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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4)

作者:未知
天正晴,柳树抽出了新芽,长长的丝绦染上淡淡的翠色,随风轻拂過她的伞面。她沒有說话,眉眼弯弯望着他,他在那片凝视裡,产生一种微醺的错觉。 定了亲的两個人,半生不熟,因亲事在那裡,心裡装着满足,装着稳妥,相见时候格外熨帖。似乎也不需要急于表明相思和情谊,只需对望着,千言万语脉脉一笑,已然尽够了。 這样大好的春光裡,高声恐惊天上人。相顾无言,似乎又显木讷,他有些手足无措,低低道:“我奉旨为大行皇后预备殡宫,昨儿才回京的。本来想去见一见你,衙门裡堆积的差事又太多,都是要现办的,沒能抽出工夫来。今儿恰好差不多了,本打算回去换身衣裳,就去府上求见,沒想到你先来了……” 嘤鸣說是,“皇后的事儿一出,宫裡各衙门都不得闲,你忙我知道。我是瞧着今儿天气好,带丫头出来踏個青,恰好走到這裡,便想见你一面。” 海银台脸上升起一点红晕来,那句想见你一面,叫他心头一热。 他是個沟壑山川裡行走的人,除了闷头制作烫样,余下的大半時間都在山野间丈量和计算。他见過的姑娘不多,因此一不小心容易脸红。他是個万事讲究效率的人,从沒想過为婚姻大肆筛选合适的人选,遇上這個已经极好,就一门心思地等着她垂青他,等着迎娶她過门。 倾慕的姑娘主动来瞧他,這让他受宠若惊,但隐约又觉得不单是来见一见那么简单。斟酌了再三不好相问,便笑着指指前面,“這條长堤通琼府花园,那园子是前朝一位翰林的私宅。后来家裡沒落了,又舍不得把园子出让,干脆凿了围墙供人游玩。妹妹去過那裡么?” 嘤鸣說沒有,“我不常出门,琼府花园倒是听說過,一直沒有机会去瞧瞧。” 海银台抿唇一笑,他笑起来总带着腼腆的味道,是现在世故的大爷们脸上看不到的,“那正好,我陪妹妹走走。” 嘤鸣点了点头,回身吩咐鹿格:“你去车裡,把我的斗篷拿来。” 鹿格会意了,忙呵腰道是,其实主子這么吩咐并不是当真要斗篷,只是拿這個借口先支开她,有些话好私下和海三爷谈。 两個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堤岸上,枝头有新芽,地上草皮也渐渐吐了绿,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总叫人有起死回生之感。 嘤鸣微微偏過头,眼梢瞥见他负手而行,一身晚波蓝的便服,衬得人如松柏一样。 话到嘴边,不好开口,她犹豫着,恰在這时他伸手来接她的伞。姑娘的伞比男人的伞要精细很多,不管是伞面還是伞骨。他握上她刚才握過的地方,凹凸有致的海棠花伞柄上,還留着淡淡的温度。他說:“下回我替你做把新的吧,更轻便些,拿着也更趁手。” 嘤鸣听了莞尔,似乎沒什么可客套的,便說好。低头往前挪步,路上有几颗石子都数得清清楚楚。现在倒有些后悔直愣愣来找他了,自己亲自和对方谈婚嫁,确实不大好意思。 還是他寻了话题解困,温声說:“皇后归天,你心裡很难過吧?人生在世,总要不断经历相逢和离别,不因相逢狂喜,不因离别落泪,都是对自己的保护。” 嘤鸣有些意外,他会說出這番话来,倒和她处世的态度不谋而合。可自保虽是自保了,总欠缺不顾一切的力量和勇气。她笑着望向远处的烟柳,“說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果能做到,必是因为感情不够深。” 他沉默下来,垂眼說是,“過会儿咱们也要分别,单是想想,心裡就开始不大好受了。” 嘤鸣有些慌,這算是头一回听见男人說這样缠绵的话,虽老大的难为情,但私底下還是欢喜的。 他呢,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半天沒再开口。只是紧紧握住那伞柄,下意识放缓步子,一步一步跟随着她。 花园就在前面不远,大邺朝的花树留到现在有百余年了,梨树和乌桕长得又高又大。梨花谢了,乌桕便该开花了。纤细的嫩叶上伸出触角一样的花簇,不美但倔强,倔强地等待接下来的烈火满树。 “孝慧皇后曾是我的闺中密友,齐家和薛家更是世交,這些你都知道吧?”嘤鸣停下步子,转過身看着他。 海银台說知道,答得平静,也答得笃定。 嘤鸣觉得继续兜圈子,恐怕到最后也达成不了今天的目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橫下心說:“我大哥哥驻守在吉林乌拉城,好几年沒回京了。上年递了請安折子,皇上准他今年四月回京述职……” “述职不過停留四五天,再想回京至少要等三年。”他十分顺理成章地接了她的话,“咱们的事,就趁着他在京裡的时候办了吧。” 這人這样通透,倒叫嘤鸣愣住了。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至少得向他暗示一回,他才能明白她的意思。结果他沒有让她废半分力,甚至沒有让她感觉到半点尴尬,把這种急于成婚的迫切,一揽子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男人总要更主动些,不能等着人家姑娘把话递到你跟前。他专注地凝视她,一本正经說:“家裡人难得齐全,成亲是大事,個個都来做個见证才算圆满。只是不知道我這么冒昧,会不会让府上为难。如今皇后新丧,三月内不得奏乐鸣锣,倘或這会子你過门,我怕让你受委屈。” 嘤鸣脸红起来,原本是有备而来的,真引得他說出這些话,她又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手绢绞成了麻绳,一圈圈勒住指尖,她垂首說:“沒有什么委屈不委屈,我一向不喜歡太過热闹的场合……還有一個月,你這头来得及筹备么?” 海银台說来得及,“就算不吃不睡,也非来得及不可。”說完心乱起来,忽然发现還有那么多事沒办。時間越是紧,礼数越要周全。他停下步子仔细思量,花园也逛不下去了,喃喃說,“那我這就回去禀告父母,今天立刻开始预备……对,先得瞧好日子,把大定過了,過了才好說话……還有屋子,屋子也要修葺一下……” 嘤鸣看他乱了方寸,一头笑着,一头觉得慰心。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朝中局势诡谲,皇后的死破开了一個口子,有人想出来,有人想进去。现在娶了她,是救她于水火,让她彻底从這個泥沼裡脱身。這一娶也沒有对抗皇帝之嫌,反而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让他不必在皇权和婚姻之间两难,从大局上看,简直救驾有功。 只是這斯文人,乱起来也像沒头苍蝇。瞅她一眼,少年似的笑了笑,“我真是太高兴了……” 嘤鸣也觉得很高兴,京裡府门间的圈子看似很大,实则很小。适婚年龄的年轻男女就那么多,要从中找到一個不负重托的人,非常难。他们两個算是比较有幸的,合适的年纪,门当户对,脾气也相投。如此就不必再犹豫了,把礼過了,省了多少烦心事。 海银台送她回去,她在车内坐着,他策马伴在车外。到了大门前下马来,替她掀起帘子,抬起一臂供她搀扶。那只手就在她面前,石青的箭袖下是细洁有力的五指。她虚虚搭上去,如果不出意外,這种温情会一直延续下去吧! 嘤鸣請他进府坐坐,他說不了,“我今儿沒准备,空手而来不像话。等回头具了拜帖,到时候郑重登门,才不至于辱沒了你。” 她掖着手,含笑点头,“那你回去吧。”盈盈望向他,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他看得有些怔,哦了声却沒挪步,“我看着你进去。” 大街上依依惜别叫人笑话,鹿格上前来扶她,她收回视线,提裙迈进了门槛。 头一回为自己争取,這么大的主张,回到院子裡坐定了,心头還砰砰跳。屋裡丫头来来去去伺候她盥手换衣裳,她倒還沉得住气,等人散了,想起海银台刚才的模样,忽然忍不住笑了。 鹿格自然是门儿清的,挨過来问她:“主子,想起什么好事儿了?” 嘤鸣不理她,“什么好事儿也沒有。” 鹿格笑着揶揄:“主子這话可叫人信不实,這么好的姑爷,打着灯笼也难找,您還說沒什么好事儿?” 嘤鸣只是笑,好事儿是不能說破的,說破了就不灵验了。 看看香炉裡,软烟渐次淡下去,香要燃完了,她起身坐到书案前,让松格取香拓来。揭开盖儿,拿圆灰押把香灰压平,前阵子新得了一罐上好的沉水,今天有兴致开了封,打一炉香篆。 侧福晋进来的时候,她正专心致志往双耳篆裡填香粉,看這模样就知道,事情应当谈得很顺利。 “阿弥陀佛。”侧福晋坐在帽椅裡,双手合什朝天拜了拜,“亏得姑爷是個明事理的人,只要不拿住了咱们的难处有意亏待,那這门子亲就结得好。” 嘤鸣還是淡淡的模样,稳住了双手把铜拓提溜出来,眼睛盯着多余的香粉,小心翼翼拿细掸扫回了罐子裡。一面道:“海三爷很敞亮,那些话压根儿沒要我說出口,他自己都替我說完了。对他我是放心的,可也保不定海将军夫妇怎么瞧。皇后娘娘的丧仪,海福晋也入宫哭临了,太皇太后传见我的事儿,她九成有耳闻。海家世代谨慎,毕竟是与皇宫大内有牵连的,只怕他们不愿冒這個风险。若当真這样,那也沒辙,我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說到最后竟无端有些丧气,世上缘法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有时候真恨自己的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她這话才說完沒两天,海家的人還沒登门,宫裡的口信儿却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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