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2) 作者:未知 嘤鸣显得万分为难, “那怎么好意思呢,這是老佛爷专为主子预备的,周太医都给請去研制了,最后进了我的肚子,叫老佛爷知道岂不觉得我不知进退么。” 皇帝心說你抢我的吃食, 抢得還少嗎?每回只要他的膳桌上有好东西, 她必定两眼放光。可是他好喜歡她這种毫不掩饰的馋劲儿, 胃口好的女人容易养活,将来养得身强体壮,能长命百岁。 其实他心裡一直很担忧,自己的命硬,也许命犯孤煞,会刑克父母妻儿。深知死后他曾同皇祖母恳谈過, 不欲再立皇后了, 但皇祖母发了极大的火,那次是他记事以来唯一一次看见皇祖母气得打颤, 老太太让他醒醒神儿,不能让祖宗基业断送在他手上。 泱泱大国, 怎么能不立皇后, 作为历经四朝的太皇太后自有她的打算。她并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就算是确有其事,也不能动摇继续为他立后的决心。 立后的诏书拖了那么久, 裡头原不乏他的顾忌。只是到最后再也說不過去了, 自己也确实动了心思, 便又急切地想册封她,好一辈子留她在身边。但那個魔咒他依旧有所忌惮,他沒有办法,只有尽量让她多吃,吃得越多身底儿越强健,那些小病小灾就不能要了她的命。 “你吃吧,朕不告诉皇祖母。”皇帝又推了推,甚至把金匙的匙柄转向她那边,“這种东西本就是女人的小食,叫朕吃這個,实在太难为朕了。” 嘤鸣眨了眨眼,“您当真不吃?” 皇帝說:“你要是也不愿意吃,就让他们拿下去处置了,回去复命的时候說朕吃了就成了。” 可是那么好的东西,糟蹋了岂不可惜?嘤鸣掖着手說:“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万岁爷,当家不容易。” “所以朕让你吃。”他瞥了她一眼,“你吃朕的东西還少嗎,這会子装样儿晚了。”然后他就不理她了,扬声叫德禄,让他把他新得的那套书搬過来。 右手的小桌上摆满了山河典籍,皇帝装模作样取一本翻看,书页打开了,视线却停留在她身上。那個口是心非的人,到底拒绝不了诱惑,喜滋滋把金盏捧在了手裡。他把书慢慢移上来一些,掩住了扬起的唇角,他的皇后多可爱,在嫔妃们面前能降妖除魔,在他面前耿直又贪吃,简直像個孩子。 她尝了一口,品品滋味儿,歪了脑袋。 皇帝的眼睛从书的上方露出来,盖住了大半张脸,“味道怎么样?” 她皱了皱眉,“和我以前吃的不一样,味儿有点怪,您要尝尝么?” 這可怎么尝,還沒大婚呢,他也不好意思和她共进一盏,便說朕不吃,“倘或觉得味儿不对就搁下吧,别把脑子吃坏了。” 這個纯粹胡說,慈宁宫出来的,又经老佛爷亲验,怎么能吃坏了呢。嘤鸣表示不信邪,“您别老消遣我,容我再品品……”结果品到见底,也沒品出個所以然来。 “有药味儿。”最后她說,“想是老佛爷怕主子上火,有意命周太医多加了两味药材。” 皇帝嗯了声,“皇祖母总担心朕的身子,朕躬好得很,哪裡用得上這些东西。這龟苓膏不会单送今儿一天,往后少不得日日有一份,皇后勤俭持家,就来替朕分担了吧。” 嘤鸣笑道:“奴才很愿意替主子分忧,只是這龟苓膏怕是按着爷们儿的方子调配的,回头补得過了,补出胡子来可怎么得了!” 皇帝觉得她多虑了,“太医院不敢开虎狼药,哪裡能补出你的胡子来。横竖你上太皇太后那裡领了差事吧,要是再有龟苓膏送,就由你亲自送,也省了一番手脚。” 结果她又嘟囔:“您不吃的东西就叫我吃,沒存什么坏心眼儿吧?” 皇帝放下手裡的书,气结地瞪眼瞧她,“自己心术不正,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 嘤鸣正襟危坐,也不气恼,和声细语說:“万岁爷,您往后不能這么說我了,我要是心术不正,您可成了什么人了!” 是啊,如今他们一体,不管情感上近或者远,他们都是不容拆分的了。她就是仗着這点,完全一副我在河裡,你也别想上岸的嘴脸,惹得皇帝牙根儿痒痒。但是不能反驳,毕竟她說得沒错,人家這会儿是皇后了,板上钉钉儿的事实,不认也得认。况且他很愿意正视這個局面,自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发生转变,到现在他還有些云裡雾裡呢。听见三庆悄悄给德禄传话,說她来了,他连政务也来不及顾,草草打发了臣工就着急出来见她。 不過這点子心思不便让她知道,免得她往后有恃无恐,愈发要欺压他。眼下正是做规矩的时候,规矩沒立好,乾坤就乱了套了,所以他蹙了蹙眉道:“别耍嘴皮子功夫了,朕问你,你怎么不向朕谢恩?” 嘤鸣顺从地起身蹲了個安,“谢万岁爷赏。往后您的龟苓膏我全替您吃了,這样成不成?” 但皇帝一点儿都不满意,“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朕說的不是龟苓膏,是什么你知道。” 嘤鸣立时就反应過来了,“我向老佛爷和太后谢過恩了,怎么還要谢您?我给您当皇后,咱们往后是平辈儿您知道么?外头结亲的多了,都是男家千恩万谢的,還沒见過女家上赶着說‘谢谢您娶我’的呢,您别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愣住了,怎么這话听着像她吃了亏,他应该反過来谢她才对?他一哂,凉声道:“你嫁的是帝王家,和外头怎么能一样?” 嘤鸣顿了下,颇失望地說:“我還以为您不拿我当奴才看了呢,原来是我想多了。既這么,奴才就给您谢個恩,往后一定谨遵奴才的本分,绝不在您跟前充人形儿了。” 她說罢就要谢恩,這么一来皇帝倒觉得不妥了,别闹得回头不好收场,再像之前的孝慧皇后似的,两個人老死不相往来。于是他眼疾手快,趁着她還沒行礼,撂下书就起身往西暖阁去,边走边喊德禄,“云南新进贡的普洱茶呢,拿一罐子给皇后尝尝。” 德禄耷拉着眉眼讪笑:“万岁爷,您忘了主子娘娘醉茶,她不喝茶的。” 皇帝哦了声,脚下顿住了,只得慢慢腾挪回东暖阁。她還在槛内含笑看着他呢,皇帝自觉尴尬,为了维持体面,拿腔拿调道:“罢了,朕准你不谢恩。你是皇后,朕本该让你三分颜面,既是過日子,总這么主子奴才的也不成事。”他看了她一眼,“往后朕跟前就不必自称奴才了,可以你我相称,就算是朕给你加了份儿聘礼吧。” 這话說完,嘤鸣愣住了,她沒想到這呆霸王竟也有体人意儿的时候,原本卯足了劲儿和他比做规矩呢,结果他放了软当,她反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挤兑他了。 那厢德禄几乎要哭出来,這是天菩萨开眼,万岁爷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他老人家开窍啦!听听這话,算给你加了份儿聘礼,多家常,多慰心,不光皇后娘娘,连他都感动坏了。這位是谁?是堂堂的天下第一人!他能弄明白赏赉和聘礼的区别,先帝爷在天上八成都要笑出来了。不容易啊,德禄吸了吸鼻子想,這么下去万岁爷该出师了。到底是個聪明人儿,军国大政都能盘弄于掌心,对付個姑娘,可有什么难的! 偷着往裡头觑一眼,帝后在南窗下的宝座床上坐着,两個人都是目视前方,庄严的模样像在召见外邦使节。万岁爷說:“皇后,你得了封后的诏书,有什么感想?” 皇后娘娘說:“我沒什么感想,就是沒想到,最后会跟了您。” 万岁爷叹了口气,“人生的际遇太奇了,朕也沒想到会娶你。” 两個人又同时叹口气,脸上一派茫然神情,仿佛在与往昔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挥手作别,自此开始身不由己地长大了。 “明儿我两位母亲要进宫来谢恩。”皇后娘娘說,“您赏脸么?” 万岁爷沉吟了下,“按說是该见见的,可朕担心见了反倒叫福晋们不自在……要不朕就不见了吧!” 皇后娘娘說也成,然后两個人就不說话了。 德禄又开始琢磨,进宫不拜真佛說不過去,往常不见是不碍的,如今都结了亲了,女婿见见丈母娘也是应该的吧!其实万岁爷還是怵,以前对薛公爷夫妇,虽是有了名分的,但心裡攒着气,见了该是主子奴才還是主子奴才。這回的不一样,万岁爷心裡爱透了新娘娘,娘娘的嫡母和亲生母亲是正经丈母娘,這和见纳公爷又不一样。纳公爷是臣子,君臣之间等级划分难以更改,两位福晋不在朝,只能论家常。万岁爷多早晚和人论過家常呢,所以他怯了,心裡一紧张,就不愿意见人了。 当然嘤鸣并不强求,她還在消化這一系列的改变,先前两個這么不对付的人,眼看着要做夫妻了,這种心境儿真奇怪。在东暖阁南炕上枯坐了很久,最后瞧他一眼,起身抿了抿头說:“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皇帝嗯了声,“明儿還来吧?”說完发现不对,又添了一句,“明儿還送龟苓膏来嗎?” 嘤鸣說這個且不知道呢,“要是老佛爷那儿叫送,我才能给您送来。”一头說,一头款款迈出门槛。皇帝送出来,她极自然地欠了欠身,“您留步吧,我告辞了。”仿佛那是隔壁街坊家的二小子。 那头侍奉的人来接应她,向皇帝行過了礼,簇拥着她往养心门上去。将過影壁时她稍顿了下,悄悄回头望了眼,见他還在门前目送她。不過发现她回头,立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往后殿去了。 “主子,万岁爷对您上心了吧?”松格一向跟個瞎子似的,這回连她都瞧出来了。 嘤鸣是当局者迷,也說不清裡头滋味儿。夜裡躺在装点一新的屋子裡,一会儿想起皇帝,一会儿又想起深知来,满脑子乱糟糟。她开始思量,如果她想和皇帝好好過日子,深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罪她?姐儿俩那么好的交情,深知死在了宫裡,她却心安理得接替她,深知泉下有知,只怕要怨恨她了。 千般想头缠绕,迷迷糊糊睡過去,连梦裡都能感觉烧心。半夜醒来出了一身汗,面红耳赤撑起身直捯气儿,松格吓了一跳,跪在脚踏上问:“主子,您這是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不知道,就是嗓子渴得要冒烟,定了定神說:“快倒水来,要凉的。”一杯下去才觉心火灭了一半,夹带着另一半囫囵睡去,第二天起来精神头旺得很,脸盘儿红扑扑,像只斗鸡。 “主子今儿面色真好!”海棠往她脸上擦粉,笑着說,“连胭脂都用不上了,光這么着就喜兴得很。” 嘤鸣瞧瞧镜子裡的自己,真是欢喜模样都挂在了脸上,“這是我嗎?回头见了额涅和太太,叫她们误会我多想嫁人似的。”她摸了摸脸,“我這是怎么了?” 豌豆說:“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家裡福晋和侧福晋回头进宫来,瞧娘娘气色這么好,可不就放心了么。” 這倒也是,嘤鸣笑了笑,拾掇好了就上慈宁宫等两位母亲进来。将到辰时三刻的时候外头递了牌子,沒多会儿就见董福祥领着福晋和侧福晋入了慈宁门。毕竟公府之家出身,规矩文丝不乱,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见礼,恭請老佛爷和太后福寿康宁,再转過来跪在嘤鸣面前,“恭請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嘤鸣心裡溢满了酸楚,受母亲磕头要折寿的,但帝王家就是如此,這是规矩体统。所以养闺女是件很矛盾的事儿,一方面盼着姑奶奶将来能登高枝儿,一方面又惧怕姑奶奶有大出息,到时候纲常全乱,见了還得磕头請安。 可是沒法子,既许了皇帝,就算是自己肚子裡出来的,也不再是可亲可疼的姑娘了。母女见了先行国礼,然后才是家礼,嘤鸣生受了福晋和侧福晋的請安,等她们起身了,她才在她们跟前跪下,将额头抵在栽绒毯上,哽声說:“额涅,奶奶,女儿不孝了。” 福晋和侧福晋忙伸手搀扶,如今闺女的身份不同了,谁也不敢踏踏实实受皇后大礼。搀起来后母女相对,都眼泪汪汪的。 太皇太后见气氛這样凝重,笑道:“如今咱们是一家子,外头叫亲家,比不走动的正枝儿亲戚還亲近些呢。”一面招呼說快坐吧,“都坐下了好說话。别瞧嘤丫头如今是皇后了,在我眼裡拿她当亲孙女一样的疼。你们养了好闺女,千辛万苦拉扯到這么大,如今给了我家哥儿,咱们還得谢谢你们呐。” 两位福晋一听這话忙站了起来,公爷福晋說:“老佛爷真個儿折煞奴才们了,娘娘能伺候皇上,原是娘娘的福泽。咱们草芥寒门,养了娘娘一遭儿,是咱们上辈子积了德,怎么敢承老佛爷一句谢。” 于是便来来回回說客套话,虽然太皇太后尽力想家常些,但身份地位在這儿,实则是亲近不起来的。 最后還是太后发了话,說:“皇后請两位福晋上你宫裡坐坐吧,你们娘仨半年沒见了,今儿是会亲,得容你们說說体己话。過会子膳齐了,我再打发人過去請你们,老佛爷预备了小戏儿,咱们吃席听戏,一块儿热闹热闹。” 嘤鸣說是,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谢了恩,一路领着两位母亲回到头所。等进了门才松散下来,回身牵着福晋和侧福晋的手,請她们上座,抹着眼泪问家裡兄弟姐妹好不好,“前几天从畅春园回来,半道上看见厚贻了,可惜连话都沒說上一句,心裡一直惦念着。” 她的语气难免委屈答答的,好些话不能說,但她们都明白她的意思。福晋在她手上拍了拍,“家裡都好着呢,你自己在宫裡头要放宽心,你好了,咱们一家子就都好了。” 嘤鸣明白她话裡的意思,垂着眼点了点头。 但比起福晋来,侧福晋更关心的是闺女目下的境况。先皇后才走了半年多,這宫廷对她来說依旧是吃人的。当年她头一胎生嘤鸣的时候险些难产,绝不愿意自己冒死生下来的姑娘走上先皇后的老路。 先前人多,她不好說什么,這会子再也顾不得了,抓着嘤鸣的手问:“姑娘,万岁爷待你怎么样?咱们来,他连金面都不肯一露,我心裡头七上八下的,只怕……” 侧福晋话還沒說完,嘤鸣便看见三庆带人捧着食盒从影壁那头過来了。她温吞地笑了笑,說奶奶放心,“万岁爷比外头传闻的好多了,跟着他,我吃不了亏的。”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onia220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地公公 7個;19811508、kd、yuyuyu、 aman、takayama1102、vivi、ee49333、倾儿1115、随心、limitele、那颗糖~、上善若水、看看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036956 82瓶;sum可 60瓶;随意、narz、秋后果实、清清、kare酱、阿大、yuyuyu、小勺子、清梵鈡芜、15770752 10瓶;ageha、23380301、旋转木马nan、almar、26140890 5瓶;吸血小猪啦、南衣nn 3瓶;呱呱妈要瘦、天后、悠然自怡 2瓶;宝木草西央、千秋要君一言、27904953、阿阳尼、koukouqin、阿茵、沁言???、29380163、hellenblue、凡欣、336347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