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6) 作者:未知 皇帝亲自下的令, 又兼内务府官员是才刚上值,正是需要讨主子的好,求主子赏识的时候,因此挑出来的东西都是御供的上品。德禄和云贝勒及四额驸围着一张八仙桌琢磨了半天, 最后盘儿裡剩下五只玉镯,实在难以取舍了,云贝勒說:“万岁爷的喜好, 咱们這些人哪儿摸得准呢。依我之见都送进去吧,呈万岁爷御览。這些都是百裡挑一的,总有一只能入万岁爷的眼。” 德禄說成,和云贝勒一块儿带着那五只镯子进了养心殿。 万岁爷因喀尔喀战事, 招了两位心腹大臣商议, 這一议便是一個时辰。德禄回来的时候发现還未叫散,便领云贝勒在配殿等候。云贝勒是老成亲王的儿子,论资排辈儿還是皇帝的叔辈儿。当然這种叔辈儿也只是心裡知道, 谁也不敢在皇帝跟前挺腰子說“我是你叔叔”, 见了那位九五至尊,照样磕头打千儿。 云贝勒看看盘儿裡的镯子,嘿了一声, “纳辛這回可是屎壳郎变唧鸟儿,一飞冲天啦。這主儿生了個好闺女, 比薛中堂家的招待见。” 德禄和他原有点儿私交, 当初宗室子弟都在上书房读书, 云璞的年纪比皇帝长了几岁, 又惯会来事儿,因此奉承得御前红人儿很熨帖。德禄也不和他见外,笑着說可不,“如今的主子娘娘算独一份儿,富荣瞎了眼,得罪了娘娘,這回沒丢脑袋算造化,家姑奶奶的前程算是断送了。” 云贝勒有种捡了漏了窃喜,“他要是不坏事儿,霸揽着内务府哪裡肯漏一点儿!我和四额驸這回也是托了娘娘的福了,合该心存感激才是。就是那纳辛,真沒见過比這狗不拾的更不着调的,早年和我們家老爷子打過一架,他割了我們老爷子的靴腰子,一個王爷,一個辅政大臣,十二月芯儿裡在鸡窝儿天井裡头摔跤。我們老爷子多年不下场子,手脚早生疏了,那回吃了哑巴亏,扭伤了腰,在家躺了半個月才下地走道儿。” 德禄听了掩嘴囫囵笑,關於纳公爷的奇事儿多了,這也不是什么新闻。所谓的割靴腰子,是抢了熟人朋友所爱的妓女,类似上回户部呼侍郎那样的行为。但是同样的事儿,不同的人经历,会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别看纳公爷官场上顺风倒,欢场上却是一身傲骨宁折不弯,就算自己错了他也和人打架。当然打架得看对手是谁,官儿比他大的,威望比他高的他都不怕,因为事儿宣扬不起来,人家比他更怕朝廷知道。這不,成亲王吃了亏,他隔天送了一对熊腰子来赔罪,把成亲王气得吹胡子瞪眼。 “多年前的事儿了,這会子就不提了。”德禄笑道,“如今高升国丈爷,往常的毛病总该改了。” 云贝勒表示怀疑,“我看悬。” 這儿正闲聊,门上三庆来回话,說军机上散了,請云大人进去。 云贝勒忙亲自捧着盘子进暖阁,先给皇帝行礼,然后把漆盘往上呈敬,說:“万岁爷,這是内府库房裡千挑万选出来的极品,奴才们见识浅,实在难分伯仲,越性儿都請来,請万岁爷决断。” 皇帝看着盘儿裡的镯子,個個油光水滑,個個长得不一样。裡头有一個尤其特别,清透得像水,水波间又漾出一潭深绿,要是戴在她的腕子上,一定很相宜。 皇帝伸手取出来,细细就光看,几乎看不见絮,這就很好,比她今儿那個羊脂玉的好。 他低下头,唇角曼浮起一点笑意,那笑容是御前人从沒有见過的,是一种自得其乐,沒有气吞山河的豪情,就是属于一個寻常人的,轻轻的欢喜。德禄记得清清楚楚,早前皇帝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表情少得可怜。自从嘤姑娘进了宫,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已经那么明显,德禄不禁老泪纵横,孤寂多年的万岁爷,内心终于丰沛起来了,嘤姑娘這回是积大德啦。 “主子瞧這個好?”德禄殷勤地說,“奴才先头和两位大人也商量来着,就瞧這個和那三彩的好。” 皇帝又看看三彩的,红白绿三色三分天下,漫漶如天上的云彩,也是极少见的品相。他嗯了声,“這两個都好,另一只呢?” 云贝勒沒明白他的意思,怔怔看了德禄一眼。 德禄在御前伺候了那些年,万岁爷的思路他有时也能揣摩揣摩,便道:“主子,這类镯子都是单個的,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了。要是戴一对儿,一左一右跟镣铐似的,多蠢相!好物不在多,一個能买万亩良田,次一等的,十個也抵不上這一個。” 皇帝并不懂女人首饰那一套,他总以为两只手就该送一对儿,就像两個耳朵,要戴双数的耳坠子一样。既然凑不齐一双,两只各拿盒子装了,都送到头所殿就是了。云贝勒带着挑剩的回内务府去了,皇帝坐在宝座床上琢磨了半晌,最后吩咐德禄:“就說是老佛爷送的,别提朕。” 德禄正拿云锦包裹镯子,听了奇道:“主子为什么不說是您送的?這么贵重的东西,姑娘一定喜歡的。” 是啊,她多贪财,遇上這么好的首饰,不高兴坏了才怪。但皇帝有自己的章程,只怕說是他送的,她明儿就不好意思戴了。他想看她戴那個翠镯的样子,愿意自己挑中的小物件停留在那一截皓腕上。喜歡一個人就要妆点她,皇帝从那种人为堆砌的成就裡得到了一点满足感,不管她对他的心思怎么样,她住着他家的屋子,戴着他家的东西,就是他的人。 德禄对万岁爷独角戏般的内心趣致感到一阵彷徨,给姑娘送东西,多好的开端,让姑娘感受到来自万岁爷的关爱,也给即将开启的婚姻生活一個好开端。结果万岁爷就是舍不下脸,他情愿嘤姑娘去感谢太皇太后,也不愿意在嘤姑娘跟前下气儿,让姑娘觉得他有讨好之嫌。 這就有些为难德禄了,既然是太皇太后送的,就得打发慈宁宫的人送過去才对。他站在宫门上等人找鹊印来,說:“劳姑姑的驾,替我送一回东西吧。” 鹊印瞧了瞧他手裡的盒子,“什么呀?” 德禄笑了笑說是两只镯子,“姑姑就說是老佛爷让您送過去的,咱们万岁爷愿意姑娘记着老佛爷的好。” 鹊印立时就明白過来了,這哪儿是要姑娘记老佛爷的好处,分明是万岁爷面嫩罢了。她受了托付,往头所殿走了一趟,嘤姑娘和松格正在檐下篦头呢,见了她旸眼笑道:“姑姑怎么過来了?可是老佛爷有示下?” 鹊印蹲了個安道:“不是示下,是打发奴才来给姑娘添妆呢!老佛爷有两個好镯子,一直珍藏着,今儿翻出来了,命奴才送给姑娘戴。” 嘤鸣听了忙站起身来,松格上前接了,她便掖手笑道:“老佛爷疼我,有好东西也想着我,我该過去给老佛爷谢恩才是。” 鹊印說不必啦,“姑娘正篦头呢,眼看着天儿也晚了,横竖明儿要见的,不急在一时。”說着就告退,回慈宁宫去了。 回去了少不得要和太皇太后提起,太皇太后只是笑着对太后說:“难得皇帝這么上心,這是几辈子的造化啊!我原想着嘤丫头进来,不過是暂且稳住薛齐两家,倘或她不合适,绝不让她登上后位。沒曾想這孩子倒争气得很,那么讨人喜歡的,连带着纳辛在我眼裡也受待见起来。只是皇帝不擅讨好姑娘,好好送镯子就送镯子了,偏要费這样的周章。” 太后抚着掌欢喜地說:“我别的一概不管,就等着什么时候抱孙子。大阿哥那個风吹了就要倒的身子,怕沒大指望的,往后就指着嘤鸣吧,我瞧這孩子有宜男之相。” 太皇太后叉了快蜜瓜,笑道:“不拘儿女,生上五六個也足了。只是皇帝這阵儿不翻牌子,倒也愁人啊。” 太后是经历過皇帝独宠一人,荒废六宫的年代的,因此翻不翻牌子对她来說沒有困扰,“咱们宇文家哪朝哪代都是這么着,除了圣祖皇帝阿哥多些,其余不都是一只手数得過来么。不开窍的时候儿子能得一個是一個,开了窍就别指望了,老佛爷又不是不知道。” 這倒是,像個魔咒似的,宇文家帝王一生钟情一個,历代都是這么過来的。這個魔咒打哪儿起呢,是打高祖皇帝时候起,那样的情天子,死也死于殉情,還能指望后头的子孙做到雨露均沾么! 横竖认命就是了,于是太皇太后开始琢磨,怎么能撮合他们。下诏书也就是這一两日的事儿,诏书一下,帝后琴瑟和鸣也沒什么說不過去的。就算孩子落草的时候对不上大婚的日子,那又怎么样,谁還敢啰嗦半句? 啊,人生真是充满希望,养大一個孩子不容易,如今孩子大了,又得操心孩子的孩子。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顿时感觉充满斗志,早前只想着怎么能让他们和平共处,现在這项达成了,就得瞄准下一個目标了。 所以万寿节真是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太皇太后琢磨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起来精神照样矍铄。梳头太监正伺候梳头,只听门上一声轻唤,是嘤鸣进来了。她今儿穿一身莲子白烟云织锦的衣裳,罩着藕荷纱縠的如意云头背心,人鲜亮得像一朵玉兰。上前蹲了個安,托着手给太皇太后看,“谢谢老佛爷赏奴才的镯子,我往常在家倒也有不少首饰,可从来沒有一個像老佛爷给我的這么好看。只是太贵重了些儿,今儿戴来让老佛爷瞧瞧,奴才這只手不知该怎么安放才好。” 太皇太后转头看了,果真是无可挑剔的好物件,皇帝真尽心了。不過這丫头還蒙在鼓裡,她也不好拆了皇帝的台,便笑道:“我原說了,這种水头的镯子,只有你们年轻姑娘戴了才好看。你也别怕贵重,再贵重,可有人贵重么?戴在身上不過是添個彩罢了,竟唬得不敢抬手,那可辜负了我的一片心了。” 一头說着,听外面门上通传說万岁爷来了,嘤鸣忙随殿裡人垂手肃立,待皇帝进门,所有人都跪地磕头,齐声恭祝皇上万寿无疆。 皇帝心情不错,连叫伊立都和软了些。太皇太后也打趣儿冲他拱手,“今儿是你的喜日子,给你祝寿啦。”又支使嘤鸣說:“快去,叫你主子瞧瞧,這镯子早前他也见過的,不知如今還有沒有印象。” 嘤鸣不知情,坦然把手伸到皇帝面前,皇帝一看,正是他最中意的那個,清透的一点嫩绿,映得那肉皮儿都是通透的。 真好看,他暗暗赞叹,和他想象的一样。只是太皇太后笑吟吟看着他,让他有种谎言被戳破的尴尬,便佯装不上心,草草嗯了声道:“朕不懂你们姑娘用的东西,皇祖母說好就是好的。” 嘤鸣沒說什么,不過莞尔一笑,牵下袖子盖住了镯子,那细心呵护的样子,又叫皇帝心情大好起来。 “皇祖母可预备妥了?”皇帝意气风发地问,“侍卫们已经清了御路,這会子就能出发了。” 太皇太后說好,太后也进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又是一番见礼,然后仪仗排布起来,各宫主儿们都登了车轿,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畅春园逶迤而去。 畅春园是帝王家的园囿,巧夺天工与宏伟壮阔并行,占地达九百亩之巨。园内柳堤花海,亭台楼榭错综连绵,要說蓬莱仙境,也不過如此了吧。嘤鸣跟着主子们一处一处走過,只觉满目琳琅,满身芬芳。這地方是比紫禁城更秀致的所在,這裡也有帝王议政的殿宇,但掩映在湖光水色中,便少了些冷漠的庄严,多了些随性和绮丽。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瞧這儿如何?” 她含笑說极好,“這才是煊赫的帝王气象,奴才以前只听說過這個园子,沒有机会亲眼得见。今儿随老佛爷、太后和主子一道儿来,真是饱了眼福。” 太后笑着說:“咱们从這儿過去,前头有更好的风景。這园子裡水泽多,湖水是从西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十裡河堤上载满花儿和翠柳,要是论水域开阔,江淮以北数第一。” 太后是随性的脾气,說起玩儿来头头是道。她早把游玩的线路规划好了,从鸢飞鱼跃過丁香堤到后湖,再进挹海堂用膳。太皇太后却有更好的提议,兴致勃勃說:“横竖今儿都是一家子,不带朝廷官员们,咱们怎么高兴怎么来。往年都是在亭台裡办寿宴,无非听戏取乐罢了。咱们這些人裡头,除了丽贵人是金陵来的,其他人一概沒见识過江南的景象。后湖那片上年运了好些奇石来,摆出了江南水乡的玄妙,打发太监沿着水曲回廊点上红灯笼,咱们一头吃席一头游湖,岂不高兴?” 皇帝后宫的那帮子小主儿都說好,太皇太后的提议自然不好也好。丽贵人给点了名儿,益发喜上眉梢,娇声說:“不知老佛爷听過我們江南的小曲儿沒有?”问罢了也不等太皇太后应,便引嗓哼唱起来,“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看着笑着月枕双歌……” 后头的也不用唱了,单這两句就知道是贯云石的散曲。嘤鸣看了她一眼,心道這后宫小主儿怎么也唱這种媚丽的男女之情?就是這一眼,叫丽贵人顿住了,因为這位還沒受册封的继皇后太厉害,连着收拾了好几位嫔妃,這会儿东西六宫都人人自危呢。 丽贵人有点儿惶惶的,尴尬地冲太皇太后一笑,“咦,奴才竟忘了后头的词儿了……” 在场的妃嫔们本就留意着上头的一举一动,也因那個眼风对丽贵人的反应心知肚明。一时十几双曼妙的眼波来回穿梭着,只有皇帝很自在,转過头去,冲着浩淼的湖水无声地笑起来—— 這么凶的人,也只有当皇后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onia220 3個;猪兔子pj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儿1115、ariesliu 2個;爱看书的荒荒、张颢曦?、takayama1102、休卿、11181748、随心、天寒翠袖人、陌上人如玉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kiki 18瓶;鹅几 17瓶;清清、吃龙虾也用牙签、x长老x、tuzimiao、散散、迟鱼鱼鱼、我的糖糖丢了、又奕 10瓶;肥宅奈奈 8瓶;妞妈 6瓶;理智与情感 5瓶;修竹 4瓶;呱呱妈要瘦、至已、ana 2瓶;春不老、凡欣、酒窝、宝木草西央、悠然自怡、sophiesha88、影岛、千秋要君一言、娜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