,奴才既掌着膳牌,就该尽我所能把您送到主子跟前才是。只是沒想到,主子发了那么大的火……”她遗憾地眨了眨眼,“照理說不应该的呀,您琢磨琢磨,是不是先头說了什么不该說的话,惹主子生气了。” 边上的三庆忍不住窃笑,心說這位擅拉关系的主儿,這回是踢着铁板了。才刚在万岁爷跟前說了那么一大套,明裡暗裡全在暗示自己和嘤姑娘有交情。可谁知万岁爷如今看见嘤姑娘举荐谁就疑心谁,她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怪得了谁? 怡嫔最终败下阵来,且败得不敢吱声儿。一边是皇帝,一边是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得罪,只能自认倒霉。 怡嫔走后,嘤鸣端着银盘愁眉不展,“谙达,這么下去怎么办呢,万岁爷连牌子都不翻了,我罪過忒大了。” 三庆也不知道這個問題该怎么回答,“万岁爷办什么事儿都有章程,怹老人家不翻,就說明叫去。您也不必担心,毕竟主子政务巨万,往常瑞生敬献牌子也是這么的,十天裡头有八天叫去。您這儿开门红過一回,幸沒幸是后话,牌子不也留過嗎。” 嘤鸣很有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她送膳牌的三回一回都沒成功,实在让她很有挫败感。 垂头丧气把银盘端出门交给瑞生,瑞生瞧瞧盘儿裡,怡嫔的被翻過来了,轻快地应了声得嘞,“奴才這就吩咐人上永寿宫去。” 嘤鸣說不是,“這牌子是我翻的,万岁爷不乐意,叫去了。” 瑞生有点摸不清门道,不過還是由衷赞叹,到底是要当皇后的人啊,连绿头牌都能替主子翻。至于采纳不采纳都不要紧,能有這殊荣,别說全后宫了,就是打开国起,也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当然惹恼了万岁爷,哪有那么好脱身!德禄站在檐下招手,“姑娘别聊啦,快来吧。” 嘤鸣忙赶回去,朝后头望一眼,压着嗓子问:“主子還震怒呢?” 德禄觉得解铃终须系铃人,耷拉着眉毛說:“主子在后殿裡头,御前的人這会子都不敢进去。要不您去瞧瞧吧,毕竟這把火是您点的不是?”說着回身接過個漆盘,往她手裡一塞道,“盖碗裡头盛着玫瑰甜盏子,您往主子跟前敬献吧。晚膳才开席怡嫔就来了,扰了主子进膳的兴致,才刚都沒用几口。您去开解开解万岁爷,要是主子還想用别的,您出来知会一声,我這就打发人做去。” 嘤鸣推脱不了,只得领了差事进后殿。 殿裡静悄悄的,皇帝沒有拍桌子摔椅子,他是個有修养的人,除了上次她的回民之說,后来即便再生气,也是君子矜怒,诸多隐忍。嘤鸣呢,這回确实干了亏心事,站在又日新前犹豫良久才迈进门槛,轻轻叫声万岁爷,“奴才进来了。” 皇帝坐在床上,两手撑着膝头,两眼鹰隼般盯着她。 嘤鸣乍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进又不是退又不是,最后赔着笑,往前递了递漆盘,“主子,奴才给您送個甜盏子败败火。” 可皇帝却冲她冷笑,“败火?凭這個能败什么火!想败火只有一個法子,你猜是什么?”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布、26544997 1個;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onia220 3個;哎哆哆、然然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079957 6個;20137105、凡欣 3個;11181748 2個;面朝大海、芃芃、禾苗苗、久久、宝宝還小、暗搓搓等你撩、吴梵伽、大宝桃、ee49333、charlotty、?flora、梅林、nothing2730、w2954c、东城小北、33832466、小鱼、无限复活蛋、chichi、倾儿1115、悠然自怡、alice_090503、妞妈、瑶瑶、莫不静好、夜红雪、毕绍欣 helena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真情实感锥星女孩 59瓶;想长胖、枫糖、喵小九、061031 30瓶;michelle、黑暗中的旋转木马、拿個梨吃、pig、二丫、nana、梦之翼/hx 20瓶;大金、我有好昵称、昭 10瓶;米娅1013、takayama1102 7瓶;吸血小猪啦、禅心、木代马尾、雨文雨文、文刀亦心、小诗、我有一支护手霜、大宝桃、艺朵、小何同学~ 5瓶;燕歌声暖心已醉、综综、funghar 4瓶;小牛角、宝木草西央、123 3瓶;sherry、tiamo、王大力、阿阳尼、静、 蒅`~颜、sweet dream、君子式微 2瓶;33634719、糖珞珞、小喵三千、酒窝、在路上的汤圆、千秋要君一言、百无一用、阿韶、苏打蓝、看看、既闲且驰、薇雨潇潇、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爱果mm、26709241、woonky、南城少年、coc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